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世间的事就是这么神奇,如果早些时候或者晚些时候遇见,一切一定是另外的样子。这一次,我想说的是,我与我们家这群鸡的相遇。我已不记得我家最早养的鸡,那时我还小,许多事情都模糊不定,我能确定的只是,从小到大,我妈一直在努力地养鸡,一拨又一拨的鸡,慢慢长大,生蛋,老了或死了,再换另外的一拨。而时间到了这一点上,我的年龄恰好长到能够储存清晰的记忆,能够热情地给鸡们喂食,那群鸡又恰好适时地长大,我们这时候相遇,实在是最好的时刻。
那一年,我八岁,我家的鸡们一岁。
我家的鸡们一岁,但很显然,它们在生命最初的一年里,快速地学会了吃饭、走路、讲话,理解和认识周遭的一切,趋利避害,并在一年中的最后几天,开始生蛋并进入成年。一切就是这么神奇,而我从出生到能够独立生活,花费了漫长的二十一年时光,而且结婚、生子还要在五年以后。在我相对缓慢的生长期内,我们相遇了,我八岁,正是对一切充满好奇与热情的时候,我还年轻,刚刚睁开独立观察的眼睛,于是我看见这群生机勃勃的鸡,在我家院子里雨后湿漉漉的土地上,风一样地奔跑,打开翅膀快乐地叫喊,或者抢吃一棵灰菜,身后留下一排排像汉字“个”一样的脚印。昨夜我还梦见,陈嘟嘟和大冠鸡在我的手里抢吃一棵蒲公英,它们冠子变得红红的,很兴奋地对着我的手指飞快地啄,我手指痒痒的。
2
那群鸡是白色的,据我妈说,它们的品种是288,意思说,这种鸡每年能生二百八十八只蛋,在那个年代,是最新品种,产蛋量高。而我在心里,原是非常希望我家鸡的品种是芦花鸡,就像邻居二威家的鸡,有不同颜色的羽毛,黑的,黄的,棕色的,这些色彩会有不同的排列组合,每只鸡,都会有不同的花衣服。二威家的那只大公鸡,尾巴上的羽毛黑黑的弯弯长长的,还闪着绿色的光泽,类似绸缎的反光,又威风又漂亮。但我妈并不从漂亮的方面去选择,她更理性和实际,更重视生蛋的多少,这样,我们花费同样的饲料和活劳动却能吃上更多的蛋。
事实上,我虽然喜欢芦花鸡神奇的毛色,但这丝毫不能动摇我对自家鸡的爱。比如二威家的那只漂亮的大公鸡欺负我家母鸡时,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又踢又拽,把大公鸡从我家母鸡身上撵下来。我家母鸡的冠子总是被扦得血淋淋的,让我心痛不已。那时候,我并不懂得繁殖的含义。
3
夏天,中午的阳光热辣辣地倾泄下来,四周空旷寂静,我家门前的篱笆上,落着一排排蜻蜓。我悄悄地走过去,快速地伸手,很容易就能抓住它们。那时的蜻蜓一定也很疲惫了,一些蜻蜓的翅膀向下耷拉着,丝毫没有防范之心,我一个一个地挨着抓过去,它们并不像鸟儿那样忽啦啦惊起。一会儿,那些蜻蜓就都捏在我手上,我用一只“毛毛狗”细细的茎穿起它们,蜻蜓似乎多得抓也抓不完,不多时,一回头,又飞来一些蜻蜓依次落在篱笆上。这时候,聪明的陈嘟嘟会跟在我的身后,我抓一只蜻蜓,回身给它吃一只,陈嘟嘟并不发出声音,只是跟着我,不时甩动变得红红的冠子,歪着头向上面看看蜻蜓,再看看我。
陈嘟嘟在我家这群鸡里无疑是出众的。它身体胖胖圆圆的,非常结实,抱起来在手里很沉很重,因此,我们才给它起了这个名字。最让人喜爱的是,它几乎每天下一个蛋,它的蛋也像它,个头又大又沉,谁的孩子像谁吧。但陈嘟嘟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把它们孵化出来,每天只是快乐地下蛋,然后到处觅食,它一边走一边在地上寻找着,这边叨一下,那边叨一下,有时用爪子划拉几下,再叨一口,每天都急吼吼地吃啊吃。我想,假如化身为人,陈嘟嘟一定是一个身体健壮的农妇,健康,快乐,做起农活身手矫健,每天,都会把家里家外打点得干净利落,在她的世界里热情地奔忙。
那只蔫鸡就不是这样,它长得纤细秀丽,走路慢腾腾,叫声也细声细气,有时会对着天空发呆,像是有什么心事,也许在思考鸡族的前途啊命运什么的吧,它吃得也不多,好像生活得并不起劲,现在我想,它更像成年以后的我。好在蔫鸡生的蛋虽然个头不大,但还算勤奋,所以我们家也同样养着它。
4
我家的这群鸡都是母鸡,原来是有公鸡的,但在鸡们成长过程中,我家一到过年过节就会杀一只公鸡,所以公鸡们都没能长到成年。因为有生蛋的功用,反而生为母鸡更安全。在院子里靠西面墙的地方,爸爸砌了一个二层的鸡窝,一层是鸡架,鸡晚上在里面过夜,二层是敞开的两个窝,上面有盖,没有大门,里面放着“引蛋”,是鸡们生蛋的地方。我妈教过我做“引蛋”,在鸡蛋的两头各扎一个小眼儿,再从一边吹过去,把里面液体的蛋清与蛋黄都吹到碗里,剩下一个完整的蛋壳,成了“引蛋”,放到铺了些草的窝里,鸡看见里面有个蛋,也不分辨,就跳到里面下蛋。
陈嘟嘟要下蛋时,冠子和脸都憋得红红的,她慌慌张张地找下蛋的地方,这时候,她顾不上找食儿吃了,一边东张西望地走着,一边咯咯地叫着,我看她眼睛都要变红了,她每次都会围着鸡窝转上一阵子,才跳上二层的鸡窝里下蛋。一下完蛋,她就会在院子里兴奋地大叫,咯咯咯,咯哒——咯咯咯,咯哒——,她多有成就感啊,她要把她的成就通报给所有人。看到我家人从屋里出来拣走她的蛋,她才迈着神气的方步到院外找食儿吃去了。
5
那些年,每到放学后,我与我妹就到我家后面的浑河大坝上采野菜,猪毛菜、婆婆丁、车前草、灰菜、线菜,野菜们似乎总是在生长、生长,采也采不完,我一直喜欢做这个活儿,一边玩儿,一边就把活儿做了,轻松又愉快。
傍晚,夕阳快要下山了,我与我妹站在我家院子门口,对着洒满金光的街道喊着,“鸡鸡鸡——鸡鸡鸡——”不多时,我家的鸡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跑回来,它们奔跑的时候,脑袋向前伸着,并不展开翅膀,只用身体晃啊晃的保持平衡。一会儿工夫,它们就聚集在院子里的鸡食盆上开始吃晚餐了,当然,最先跑到的往往是陈嘟嘟,而最后到的一定蔫鸡或小拉崽。晚餐是我与我妹挖的野菜,我们把野菜跺碎了,再抓一把玉米面拌上,就是鸡们的美味。
大淘气最调皮了,脑袋伸到盆子里吃着吃着,总要一脚把盆蹬翻,菜洒了一地,但并没有哪只鸡同它计较,菜洒到地上,它们就在地上拣着吃,脑袋在地上飞快地啄着。小拉崽突然叼着什么跑了,大冠鸡马上追了上去同她争抢起来,在鸡群里引起一阵骚动。
那时候,我与我妹第一次体会到被需要的快乐,这种快乐后来在我有了女儿后得到再次重温。我到幼儿园接女儿回家,每次,女儿都会扎撒着两只脏兮兮的小手,头发汗浸浸地向我跑来,女儿快乐地扑到我的怀里,把她的快乐传递给我。那一刻,仿佛记忆中的按纽被什么东西撞开了,哗啦一下,我生命里的那些鸡们,陈嘟嘟、大冠鸡、大淘气、蔫鸡、小拉崽,从四面八方,伸着脖子,得得得地向我跑来。
6
冬夜寒冷又漫长,我家的鸡们已在窝里睡下,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火炕上,玩吹鸡毛的游戏。一根雪白的鸡毛,在我们头顶上飘呀飘,爸爸与妹妹一伙儿,我与妈妈一伙儿,我们对着它用力吹着,谁也不让它掉到自己这边,鸡毛飘呀飘,粘到妹妹脸上了,可她还在用力吹用力吹,大家笑做了一团儿。那时很少有玩具,轻飘的鸡毛代替了五彩缤纷的汽球,但它带给我们的欢笑却一点儿也不少。
我想,假如我们不搬家,这种日子会平和顺畅地继续下去,我与我妹白天上学,晚上回家喂鸡,我与鸡们的生命还会继续重叠在一起。但是,我们搬家了。我从农村走向城市,而我与这些鸡们也渐渐失散。
那一年,正是大批知识分子回城的时候,到处都需要知识型人才,有重点大学学历的爸爸被调进了城里一所重点高中,他从教师做起,直做到特级教师、校长,然后,退休。
7
我家刚搬进城的时候,先是租城郊农民家的房子住,三间新盖的大瓦房,我家租一间半,好心的房东还把西房山的一块菜地划给我们种。我爸在那里盖了一个鸡窝,我家只带来两只下蛋最多的鸡,陈嘟嘟和大冠鸡,其他的鸡都送给了原来的邻居。搬完家后,似乎一切都还好,父母在城里上班,我与妹妹就近上了小学,我们还住在农村,这里远离大田,因是紧挨着城区的城郊,农民的房前屋后都种菜,菜长成了,推了车子到城里去卖。对于我与妹妹来说,虽然其他鸡没有了,但我们还有我们最喜欢的陈嘟嘟和大冠鸡,放学后,我与我妹的任务还是喂鸡,只是不再去挖野菜了,这时,鸡大部分时间吃粮食和蔬菜。
一天半夜,我正在做着一个美梦,突然被我妈喊我爸的急促声音吵醒了,我爸和我妈急匆匆地披上衣服,冲出门,追出去。这时候,我听见有一声一声长长的鸡叫从窗外遥远的夜色里传来,声音越来越远,听不见了。隔了许久,爸和妈回来了,我妈说话的声音里有平时不常见的愤怒和惊惧。我家的鸡丢了。
后来,回忆起那晚上的事,我总是想起曾经读过的童话。童话里,大公鸡拼命对狗哥哥喊:“狗哥哥,快救我,狐狸一把抓住我,穿过了小山坡,马上就到它的窝”,狗哥哥听见了,飞快地跑去把大公鸡救了回来。但是陈嘟嘟和大冠鸡没有这么幸运。
第二天,我看见我家鸡窝的门被抠了下来,鸡窝空空的,几根鸡毛散落在四周。而房东家的几只鸡都好好的,还在院子里四处找食儿吃,一只也没丢。
我爸把鸡窝拆了,在那个地方种了些秋天成熟的大白菜。从此我家再没养鸡。
第二年,我家搬进了城里的教师宿舍,是一排一家挨一家的平房,旁边是耐酸厂,后面有一条跑小火车的货运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