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胡小胡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15-04-02

 


 

    胡小胡(1945——)男,汉族,北京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0年毕业于北京清华大学,同年3月参加工作,曾任中国第三冶金建设公司工段长、调研科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第三冶金建设公司宣传部长、工会主席、总工程师、副总经理,现任鞍山市文联专业作家,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阿玛蒂的故事》,长篇小说《蓝城》、《太阳雪》等。作品曾获辽宁省政府文学奖、东北文学奖二等奖、东北文学奖一等奖等。


作品欣赏:

    1 窘困的作家
公元二○○一年,也就是新世纪的第一年,经过一番筹划,我拿到前往美国的通行证,去美国周游了一遭。
  我是卖文为生的人,去美国之前,我的状况不太好,虽然有长篇小说出版,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里,我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说实在话,在一个世纪结束的今天,“作家”不再是响亮的称谓,卖文为生变成了穷酸职业。世界早已是Money的世界,作家算什么呢?称得上“大腕”的作家在全国不超过十位,他们的收入赶不上在某个地区出名的小歌星。以我为例,我身边不识几个大字的小老板比我阔绰得多,即使街头小贩,日子也不比我差。再以我为例,我太太几年前跟人跑了,如果作家仍是令人仰慕名利双收的职业,她能跟人跑吗?同时我处在写不出东西的困顿期,坐在电脑前一片茫然,写不上几个字就到网上看新闻玩游戏了。今天有多少人关注你呢?一部长篇小说印二十万册,我只收到两封读者来信:一封信是退休语文教师写的,他闲来无事,列出书中的五十三个错别字(书中错别字五百三十个也不止);另一封信是十五岁小姑娘写的,寄来一篇小说请我帮她发表。也许当今是产生大师的时代,真正的大师要的不是社会的关照,而是无尽的苦难。凡·高在有生之年,没有卖掉哪怕一张画!但是中国的文人不行,他们没有真本事而又患得患失,正如伟人毛泽东所说,他们是一堆不知所以的无用的毛。在封闭年代,没有创作自由,他们无能为力;在开放年代,有了创作自由,他们仍是无所作为。
  是啊,人类进入信息时代,中国也进入信息时代了。这个千疮百孔的土地万劫不复的民族终于在世纪末有了改变,中国也到了手提电话机和因特网的时代,摩托罗拉爱立信诺基亚松下索尼熊猫康佳海尔每年增加数千万台,一个新的时代,这是由跨国资本、股票指数、温室效应、遗传工程、卡拉OK、好莱坞大片、楼房按揭、仓储式购物、牙医保险、个人财物、高速公路、因特网和手机构成的时代,这个时代终于让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央之国的臣民松了一口气。
  说是要去美国,可是我一点儿不高兴。这两年倒霉事不断。第一是小说的出版发行。我在写《信息时代》之前从未写过长篇小说,书稿送到华光出版社,我心里没底。责任编辑是个叫邬娜的女孩儿——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刚从北大毕业,这会儿也过了三十岁——她对我的东西总是很欣赏,可是她说话不算数,说了算的是乔老爷,一脸胡楂儿的总编辑(邬娜的说法,一只“没褪净毛的猪蹄子”)。乔老爷对我说,现在小说市场不景气,这部书只能试着来,第一次印五千册,印五千册出版社不赚钱还要赔钱。他把没褪净毛的下巴扭向我说,出版社赚了钱,还能亏待作家吗?说着拿出一个合同,第一版不付稿费,第二版付稿费每千字五十元。我犹豫再三签了字。我对小说的发行没什么把握,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有三家出版社退稿,J.K.罗琳写《哈利·波特》,绝不会想到这部书发行一亿五千万册。当时北京好几家出版社开始实行版税,我不是名家不能签版税合同,要不是邬娜,这份不平等合同我也得不到。小说第一版印一万册(超过约定),没想到两周内售罄。于是再印两万,又售罄。再印三万,再印五万……两个月印到二十二万册!这时候出版社停机了,因为好几种盗版出现在书摊上,正版书当然卖不过盗版书。邬娜早就说我的小说会畅销,第一有现代意识,第二书中女人性格鲜明,个个写得棒。意想不到的成功叫我心花怒放,可是我还没得到一分钱。我透支换了电脑买了一套“红领”西服。那天我想到还要穿衣吃饭还要还债,就走进王八蛋总编辑老乔(我只能这样骂他)的办公室要稿费。老乔嘻嘻一笑拿出合同说,第一版不给稿费!第一次第二次第五次第六次印刷都是第一版,你明白吗?我差点把桌上的茶杯砸到他脸上。那天晚上邬娜拉我去宽街的一家上海菜馆。戴眼镜梳着齐肩发娇小玲珑的邬娜喜怒不形于色,她给我倒满一杯酒,然后斯斯文文慢慢吞吞地说:
  “我有黑道哥们儿,叫他打断老乔的腿!”
  后来邬娜认真地打来电话,这个北大女生,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黑道哥们儿”,竟然问我到底要不要实施这个恐怖计划。我倒不惊异邬娜的狠劲儿,我惊异的是她对我的这份情意。我于是给市委宣传部写了一封信,说明我同华光出版社的稿费纠纷,请上级主管部门干预。过了一个月我领到稿费,只有两万多元,而出版社用这本书赚了一百万!
  老乔退休以后,新来的总编辑很给我面子,他叫我对小说稍加修改,增加几万字,真正出个第二版,并以每千字一百元的价钱重新付我稿费,算是给我的补偿。
  第二是拍电视剧。我的书不经意间成了畅销书,于是便有电视台及独立制片人上门求购电视剧拍摄权。一家沿海大省电视台不知几流的导演带了一个跟班一个小秘来找我,请我到亮马河的“京城第一刀”吃鱼翅,然后到“滚石”酒吧玩潇洒。“第一刀”总是被官员和大款们挤得满满的,而“滚石”是京城里最前卫的音乐酒吧,挂着麦克尔·杰克逊的T恤和麦当娜的三角裤,震耳欲聋的打击乐,撕肝裂胆的歌喉。那天我叫上邬娜,她喜欢这一套。正是夏天,她穿一件打着圣·洛朗商标的天蓝色连衣裙,是我见到她最漂亮的一回。蓄山羊胡穿棉背心叼雪茄烟的导演拿出一份协议书,赫然写着二十万元买拍摄权。虽然邬娜在我大腿上捏了一把,我还是签了字。山羊胡说,他一个星期后回北京,签正式合同,稿费一次付清。出来后邬娜说,你该向他们要定金呀!先拿一笔钱,也好上九寨沟玩一回。
  买卖已经做成,再有电视台制片人上门,我一概回绝。过了半个月山羊胡没露面,他只是不停地打电话,叫我放心。一个月后他来了,没带跟班和小秘,吃饭从“第一刀”降到东来顺。我没请邬娜,她不吃羊肉。饭桌上山羊胡不停地向我解释,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我才明白,原来弄到省长大人那里了。小说里写到一位省长,篇幅虽不多,却有讥讽之意。这位远在一千公里之外的真省长(报纸上有他的尊容,类似演员王刚在电视连续剧中的造型)和我小说里的假省长对上号,气得直拍桌子。省长下令在省报上组织批判。但是这道命令行不通,省报和宣传部没有执行省长的命令——这年头哪有在党报上搞大批判的呀?我说,既然如此就算了!山羊胡说,啊,不行不行!难得的好小说,我头拱地也要拍成电视剧,啊!啊!不破楼兰誓不还!他真是下了工夫,拿着小说找到省委书记。省委书记居然把小说翻了一回,说,创作自由嘛,不要过多干预嘛!书记和省长顶上牛,当然是借题发挥而不是为了一本小说。山羊胡叫我放心(第二十次叫我放心),这是我的事,也是他的事,他一定要办成。他把原来那份协议书拿去了,说是过一个星期再回来。
  又是一个多月,山羊胡终于在电话里通知我,电视剧拍不成了。他努力三个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归失败。宣传部不执行省长的命令,也不会不顾省长的怒气。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会儿再没有电视台和制片人来找我,而那张二十万元的协议书也被山羊胡收回了!邬娜帮我找一家地方小电视台,卖了八万元。后来,那部戏拍得一塌糊涂,根本没人看。
  第三是老婆离婚。我太太是个不错的太太,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在广播乐团拉大提琴。女人在乐团里最适合大提琴、竖琴、长笛,其他都不适合。陈逸飞的油画也是这样画的,画上的外国女子是提琴、竖琴、长笛,中国女子是竹笛、琵琶、洞箫。现在乐团里女人什么都做,从乐队指挥到定音鼓,恣意妄为,豪情万丈,违背了音乐的本旨。你看女人指挥乐团舒服吗?拉小提琴也不对头,小提琴是很男性化的,刚毅挥洒,激情澎湃。女人在音乐中的表现应是小河淌水宁静柔媚。我看上她是在展览馆的圆形剧场,她拉里姆斯基·科萨阔夫的《天方夜谭》,有一段“公主旋律”是小提琴大提琴对位,那天她和首席小提琴两个人表演,一下子把我迷住了。我当即认定她是个好太太。结婚后过了几年好日子,生了个不漂亮的女儿,相安无事。后来出了一件事,就是乐团里有个黄毛的瑞典人,对我太太着了魔,闹得不亦乐乎。黄毛儿在我太太生日那天把和平门花店的红玫瑰包了,叫花店的人送到我家,插满二十个大花瓶,正好九百九十九朵。为此我把太太狠揍了一顿。我心里明白她没有多大错,而且我自己在女人面前并不检点。后来我又犯了一个大错,彻底伤了太太的心,这就是我初恋的女友祖慧。我太太没见过祖慧,听过祖慧越洋电话的声音。祖慧远在美国,她却感到祖慧的可畏。祖慧出国的那一年,我太太刚生下女儿。我到机场送祖慧回来,太太抱着女儿给我开门,站在门口说,你跟她一起去吧!几年后祖慧回国,我撒了个谎,和祖慧去昆明、桂林、海南转了十几天,回到北京,我太太早带女儿走了,再不回来了。
  这就是我的艺术家生活。当然,我说的三件事,次序是倒过来的,先有离异,离异是四年前的事,如今女儿十岁了。离异之后写小说,写小说之后才有电视剧风波。
  我在“不知所之”之时,祖慧忽然从纽约来电话。她的电话一年两三次,圣诞节或是我的生日。她问我想不想去美国一游,她可以为我办“访问学者”身份,半年至一年。再多待些日子,或者愿意留下也有办法。她说得亲昵。于是我发一份履历到她的电子邮箱,然后把全部作品寄给她。去美国是好主意,换一种方式生活是好选择,对于现在的我,斩断愁丝,海阔天空翱翔一番正是医治心理病症的良方。
  一个月以后,我收到哥伦比亚大学寄来的邀请函。祖慧有这么大本事?哥大是常春藤学校,纽约最著名的大学!祖慧说,人家看中的并不是我的小说,而是《郁达夫评传》。我研究郁达夫的那本小书曾译成日文出版。祖慧把《郁达夫评传》送给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的吴钟山教授,吴教授研究当代中国文学,他同唐德刚、余英时同为文史类的名教授。这位美籍华人读了我的小册子并有褒词。他希望我来纽约,在纽约可以找到达夫先生的新材料,达夫的后代有好几位在纽约。他说我的小册子应该补充为一部像样的书!祖慧在电话里转述吴先生的话,令我高兴不已。
  我的父亲在北京大学历史系教书,教的是宋史。他是邓广铭的学生,而邓广铭是罗振玉、王国维的学生。我告诉他我要去美国做访问学者,是哥伦比亚大学。我没有提祖慧,他很喜欢祖慧,祖慧是邻家女孩。我的出行引出了父亲的一番比较文化的议论。他说中西文化的差异,根本的因素在于方块字和拼音文字。汉字是非常特殊非常复杂的符号文字,汉字不可能如拼音文字那样简单和快捷,获得共同意识的成本高、难度大。中国几千年文明史,正是方块字造就了一个特殊的读书人阶级,这些人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字和古典文学的格式上,胜于集中在思想和现实。尽管中国人勤劳智慧,中国不能在世界上成为首屈一指的强国,除了语言文字的复杂,找不到其他原因。父亲自己就是摆弄中国历史和汉字的,却有如此的自我批判。
  去领事馆签证之前我有点担心,因为中美关系时好时坏,前时美国导弹炸了南联盟的中国大使馆。祖慧在电话里叫我放心,她的朋友——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的所长告诉她,哥大的邀请函没有拒签的先例。真是酷毙了。于是我放心地前往领事馆,带上我的几本书,以证明我的作家身份(文人的头衔多少有点用)。果然,我在窗口用一分钟解决了问题,签证官拿我的小说掂了掂,看看它的分量,而坐在一边的中国雇员朝我笑笑,表示他读过这部小说。我的威风使周围引颈相望的同胞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羡慕得不得了。
  2 奚儿
  我的铁哥们儿鬼九为我送行,他是我的中学同学。他说吃韩国烤肉,预订了一桌。可是不知谁起哄,忽然来了二十多位,男男女女站了一地。那天是周末,找不到更大的房间,临时改到西苑饭店吃自助餐。来送行的是同学、朋友,有弄文学的同行,还有记者编辑。一伙人在西苑占住一大间,有的人多年不见面,彼此问候一番。鬼九端了酒杯说道:
  “各位!女士们先生们!今天给龙送行,龙是大家的朋友,有成就的作家、评论家,这次作为纽约最著名的常春藤学校哥伦比亚大学的访问学者,有着无上的荣耀!我们祝他一路顺风,踏上新世纪的航程,干杯!”
  大家上来和我碰杯,七嘴八舌。
  邬娜来了,带来一个高个女孩儿,我不认识。邬娜穿一条浅红色真丝连衣裙,金丝边眼镜,齐肩的直板烫发,带着北京知识女性的傲慢,浅浅地笑着,送来智慧而又亲昵的眼风。
  “龙,听说有人了,是吗?”
  我明白她的意思。
  “有什么人?”
  “当然是美人儿。怎么不带来大伙儿看看?说是一起飞到美国去呢!”
  “倒是想,”我拉住邬娜的手,“就请邬小姐一起去吧。”
  “我哪儿配呀,大作家!”
  邬娜回头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女孩儿。鬼九凑上前来:
  “我看也是,你早该看中邬娜。”
  邬娜摇着头说道:
  “他看中我还看不中呢——再说我的女儿谁给带呀?”
  “统统地去嘛!”
  众人哄笑起来。
  有两个人拿出相机咔嚓嚓地拍照,邬娜挽着我拍了一张,又拉那个女孩一起拍。六年前我写《郁达夫评传》,邬娜是责编(责任编辑的简称)。邬娜欣赏我对郁达夫的评价——郁达夫是二十世纪中国最真诚最完整保留了自我的作家。邬娜是单身女人,单身妈妈。这个北大女生,找了一个师范学院(入学分数最低的学校)的老公。不知道她怎么离婚的,我从不问这事儿。我们俩住得近,又是单身,常有来往:出去吃个饭,聊聊天,带各自的女儿去公园、游乐场。周围的人以为我和邬娜有一手,包括鬼九。我们只是朋友,真正意义的朋友。也有成为情人的机会,霎时的情绪,不知怎么的,双方都避开了。后来就觉得作为朋友更合适,更需要。不久前邬娜告诉我,她准备和前夫复婚了。
  “龙,这个女孩是你的读者。”邬娜此刻拉住高个子女孩,“我姨妈的女儿,叫奚稚芳,你就叫她奚儿吧——大家都叫她奚儿。”
  奚儿瘦瘦高高的,有一米七多,是小眼睛白皮肤的那一种类型,梳男孩式的短发,一身牛仔装,小屁股绷得紧紧的。她拿出一本书,是我的《信息时代》,请我签字。我问她名字怎么写,她打开扉页,那里夹了一张字条,写着“奚儿”两字,是女性清秀的字。
  “字写得真漂亮。”我不会忘记称赞初识的漂亮女孩儿。
  “不,是邬娜写的。”奚儿说。
  我居然忘了邬娜写一手好字,真是弄巧成拙。邬娜瞪了我一眼,意思是说我马屁拍错了地方。于是我在扉页写“奚儿小姐雅识”,签上名。  
  “龙,你带奚儿去美国好吗?”
  邬娜的话叫我大吃一惊。他是想把表妹推荐给我吗?为什么早不说?这实在太荒唐了。
  “邬娜,带个女孩去美国,我没这个本事哪!”
  “你想哪儿去了,奚儿有签证。”
  我自觉有点发呆。邬娜笑了,奚儿也笑了。
  “你别犯傻,奚儿有商务签证,和你搭个伴儿。你什么时候走?”
  “下周今天。”
  我把奚小姐重新打量一回。
  “你一个人?”
  “是的。”奚儿回答,“大作家,你的机票是哪家航空公司?日航?好,我去买日航吧。”
  邬娜给我安排了女伴,这一路便不会寂寞。我这个“王老五”一切事都由女人安排,真是怪事。临行的前一天鬼九又请了一回客,只有七八个人,在西直门里的“谭家菜馆”。这回要的是清汤燕菜、蟹黄鱼翅、蚝油紫鲍、清蒸鲥鱼;喝了三瓶黄永玉家乡的“酒鬼”酒,花了几千块钱。
  这天邬娜来了,她说奚儿买了机票,明天到机场。我们喝了不少酒,鬼九的舌头喝大了:
  “龙,你……你到美国,为的是祖……祖慧……”
  邬娜也喝了不少,飞一脸红云。临别的时候她伏在我的肩头说道:
  “龙,说来说去,我们还是没缘啊!”
  邬娜说得我眼睛酸酸的。
  日航飞机不直飞美国,而是在东京停留一晚。日航的机票便宜,返程有效期一年。我拿着一部长篇小说的稿费和电视剧拍摄费,哪里经得住到美国花!我也就是去玩一玩,逛一逛,哪里能待上一年!祖慧的安排,使我的美国之行有了事业的意义,我可以补充和完善郁达夫研究,华光出版社新任总编辑答应重印这本书。
  我订好机票之后,祖慧忽然打电话说,她不能在纽约等我。什么原因呢?她要去台湾,处理“自己很重要的事”。她请一位朋友去机场接我,并为我租一间房子。如果我不喜欢这样,就把机票改签,晚一个月再来纽约。我有点不高兴。我买的日航优惠票,不能改签。祖慧这样的女人当然认识很多男人,可是叫她的某个男朋友来接我,太前卫了。于是我对祖慧说,我在纽约有同学,自己可以安排。
  我的同学即是唐大一。
  唐大一是我小学和中学的同班同学,十年不曾见面。他也搞艺术——我弄文学,他搞美术。搞美术却不是画家,搞的是美术评论。他进美术学院,因为他爸爸是美院的教授。美院毕业他在北京晃荡了几年,什么事没做,忽然跑到美国去了,一待十几年,在西部拿个硕士,艺术理论之类。他如今在纽约,不清楚什么营生,混得怎样。我从鬼九处要到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惊叫,吓得我一哆嗦,差点儿没犯心脏病。
  “哇!哇!龙,是你吗?Magnificent!我以为你早死了,你不信?我在E-Mail上看到的,有人说你出了车祸。那会儿我在湾区,还到金门桥上祭奠过。我把玫瑰花瓣撒进太平洋,真是为了你呢。不过那些花瓣不是买的,是从Linda婚礼上捡来的。好了好了,别管你信不信,反正你还活着。你快来吧,明天飞过来!哪个学校的访问学者?Columbia?好你小子!在美国打工,有哥大履历就算牛逼了。你住我这儿,方便,免收房租伙食费,住多久都行。哪天到?我和太太到机场接你!啊,你见见我的小太太,妙不可言,啊,你不可能见过她这样的可人儿!”
  唐大一的兴奋劲儿无人能比,他的一张嘴十分了得,从小如此。可是他说“我死了”,这个消息从哪儿来的?是谁发电子邮件到唐大一的信箱里?不管死没死,这回到纽约有落脚地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