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刘国强:爸爸,我懂了
来源:本站 | 作者:刘国强  时间: 2015-05-04

    2015年元旦上午,我和弟弟妹妹爬上县城西边的北山,去看父亲。
    父亲坟头的蒿草几乎被雪淹没,只剩坟尖的四五棵被风牙咬断的半截草瑟瑟抖动,发出尖利的呻吟。如同被断墙死死埋压住大半个身子的伤员,想出出不来。
    我们三人相互看看,似乎都有话跳出嗓眼,又都吞咽下去。
    父亲坟前的三块石“灶台”被雪埋得严严实实,仔细观察,才勉强看出那个微微隆起的小包。我和弟弟妹妹谁都没说话,却默契地摘掉手套,跪在灶台前,立着手掌轻轻、轻轻地拨开积雪,仿佛生怕打扰沉睡的父亲。
    我们的手如同摊煎饼一样,每一次拨雪都很薄、很薄。头一下微凉,第二下很凉,拨了三四下后,一排排尖利的风牙使劲往肉里钻,手红得充血,疼得钻心,我们仍然拨着,悄悄地,轻轻地……
    天再冷,我们也要坚持,父亲给爷爷奶奶上坟,从来都是这样。
    父亲数十年前的话仍萦绕在耳:“这样,才是真诚”。
    父亲处人做事珍视赤诚相见,最烦“夹层”,戴手套就是夹层。
    我们三人从不同的地方来,心里却揣着相同的默契。打开提兜,每个人只带10张普通黄烧纸。
    头些年,时兴为故人扎电视机、冰箱、汽车时,我们只带10张普通烧纸。现在,时兴一摞摞上亿元的大面额阴币,时兴一袋袋金光灿灿的金元宝、金条、金砖时,我们仍然只带10张烧纸。
    父亲说过:“够活就行。人要是钻钱眼里,肯定完蛋。这边那边都一样”。
    小时候,我们特信父亲,大了后,我们很反感。现在,2015年1月1号,我们信了。因为,前天晚上,在省城一踩乱颤的屈老三被“双规”。在这之前,我们已经知道,屈老大和屈老二先后被抓……
    从前,我们三人最羡慕屈家姐弟三人,我们是山东昌邑老乡,爷爷辈挑筐挑来我们的父辈,在县城扎了根。等到我们这辈时,人家屈家姐弟三人都干上最吃香的好工作,而我们三人,因为父亲干预,只能干不起眼的工作。20年前,屈家姐弟个个肥得流油,我们三人却成了下岗工人……
    好了,话归正题,我还是说说父亲与我们的故事。
    1989年元旦我家的天塌了,父亲撒手西去!虽是一家人,天塌的含义是不一样的。于母亲而言,她最心爱的人去了,哭干了泪,哭哑了嗓,哭肿了腮。对我来说,是突如其来的感动。父亲临咽气前拉着我的手说:“姑娘,爸对不起你。没有把你的工作安排好。”
    我当即泪崩!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永远冷着面孔,如暴雨前的风,似落雪前的阴,让我感到将来未来、不落底的威严和冷寂。我猜不透雨滴雪末将怎样突然降临。我猜想,父亲的热情只在工厂和产品上。我和弟弟妹妹,只是父亲手中的软泥,随便他捏。我中专毕业后,盼上银行工作,父亲不同意。当时父亲在市属缫丝厂任党委书记,系县委常委。地位举足轻重。父亲对我说:“你上那么好的单位,人家要你,还不是看我的面子?总之,领导的孩子不能吃小灶,这个,你懂吗?”
    1978年,县工业一局正常分配工作,把我分配到当时全县效益最好的针织厂工作。当时,父亲任该厂党委书记。顺便说一句,当时中国国企都一样,党委书记是工厂的一把手。
我没走后门找任何人,分到这个单位当然高兴,心里也很坦然。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后,父亲说:“你没找人?”“没找人,谁也没找。” “工作定妥了?”“定妥了,明天让我到你们厂报到。”我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一个电话,让工业一局把我的单位换成造纸厂了!造纸厂效益那样差,我特别不愿意,问父亲为什么这么做?
    父亲回答:“我当书记,你去坐办公室,可能吗?”“我也没说坐办公室呀。我没走后门,分哪我去哪,我也不挑工作,让我下车间就下车间,干什么工种都行,为啥把我工作换了?”“一句话,我在针织厂当书记,人家才给你分了这么好的单位,这不行。你懂吗?”
    在我被分到即将黄摊儿的造纸厂时,屈家老大却在其父的运作下,去了令人眼红的银行工作,我怎么能懂?
    妹妹高中毕业后,差三分没能考上大学。我父亲叮嘱我妹学个手艺。我妹妹年轻气盛,朝气蓬勃,竟选择了机修专业。因找不到工作,去了商业局所属的反修饭店当厨师。
    最让我妹妹伤心的是,他的同学屈家老二进了政府机关。屈家老二告诉我妹妹,这是屈父找人办的。他还说,凭我父亲的地位和权力,只要找人肯定行。
    顺便说一句,屈父跟我父亲是同学,也最要好。上班后也跟我父亲在一个厂工作。谁都说屈父是能人,脑瓜活,办事手眼通天。我父亲当厂长,屈父当车间主任。我父亲任党委书记,屈父任副厂长。别看人家官比我父亲小,家里的事情却弄得特明白。
    我妹妹在反修饭店上班很不如意。想到自己的机修专业用不上,当时针织厂机器多,也缺这样的人才,我妹妹便找了针织厂的两位副厂长,二人当即同意,厂里正缺机修工呢。我父亲知道后“破坏没商量”,一巴掌打了回去:“我在那当一把手,要去我们厂的人那么多,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去?你懂吗?”
    我弟弟毕业后想去邮电局工作。因由就一个,屈家老三去了。屈家老三学习比我弟弟差,个头没有我弟弟高,蹲过拘留,说话还口吃,说去就去了。
    我弟弟以为自己是老儿子,也是我家唯一接延续香火的人,父亲一定能开绿灯。平素父亲也对我弟弟说:“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一定要做出样子来。”
    当我弟弟提出要去邮局时,我父亲立刻冷了脸:“我让你做出样子来,是要你靠自己的本事吃饭,而不是坐在你老子的功劳薄上!”
    我弟一气之下去汽车队当了装卸工。大货车跑长途,拉煤、拉铁块子、拉水泥、拉粮食和面粉,起早贪黑又苦又累。连对我父亲言听计从的母亲都心疼了,提议换个工种。我父亲不仅不听,还经常去汽车队打听我弟弟的工作情况,迟到早退吗?工作勤奋吗?偷懒吗?更让我看不下去的是,父亲常常看弟弟的手和肩膀,数手上的茧子,看肩膀肌肉硬不硬。我父亲说:“一个经常摸锹把装卸车,用肩膀扛袋子的人,工作怎么样,看这两个地方就一目了然。”还说:“真正的男子汉,就是要用双手撑起天,用肩膀扛起人生。”
    按汽车队的规定,装卸工满三年后,才有资格考实习票。有了实习票,就可以结束装卸工生涯,当一名人人羡慕的汽车司机。我弟装卸工齡两年半时,因为汽车队缺司机,领导提前让他考实习票。这引起一块当装卸工的伙伴不满,说我弟弟后台硬,有个当厂长的爸爸。
    我爸知道后,一个电话打给汽车队,取消了我弟弟提前考实习票的资格。结果,因为汽车少人多,我弟弟足足当了六年装卸工还没有开车的机会,我弟弟毅然给个体户当司机。
    我父亲去世时,我和弟弟妹妹过得都不好。造纸黄了,我下了岗。我弟弟给私人打工,活少闲多。我妹妹所在的饭店早就黄了,呆在家里。我去工业一局找过局长,把弟弟安排在酒厂工作。没几年,酒厂也黄了。对比之下,屈家三个孩子工作一个比一个好,豪宅、汽车、票子有的是,在县城一踩乱颤,在辽北大名鼎鼎,老三还去了省城。
    为了生活,我回山东老家给人当保姆,成立了家政公司后,生意日益火了起来。我弟弟也干了老本行,成了铁岭县一家运输公司的老板。我妹妹稍微差些,开了家机器维修部,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当屈家三个孩子一个一个出事,我们似乎理解了父亲。前几天,闻知屈家老三被双规的消息,我们三个互通了电话。感慨了又感慨,感慨的起点就是父亲的清廉。小时候,父亲为我们设个鼓励奖。凡来家送礼的人,一定要拒绝,人家的礼已送来了,一定要想法送回去。我和弟弟妹妹年年都会得到父亲的奖励。我弟弟放鞭炮没钱,会说:“不怕不怕,我拒绝一次送礼的,父亲就会奖励我一块钱嘛。” 每拒一次礼,父亲就讲廉洁的故事,有古人的,也有今人的。讲完了还不忘问一句:“懂了吗?”我们把奖励的钱揣兜里,说懂了懂了,其实,我们什么也没懂。
    来看父亲之前,我和弟弟妹妹有个约定,关于父亲,我们都有太多的感慨。最深的感慨是什么?我们每个人在纸上写一句话,有什么心里话则写在另一张纸上,送给远在天堂的父亲。
    父亲“灶台”前的雪拨净了,我提议拿出那句话看看。当我们三人把各自的纸亮出来,几乎惊呆了——居然都写了同样的字:爸爸,我懂了。
    我忍住泪,拿着弟弟妹妹和我的三封信,正要在父亲坟前打开,蓦地刮来一股狂猛的旋风,一把抢走我手里的信。两人多高的旋风飞快地在父亲坟头转了好几圈,雪末子漫天飞舞,当我们睁开眼,抖落脸上、脖颈里的雪末子,三封信不见了。我们在山坡上找了大半天,影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