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到博物馆,我都会感到惊讶。脚步一定会放轻,我觉得这是在别人的坟墓里行走——不是一个人的墓,而是不同朝代的许许多多人的墓。毫无疑问,这里面的东西多数是随葬品,它的主人早已死去,而他的财物却被拿到了这里摆放。摆进一个小玻璃柜里,铺金丝绒,小射灯的光照亮它,让无数的人观看。
鸡冠壶、金错刀、白玉簮、锁子甲,我记不住在博物馆里见过多少样东西,印象深的有两样,一是在图瓦国博物馆看到的朝天滋尿的铜雕小孩,二是新疆博物馆擀白面饼的维吾尔陶瓷妇女。我每次进入博物馆,记忆好像会消失,浑浑噩噩地从一楼走向若干楼,再从一楼走出去。出了门口,我觉得记忆缓缓恢复正常,其它功能——肾上腺、甲状腺——等等都从古代回到当代,心里生出欣慰,好像被从战俘营里被释放回家。我问过一人,你进博物馆里会不会感到沉闷?他说:“你说错了,不是沉闷是胸闷,像被劫持了。”他说的很对,进博物馆里的今人被古人劫持了。在博物馆,我会看一看展品,看一看身边的活人,这样有助于保存身体里的阳气。否则一路看下去,把眼睛看成青光眼白内障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我看身边的活人,他们表情一律痴呆,顺从地听讲解员讲解。从表情看,他们根本没听懂讲解员在说什么,却在听。讲解员说“请跟我一起观看下一个展台”。他们像小鸡追随母鸡那样随讲解员来到一个头盖骨或者兽齿项链的展台前继续痴呆。过去有一种人贩子“拍花贼”,手在儿童脑门一拍,儿童便毫不反抗地跟他走遍千山万水。我觉得博物馆观众的表情一定和被拍花的儿童相同,会行走,会露出笑容说“你好”,但大脑的判断区域显示空洞。他们不是讲解员的受害人,年轻貌美的女讲解员也不是加害人。那么,到底是谁把他们搞成了这个样子?它的名字叫历史,还叫古代,也叫文物,现代名称叫博物馆,事业单位,它们让观众智商比进馆时降低40%强,有人智商下降到小学水平,出门就随地大小便,人基本上做废了,根本没办法让他干到65岁退休。
问题出在展品上。博物馆的展品基本上都是真货,而不是假货,这就是问题所在。现今生产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假东西。即使东西是真的,功能是完备的,但牌子与原材料也是假的。假东西有什么好处?好在它不发出特定的时代信息,它不代表固定的时代,比如说,我们使用过的手机、棉裤、鞋、家俱放在一千年后的博物馆里,观众不知道它们是哪一个时代的东西,塑料、膨胶棉、橡胶代表不了时代。但是,真的展品会散发出强烈的时代气息。是的,它们是真实的夏、商、周,先秦两汉的东西。它们顽固地捍卫各自时代。它们的持有人亡故但它们还活着,青铜戟会死吗?死不了。曾穿在死者身上的金缕玉衣也死不了。夏朝的东西以为夏朝还未亡,明朝的东西以为明朝的国祚还健在,汉朝之物以为王土之上悉为汉朝。它们是金银铜铁锡石竹丝革的东西,不可理喻。你在它边上放着喇叭,循环播放“现在是2014年3月8日,国际妇女节”,没用,它们听不懂,听懂了也不信,以为是敌方施美人计。这些事,它们见的太多了。所谓古代,一直在打仗,没消停过,再说古今口音变化不小。央视播音员说的话,在晋代三足陶鬲听起来比鲜卑人的话更难懂且难听。汉语词汇翻新到今天,对比秦代完全是一门外语。所以博物馆的文物不相信时代已经变化了。唐代的吴钩躺在馆里,边上躺在宋代铜锤,它们各自的心情能平静吗?吴钩见到了破坏唐朝稳定的犯罪工具铜锤,恨不能把它劈成八瓣卖废铁。但吴钩没有主人举起它挥舞,没办法报这个仇,只好忍着。铜锤见吴钩也不顺眼,什么吴钩,纯粹没落人家的破铁片子,谁让它上这躺着?谁这么不着调?唐朝明摆着被大宋灭了,你搜罗它的破烂儿在这摆着干嘛?想复辟啊?
诸如此类的荒谬在博物馆比比皆是。最荒谬的是把不同朝代的东西摆在一起,像起哄一样。我完全搞不懂博物馆摆这些东西的用意在哪里。是证明历史上有过许多朝代吗?如果是,就应该叫历史各朝存在之证据馆,但兵器与工具证明不了一个消失的王朝的存在,也就是说,当人消失了,精神与秩序的东西消失之后,遗物是如石头散落在河床,证明不了河流的存在。馆里的文物每天所做的事只能是互相仇恨。书法碑帖瓷器还好,它们没有什么王朝观念,兵器们除了恨,不会别的。
博物馆的文物大多出于坟墓。有人说好多展品是征集而来,其实它们的多数也来自坟墓与陵墓。家族世代存续的文物太少,除非它是建筑物。光一个文革就是以把中国变成没有家族物质记忆的新新人类。坟墓里的东西集合到一个房子里展览,用民间的说法叫阴气太重。所谓阴气是历朝历代的在坟墓呆过的东西与你对视,你根本对视不过它,只好收回眼光,而你的心智亦被扰乱,面露呆相是非常恰当的表达。我觉得博物馆会给每个人带来思想混乱,参观中出现癔病、面瘫或手足僵直症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