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董学仁:不能对奴隶谈起奴隶
来源:本站 | 作者:董学仁  时间: 2015-04-03

    “可是,决不能在奴隶的面前提及奴隶二字。”欧玛若很严肃地说道。康达不知原因,只是点头,好像知晓一样。
    这一段话来着亚历克斯•哈利的家族史小说《根》,在这部小说的第一部第十六个章节。我是最近才读这部小说的,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心里“咯噔”响了一下。
    一口气读完了第一部三十个章节,全书的四分之一。到第一部结束时,康达十七岁,在他的故乡西非冈比亚生活,还没有被奴隶贩子贩卖到美国。说这话的欧玛若,是他的父亲。
    1977年,《根》获得美国普利策奖。根据它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在美国播出,获得极大轰动。在一套《目击世界一百年》的丛书中写到,这部电视剧的观众达到八千万人,还有一篇文章说是有一亿二千万人观看。据我估计,这部剧是当时世界上观众最多的了,因为世界上比美国人口多的几个国家,把当时的电视接收机加在一起,还没有美国一个州的多。
    我很奇怪我的书架上没有《根》,而美国黑人的其他小说摆了一排。我喜欢阅读美国黑人小说的一个原因,是二战结束几十年后,世界安定如初,小说家面对越来越平静的社会,很难写出惊人魂魄的作品。大部分年度,世界上一流小说家纷纷降格为二流。这时候,美国黑人的小说至少与南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一样重要。
    《根》大约有四十种语言译本,也有中文译本,并且很早,1977年在一份杂志上开始摘译刊登,1979年出版完整中译本,这在铁幕遮挡的时代,可是一件稀罕大事。如果非要说出一点原因的话,是把它当成了揭露美国历史罪恶的一种政治读物,才组织一群人赶紧把《根》翻译出来。不信的话,你用几秒时间就可以查到的百度百科词条上,现在对《根》的解释,仍然是那个年代的遗物,像是一张低俗无聊的政治传单。
    《根》在世界上的影响不小,引起了文学的寻根热潮,但对中国是个例外。接下来几年,中国本土的寻根写作轰轰烈烈,可是写作者们喜欢谈的是卡夫卡、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福克纳,几乎没人谈到亚历克斯•哈利。
 
    作为家族史小说,《根》写了康达和他以下的五代黑人,但主人公仍然是康达,而不是他的后代。这部小说写到三分之二,康达还在劳累中活着,让妻子为他按摩越来越酸痛的四肢。
    如果我们的时间不够,只读《根》的第一部,也读到了它最有价值的部分。这部分回到了1750年,细致描述了康达的出生和出生后的经历,也通过他的眼睛和耳朵,写出了他的祖父、父亲两代人的生活。
    没有《根》,我们从哪里阅读如此丰富的非洲部落的生活呢?
我曾在时间比较富裕的时候阅读弗雷泽的《金枝》,那部记录巫术与宗教起源的大部头著作,其中的每一项巫术和习俗都让我感到新鲜。我甚至想把它们搞一个方便查找和引用的摘录,摘录了几十页后才愚不可及地发现,我得把多半部书抄录下来才行。多年以后,闪耀着人类学意义的那么多活生生的例子,被我忘得差不多了,仅仅记得关于“金枝”的习俗:一座神庙的祭司被称为森林之王,那个职位极其高贵,却可以由奴隶担任。他日夜守护神树上的一节树枝。其他奴隶只要能折下那节树枝,就有资格与他决斗,有资格杀死和取代他。
    读亚历克斯•哈利的《根》,我会轻松记住那个部落的一些习俗。比如,部落中的新生儿要在一个星期后命名并当众宣布,但在宣布之前要在婴儿的耳边轻声诵读三次,这表示婴儿有最先知道其姓名的权利。比如,十四五岁的女孩可以结婚,却要嫁给三十岁才能结婚的男子,这种搭配可能让民族人丁兴旺,却让同时代长大的男孩子眼馋到难以忍受。再比如,没有文字纪事的每个部落里,都有一位史官,能够背诵出自己部落几百年的详细历史。
    作者是位资深记者和著名编辑,早有纪实文学轰动美国,却静下来用了十二年时间寻找自己先祖在非洲的根。幸运的是在美国保留着几百年前贩运黑奴的档案、新闻和法院文书,幸运的是他终于找到了先祖康达的冈比亚故乡,幸运的是那个部落里还有史官存在,讲给他康达一家人的事情。
    当然,幸运的,还有我们这些读者。
 
    回到《根》的阅读,我们可以有新的发现。还有一种可能,我们先前阅读其他作品产生的迷惑,也许在此时顺带解决。
    假如你读了《金枝》的开篇,或许不明白为什么神庙祭司可以由奴隶担任,难道奴隶不是身份最低的人?那个大部头的《金枝》,后面可能有答案,但你可能与我一样,没有读到最后一页。
假如你读过杂文家鲁迅的一些文章,可能记得他关于奴隶的描述。有一句话大意是,做奴隶虽然不幸,但并不可怕,因为知道挣扎,毕竟还有挣脱的希望;若是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陶醉,就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还有一句话大意是,几千年里的中国人只经历了两个时代: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那些话挺刺痛你的神经,但你可能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是这样?中国的奴隶时代与外国的奴隶时代相比,是更好一些还是更坏一些?
    读了《根》,你对奴隶与奴隶时代的了解,突然增多了。
    关于奴隶的来源,小说如是说:欧玛若说有些人在自己家乡荒季面临饥荒时,来到嘉福村,请求愿意供他们食宿的人收为奴隶。还有另外一些人以前是敌人,后被禁为阶下囚。“他们会变成奴隶,是因为他们没有勇气死却苟且偷生,宁愿成为俘虏。”欧玛若说道。
    关于主人与奴隶的关系,小说借欧玛若之口说道:所有的主人必须供给奴隶食物、衣服、房子和可分享一半利润的农田以供耕种,此外还要为他们物色妻子或丈夫。虽然他所列举的人都是奴隶,但这些都是德高望众的人。“他们的权利由我们祖先的法律所保障。”
    关于奴隶的受罚,“只有那些任自己为所欲为而成为奴隶的人才会被鄙视。”父亲告诉康达——他们会变成奴隶是因为犯了谋杀罪,偷窃或其他的罪行。只有这些奴隶,主人才会鞭打或责罚他们,因他认为他们是罪有应得。
    小说还写到,除了被定罪的囚犯外,奴隶不准贩卖。但冈比亚国王把囚犯卖给黑奴贩子的那些年里,如果美洲大陆对奴隶的需要突然增多了,进入国王监牢的囚犯也会突然增多。可见那些人的命运是由政府控制的,或是给自己的国家当奴隶,或是给别人的国家当奴隶。
    关于奴隶的自由,康达问道:“奴隶永远都不得翻身吗?” “不是的,有些奴隶用他们耕作所存下来的钱买得了自由。”父亲回答,“事实上,有些奴隶后来还比自己的主人更飞黄腾达。”被卖到美国的奴隶,起初也靠辛苦工作赚钱买到自由,到了康达的第三代就赶上废除奴隶的时代,连赎金也不用交了。
    小说好像在说,至少要给奴隶一条向上的社会通道,这很重要。

    董学仁,鞍山市作家协会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