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0日 星期五
于永铎:指灯为证(十四)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于永铎  时间: 2015-03-23

    小野的医术很高,据说,即便死人,也能医活。秋云没死,和死了也差不多,小野使出浑身解数,救活了她。出院那天,都到医院去接。秋云出来了,身后,小野一个劲儿地鞠躬。秋云浑身无力,否则,都能和他拼命。小哑巴搀着她往外走,医院门口挤满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聚过来,看着秋云。刘掌柜的扯着写有“精忠报国”的条幅,站在人群中,很是显眼。有人喊,秋云姑娘,好样的!
    回到久香院,躺了几天,痊愈了。笑也不疼,哭也不疼。小哑巴趁她睡着了,把纱布拆了。梦里的秋云,突然轻松了,突然心情舒畅了。可以畅快地呼吸了,可以尽情地呼吸了。醒来,看见小哑巴,瞪着大眼睛,盯着她的脸。秋云朝她的鼻子刮了一下,小哑巴哭了,仿佛鼻子被刮疼了。秋云搂过来,拍着她的后背。小哑巴虽然比秋云年纪大,可是,在秋云心里,就是个不懂事的傻妹妹。刘掌柜的咳嗽了几声,秋云推开窗户,有事吗?感觉声音不对,这是谁呀?谁在说话呀?秋云心里一紧。刘掌柜的瞄了她一眼,目光闪开了。秋云猛地抓了一把脸,脸上空空的。没了纱布,也没了鼻子。秋云一声惨叫,抬手就去掐小哑巴。可恨的哑巴,为什么要摘掉纱布?小哑巴叫着,闪着。小哑巴不叫了,也不闪了,任凭她掐,使劲儿掐吧。如果能好受些,宁愿让她掐死。秋云痛哭不已。这是什么命啊?从此,完蛋了,笔直的路变得曲里拐弯儿了,她都不知道走到哪儿是个头?
    秋云没了鼻子,成了奇丑无比的女人。按理说,就算臭在家里了,按理说,这一行就算混到头了。可是,出了鬼了。许多不速之客,排着队来看她,和她聊天,听她唱曲。唱好唱坏另说,只要唱,就给钱。都是自愿的,都是心甘情愿的,没有一个挑剔的,没有一个讨价还价的。仿佛她还是头牌,还是挂符城的头号大美人。本来,粉灯已经摘下了,又让恩客们鼓动着,重新挑了起来。都说秋云是条汉子,比汉子还汉子。都说秋云替男人争了气,让男人不至于在日本人面前,脱得溜光,丢人显眼。这样的女人,就是天底下最俊的女人。秋云成了一尊神像,引来众人朝拜。除了感叹,除了敬意,其他的,没了。
    这样的局面,没有维持多久。到了冬天,热情耗尽了,一个个都不来了。即便来,也是贼眉鼠眼的,暗地里朝小哑巴招手。小哑巴就看秋月的脸,如果不在意,就去应酬。秋云被遗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冷了,没人问寒,饿了,没人问饥。开始,还有刘掌柜的关照,后来,刘掌柜的也有心无力了。他得罪了黄队长,被安上了通匪的罪名。每天都得陪着黄队长下棋,赢了,出去找钟县长的下落,输了,黄队长就弹他的脑壳。晚上回来,倒头就睡,哪儿顾得上秋云的饥寒?腊八那天,久香院断了粮,刘掌柜的出去转了一圈,两手空空回来了。直接到了秋云的房间,拿笔写字,写了一张又一张,全是“挂符城”三个字。一边写还一边哼着小曲。秋云敲着面盆,都快敲漏了。刘掌柜的说,别闹,别闹,山人自有办法,粮食就呀就要有了。刘掌柜的放下笔,愣愣地问,你说,钟县长能藏在哪儿?秋云连连摇手,我怎么知道?钻地下了吧?又恨恨地说,死了吧?还有脸活吗?刘掌柜的摇了摇头,秋云,钟县长确实活着,带着人马杀了不少日本兵,日本人恨之入骨,掘地三尺也要抓住他。刘掌柜的端详着“挂符城”三个字,让秋云给看看,哪儿需要改进。他说,日本人许诺了,只要能帮着抓到钟县长,一切都好办,要吃给吃,要喝给喝,这还不算,还让给城头题字,让他流芳百世。没等说下去,秋云一把扯了条幅,摔在地上,你做梦吧!打鬼子的钟县长是抓不到的,钻入地下了。刘掌柜的也不生气,继续写,写着写着,脑门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挂符城遭难了,一天天受着煎熬,开春以后,先是闹旱灾,接着是虫灾。入了夏,日本鬼子放毒,又闹起了瘟疫,割韭菜一样,死了一茬又一茬的人。小哑巴没逃过去,也死了。秋云没有能力埋葬她,只是抱着尸体哭,哭死得了,跟着去得了。有人进来,一条麻袋套下去,抬了尸体就走。秋云追出去,才发现满大街都是死人,都被扔到车上。眨眼间,找不到小哑巴了,秋云后悔没留个记号,后悔没给她换件新衣服,后悔没把羊拐放进她的口袋里。瘟疫过后,日本人撤了,撤得干干净净。过了几天,国军戴着锃亮的钢盔,迈着整齐的步伐,进城了。人们都夹道欢迎,连秋云都被叫去了,站在墙根下,挥着花花绿绿的小纸旗,跟着喊,中华民国万岁!万万岁!
    秋云看见了一个人,开始,还以为眼花了哪,还以为遇见鬼了哪。仔细看,是他,是钟家少爷,拄着文明棍,在街上走来走去。秋云一直跟到了苗家大院,看见他进去了,才断定是他。虽然留了胡子,虽然面色黯淡,可是,大模样还在,是他,是她的钟家少爷。秋云一阵阵哆嗦,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啊,钟家少爷还活着,这下可好了,钟家少爷迟早会来看她的。如果来了,一定要告诉他,秋云没给你丢脸哪,没让小日本沾身哪。想着想着,又难过起来,说这话有什么意思呢?鼻子没了,还有脸吗?她遵守了诺言,遵守了契约,用鼻子换取了贞操,没让鬼子沾身,足够了。鼻子和契约,当然是契约重要了,钟家少爷承诺过,回来后,一定要赎她。赎是什么意思?赎就是娶的意思,没有人会把一个女人赎出来后白白地放走,都要娶回家的。想到这儿,就想哭一场,狠狠地哭一场。她多么盼着钟家少爷赶紧把她接走啊,给她吃的,给她穿的。不奢望娶她,只盼着能养活她,给个温饱就行。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没有活路了。钟家少爷既然回来了,就应当履行诺言。钟家少爷一定会遵守契约的,这是他们蘸着心血写的誓言,用生命的代价约定的誓言。否极泰来呀,一别十几年,终于见亮了,终于冒头了。这是何等的福分?秋云用十几年的苦熬出来的幸福,是用十几年的眼泪泡出来的幸福。幸福,你来得太突然了,你怎么说来就来呢?还以为你忘了秋云呐,还以为你瞎了,聋了,哑巴了呐。幸福呀,你的心真狠,非得用一个鼻子交换吗?你知道没鼻子的女人如何糟心吗?幸福呀,你来得太晚了,代价太大了。幸福呀,你来得正是时候,再晚一些,就不是幸福了,就是灾难了,就是罪恶了。秋云站在街头,哭一阵,笑一阵,再哭一阵,再笑一阵。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幸福才是女人要的幸福呢?答案现成的,有一个知根知底、知冷知热的男人,撑起一片天来,就是幸福。幸福啊,快点儿来吧!
    秋云开始做梦了,要让钟家少爷找个巧匠,做个假鼻子,沾在脸上。这样,一起出门,也不会丢了他的脸。不行,不行,哪儿有天衣无缝的假鼻子呢?钟家少爷的女人竟然没有鼻子!这怎么行?钟家少爷可以再找一个正经人家的女人,秋云甘心当小的,没问题的。什么是大?什么是小?她分得清楚。这些都不重要,绝对不重要,重要的是,钟家少爷回来了,起死回生了。他随时随地都要来的,来向秋云兑现诺言。
    秋云等了一天又一天,钟家少爷一直没有来。有一天,街上传说,钟家少爷要娶亲了。后来,等到鞭炮齐鸣,等到迎亲的花轿从面前过去,秋云才相信,自个儿错了,大错特错;才相信,钟家少爷失约了;才相信,他变成了猪狗,他猪狗不如。秋云朝大花轿的背影啐,朝迎亲队伍的背影骂大街。她诅咒,诅咒这个天底下最没有良心的人,诅咒这个天底下最不遵守契约的人——不得好死,也不得好活。她想了许多阴招,打算报复钟家,可是,没一个能起作用,能让她解恨。她翻出和姓钟的那张合影,用针扎他的脸,扎他的心。照片扎漏了,还扎,姓钟的从她的眼皮底下,永远地溜走了,留下了一个空洞。
    这一天,老苏来了,带来一个女孩子。老苏老了,走得磕磕绊绊。女孩子还小,不懂得照顾他,只顾得东张西望。走到跟前,秋云猛地就定住了,心里头一阵扑腾,翻江倒海一般。老苏咳嗽着,点了点头,眼里给出了答案。女孩子接过烟袋,透了烟油,又双手捧着,递给老苏,那动作,那神情,活脱脱一个小秋云。秋云一把就搂过了女孩子,搂得紧紧的,又推开,从上到下地看。女孩子有些害怕,不敢看她的脸,只看着老苏。老苏说,是梦云……又转过头对女孩子说,那什么……她是秋云,你秋云大姐。秋云定住了,大姐?谁的大姐?转念一想,不是大姐是谁?当初,就是这么定的。当初,为了救孩子的命,一纸契约交给了人家。后悔了吗?有那么一点儿,后悔有什么用呢?
    这就是命,她千想万想,没想到来接续的,会是自个儿的亲生骨肉。想起孩子的生身之父,顿时,又柳暗花明了。这下可好了,为什么不让他来收拾残局呢?秋云打定了主意,又设计好了说辞,她的说辞足可以打动任何铁石心肠的人。姓钟的即便是禽兽,也会被感化的。秋云二话不说,抬腿就来到苗府,求见钟少爷。苗府的人都认识她,都知道其中的底细,说什么也不让进,也不给禀报。秋云不恼,也不急,站在门外,耐心地等。一天不行,就等两天。总能等到钟家少爷的,不信他一辈子不出来。
    老苏不干了,拽回秋云,冷着脸子问,你整天不务正业,想让我们喝西北风吗?老苏让秋云赶紧指点梦云,让她尽快熟悉挂符城的风土人情,背熟最时髦的唱词儿。老苏声明,只要梦云下海了,无论结果好坏,秋云都可以走了,愿到哪儿到哪儿去?老苏的话听起来挺仁义的,仔细琢磨,又有些绝情。秋云才明白,人家让她滚蛋哪,让她自生自灭哪。她恐惧了,还能到哪儿?果然无路可走了,女儿替代了她,成了新的秋云。她是旧的彩云。想抗争,抗争又有什么用?有活路吗?想毁约,想带女儿远走高飞,可是,毁约是人干的事吗?她不是一直痛恨毁约的人吗?
    老苏托人写了海报贴出去,内容很招眼,还是开香,还配了梦云的画像。梦云很是喜欢,多俊呀,画得比本人还要俊俏。梦云吵着要去烫头,老苏让秋云带着去。秋云不去。老苏骂了一天。海报的效果很好,许多人都来久香院,观察着梦云的长相和功底,掂量着价码。钟家少爷得了信,派人送来一根金条。老苏喜出望外,接过去,手都抖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梦云会值一根金条。这是什么世道?一根金条能买她一百个。多阔气的主儿啊,有了钟家少爷的照顾,就再也不愁了。老苏和钟家定了大喜的日子,隔天,钟家又来传话,戡乱时期,仪式就免了吧。老苏把喜讯告诉了秋云,让秋云帮着收拾房子,置办新衣。秋云顿觉天塌地陷,这是什么事?还有伦理道德吗?她宁愿死,也不能让这桩丑事成行。她开始奋争,左阻右挡。老苏急了,狠狠地揍了她。老苏虽然老了,本事却没有扔下,秋云被打得皮开肉绽,离死了就差一口气。老苏把她拖进柴房,锁上了门。隔着门缝说,秋云,再敢坏我的好事,就把你生吃了。秋云哭呀,喊呀,你们这是造孽呀!不得好死呀!哭声惊动了梦云,梦云扒着门缝说,饿了。秋云定了定神,央求她快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梦云说,饿呀。秋云让她往北面跑,北面有山,还有老林子,藏个人没问题。梦云说,要饿死了。秋云说,跑出去以后,自个儿多长点精神头儿,看准了就找个好人家嫁了,只要心眼儿好,哪怕缺胳膊少腿的,都可以。梦云生气了,拍着门板喊,为什么要跑?秋云说,你不能让钟家人沾身的。梦云说,为什么不能让钟家人沾身?除了钟家人,谁还能给一根金条?秋云说,你姓钟,钟家少爷是你亲爸。梦云说,谁是亲娘?秋云说,我呀,我是亲娘。梦云说,拉倒吧,你是我姐,秋云大姐。秋云急得直拍地皮,傻孩子,我是你娘,你的亲娘啊。梦云想了想,既然是亲娘,我长得怎么不像你?秋云说,怎么不像,你看你的眼睛,你看你的眉毛,你看你的鼻子……她打住了,一股寒气钻到骨头缝里,钻到心里,那颗心,霎时,凉透了。梦云说,大姐,我实在是饿坏了。秋云咬着牙,狠狠地说,饿死拉倒,现在就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