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0日 星期五
于永铎:指灯为证(十五)完结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于永铎  时间: 2015-03-24

    两天后,老苏请来一个戏班子,站在门口,吹吹打打。秋云知道坏了,万劫不复了。她砸着门,喊着让开门。外面又是一阵鞭炮声,很凶的鞭炮声,掩住了秋云的喊声,掩住了鼓乐声。忽然,声音没了,霎时,大地静了,像抽尽了丝的蝉,一动不动。秋云有了不祥的感觉,感觉天旋地转,感觉天塌地陷。禽兽啊!禽兽不如啊!快呀!打雷啊!快呀!天打五雷轰啊!
    一阵轰鸣,大地一阵颤栗,脚下一阵摇晃。接着,轰鸣声如同刮风一样。果然,老天报复了。果然,打雷了!秋云拍着门板,老天爷啊!狠狠地轰吧!全都轰死得了!老天爷呀!狠狠地轰吧!不要留下一个活口啊!有人开门,像是老苏。秋云慌忙抓起一块砖头,准备和他拼了。门开了,进来的是刘掌柜的,满脸的惊诧,秋云,你瞎嚷嚷什么?他一只手拿着毛笔,一只手掐着一棵大葱,绕来绕去,四下乱写,四下乱画。秋云没理他,握着砖头朝前院走。前院,一个人都没有,轰鸣声停了,万赖俱寂。听了听,听到了喘息声。秋云脑袋胀裂了,肩膀上顶了个猪头,顶了个狗头,顶了个禽兽的头。她走过去,一脚踹开门,炕上有两个黑影,其中一个爬起来。秋云一砖头砸过去,那人惨叫一声,倒下了。梦云慌忙喊,你疯了吗?秋云偧撒着手,疯了!疯了!全都疯了!
    梦云从炕上跳下来,跑了出去。秋云靠在墙上,泪如雨下,姓钟的,你个禽兽!知道吗?她是你的骨肉,亲骨肉啊。老天爷惩罚了你个负心的鬼,只可惜了我的孩子!坏了我的孩子呀!秋云哭一阵,又笑了,笑得一点儿气力都没有,仿佛要死了,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钟少爷呀,其实,也不怪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怀了你的骨肉。如果知道,相信你会来的,会来找我的,会来赎我的,赎我们的女儿,对不对?钟少爷,我兑现了诺言,我遵守了契约。我没让日本人沾一指头,我把鼻子都豁出去了。我听你的话,等着你来赎我,可是,你呢?钟少爷,你是有学问的人,你是有身份的人,你应该比我懂,违背契约,猪狗不如。你违背了契约,你就是猪狗不如。我呢?我又是什么呢?我为你遵守契约,我割掉了鼻子,我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你是猪狗,我又是什么呢?我得到了不应该是我的报应,我毁了,我的孩子也跟着毁了。契约非但没有表扬我、报答我,还他娘的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我傻乎乎的,傻瓜一样尊重它,热爱它,把它当成命一样守着,比命都金贵,结果呢?我换来的是什么?契约呀,契约,净欺负老实人!
    梦云在院子里喊,苏爷爷呢?苏爷爷呀,秋云大姐杀人了!秋云笑了笑,钟少爷,你看她多傻呀,还叫我大姐,乱了辈分了。禽兽呀!你和我都成了禽兽!秋云抹了一把眼泪,听见老苏的吼声,老苏愤怒地吼,拿刀子来,刀子呢?秋云安静了,想了想,不能坐以待毙了。老苏会杀了她的,即便不杀,也能把她打个半死,扔到乱葬岗里,让野狗吃了。死吧,早死早托生,死了吧。她解下腰带,找了几个地方,都不理想。最后,把腰带挂在门框上,结了个扣。秋云踩着砖头,脑袋伸进套里。这时,她听到了一声叹息,接着,黑影坐了起来,下了炕,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秋云懵了,怕了,钟少爷,你别吓唬人,杀人偿命,我认,我给你偿命,我这就跟你走,黄泉路上给你做伴儿。黑影拍了下大腿,秋云姑娘,你误会了,我不是钟麒麟,我姓苗,北街的苗大先生。苗大先生一字一顿地说,秋云姑娘,钟麒麟不是坏人,他不知道你的苦楚。你一定会问,他为什么不来见你?他呀,其实,来过了,也见过你了,回家就病倒了,说句实话吧,他就是见不得你的鬼样子,丑死了。秋云姑娘,别怨恨他,得知久香院又要开香,是他让人送来一根金条的,你说,还不够补偿的吗?
    秋云愣住了,呆住了。一根金条?补偿?秋云忽然觉得自个儿很值钱,这个年月,没鼻子的女人竟然值一根金条。又觉得自个儿很不值钱,一个鼻子得多少钱啊,别说一根金条,就是十根,一百根,一万根,谁能卖?她忍不住哭了,你们净欺负人,欺负老实人。苗大先生说,秋云姑娘,骂也让你骂了,打也让你打了,算了吧,想开点儿,这就是命!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天生就是个婊子命,而且是婊子里的最倒霉的一个。他揉着脑袋,从秋云身边挤过去,回头说,得告诉你一声,钟麒麟今天早晨走的,到美利坚去了,找他的媳妇去了。说完,踉跄着走了。
    秋云扶着绳套,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脑汁全都被吸空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脑壳子。忽然,老苏喊,接好了,别摔了呀。梦云说,接住了,接住了。秋云担心老苏硬闯进来,让她死不成也活不成,便慌忙下来,抓起了砖头。老苏要是冲进来行凶,她就拼了。奇怪,老苏没有进来,梦云站在门口,朝这边探头探脑,好半天才说,秋云大姐,我们得走了。秋云问,上哪儿去?梦云说,国军都快撤光了。秋云说,你要到哪儿去?老苏喊,别告诉她,让她等死吧。梦云说,秋云……我走了。声音很轻,把个“大姐”两个字,吞进肚里了。秋云说,你抱着什么啊?梦云后退了一步,搂得紧紧的,苏大爷把灯传给了我,和你无关。秋云一阵心惊,孩子,给你就给你吧,让我来告诉你,这灯里的秘密。梦云走过来,把灯交给秋云。秋云捧过来,看了又看,这是什么灯啊?上面沾满了人血,几辈子的女人,几腔子的血呀。她猛地把灯摁在墙上,挥起砖头,瞬间,砸了个稀巴烂。梦云吓坏了,指着秋云的脸吼,你不是人,你不是人。秋云说,孩子,你听着,永远永远都别去想这盏灯,这不是盏好灯,是祸害人的坏灯,专门祸害女人的。你记住了,这辈子不要随便和人签约,即便签了,也不要老老实实守着约,你守着,你就输了。契约,就是捆绑咱们手脚的绳子,咱可不能上当呀!
    梦云捂着脸哭,跺着脚哭,推搡着秋云,你赔我的灯,赔我的灯。老苏冲进来,二话不说,揪住秋云就是一顿打,打得她满地乱滚。梦云不哭了,临走时,狠狠啐了一口。他们走了,外面又响起了炮声,响起了雷声,轰隆隆地,仿佛为他们送行。又像是霹雳,追着他们打。秋云觉得活着实在是件没有意思的事,活着的目的是什么呢?填饱肚子?喘气?为了肚子就不要脸面了吗?为了肚子就该把命运抵押进去吗?不要活了吧,结束了吧。阿弥陀佛,佛祖啊,咱们可说好了,可得先签下一份契约,下辈子不许把我托生为人。阿弥陀佛,佛祖啊,你可得遵守契约,不许耍赖。活够了,当人,实在太累了,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承诺,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契约;活够了,下辈子,当牛,当马,都行,就是不能当人。秋云把砖头摆好,站在上面,脑袋伸进了绳套里。她在等待,等待着重生,她似乎看到了重生的那一瞬间,成了一匹小马驹,成了一头小牛犊。多好啊,小马驹;多好啊,小牛犊。刘掌柜的拿着一幅字进来,秋云呀秋云,先别急着走,把我的字带到阎王爷那边,让他品鉴品鉴。刘掌柜的把字挂在秋云身上,偏着脑袋念:死不瞑目!端祥了一会儿,拍着手走了。
    外面雷声隆隆,震得房梁扑簌簌地往下掉灰。秋云抓紧了绳套,踮起脚尖,只要一使劲儿,蹬倒砖头,就一了百了了。她看见了钟少爷,赶着马车,在前往美利坚的路上。一边赶车,一边惊恐地往后望,仿佛秋云已变成厉鬼,正在追他。怎么会是厉鬼呢?秋云是好鬼,善良的鬼,心软的鬼,老实巴交的鬼,专被欺负的鬼。秋云不是来复仇的,是来送行的。唱段小曲吧,最后一次,到了美利坚,谁给他唱呢?
一更个里呀,灯花个明,
想着那心上人,心里直扑腾。
二更个里呀,月牙个升,
促织那个叫唧唧,我踩着寒露行。
会一会那情郎,桥下柳树丛。
三更个里呀,满天那个星,
佳人那不见呀,我心里直矫情,
月牙啊冷清清,盼着情人影。
    想那钟家少爷,已经泪流满面了;想那钟家少爷,已经泣不成声了。秋云的脚尖轻轻晃了晃,目睹着人生最后的一道霞光,一道幻影。她打算一直唱下去,唱着歌谣,赶往黄泉路,露水呀,打身湿,棒子呀,敲不停,佳人呀,转身行,转眼无踪……秋云的眼睛闭上了,无边无际了,曲里拐弯儿了,大道归一了。这就上路吧。脚下一滑,顿时,魂飞魄散,猛地,一声巨响,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天要塌了吗?地要陷了吗?天翻地覆了吗?
    街上,有了人声。有人一边跑,一边喊,解放了!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