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8日 星期六
张鲁镭:小日子 歪子有张风光脸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张鲁镭  时间: 2015-01-09

    歪子蹲在电线杆子旁边用脚蹭地,他先用皮鞋的胶底板将括在两腿之间的土从地皮上刮起来。等地上凸出个拳头大的土包时,再把另一只脚踏上去展平。他把土刮起来展平,展平了再刮,刮了再展,反反复复,兢兢业业。他被眼前掀起的细土灰缭绕着,鼻孔一张一翕,均匀地吸吮着每一丝尘埃。他脚上紧贴着地面的那块鞋帮就遭了洋罪,经过反复与地面的摩擦已能清晰地看到皮子的肌理,使那本来就不怎么体面的破皮鞋更加接近本色的边缘。
    劳工市场上沸沸扬扬,人们仨一伙俩一帮在一块儿堆着,背包的、举牌的、拿家伙的
    各路神仙像百货商店里公然陈列的商品。他们嘴里嚼着劣质香烟,吐烟圈时将肚子里的脏话和黏痰一起倒出来,眼神四处飞舞着像只鱼鹰,一但发现猎物,就奋不顾身地冲过去将来人团团围住,和打家劫舍没什么两样。然后他们自报家门,漫天喊价,声音高亢,吐字如洪,经过几个回合的唇枪舌剑,有人就像牛那样被雇主牵走,有的则一哄将雇主甩弃。人们迫切而又焦急地等待着,恨不得冲到大街上放倒一个扛起来就跑到人家出苦力。在这里,时间就是金钱这话尤为写真。他们大都是周边农村来城里讨生活的乡下人,对金钱的渴望从来都是当仁不让磨刀霍霍。唉,不被人家当牛牵就意味着没的吃,没的穿,没的睡。还有比这更实在的吗?
    歪子是一个人跑出来的,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没跟任何人搭伴,自己尾随着五权子从村里出来再坐上大客车进城,然后又像家犬那样跟在五权子身后,最终到达劳工市场。五权子早知道歪子在后边,但他就把他当成一条狗了,没话。
    歪子蹲在那儿把头扎在裤裆里,只盯着眼前的土,仍旧不厌其烦地在地上刮。歪子心里最清楚,没有人会把他当牛牵走的。他可不会像五权子似的把嘴杵到人脸上大爷大娘大婶大叔的叫,歪子亲眼看见五权子跟一个比他面嫩的小闺女叫大姐,为了讨生活,辈分还得往下跌。歪子倒不是想争什么脸,常言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为了这张嘴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再说他这不名一钱的操蛋脸,掉在地上都有碍环境。关键他就是喊人家亲爹祖奶奶人都不会把他牵回去。他也不做这个千秋梦。
    歪子根本没打算进城,是让他爹活生生给砸出来的,俗话说狗逼急了跳墙,更何况人!他爹那机关枪一打开,嘟嘟嘟……嘟嘟嘟,爹呀妈呀生殖器呀骂得云山雾罩长江涨大水。骂就骂吧,反正他歪子是吃饽饽就骂长大的,有什么呀?不疼不痒的,全当癞哈蟆打喷嚔。可他爹骂着骂着就甩出一个酱菜坛子,叭,坛子在歪子脚尖下激情绽放,有一百来瓣。好在他爹没练过射击,这要是触碰到歪子脑袋上,还不砸他个万紫千红出来?歪子脚脖子都冒汗了,赶紧腿上生风撒丫子。歪子是在村口看见五权子的。歪子说,五权子你上哪儿?进城。五权子眄他一眼。找活呀?啊。歪子在和五权子有一米远的位置上跟着,跟到大客车上他在最后一排上坐下,便把脑袋扎到裤裆里。不一会儿,收票的过来用报纸拍拍他脑壳。收票、收票。多少钱?五块。歪子把屁兜都打扫干净才一块半。就这些,没有了。歪子说。收票的说,真没了?歪子说,啊!有多少算多少吧,咱都是中国人还能没这点阶级感情?收票的把嘴咧出笑来,眼仁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有了歪子的先河,其他人掏钱就不那么痛快了,五权子手上就举着三块钱。收票的用巴掌在报纸上狠砸,报纸疼了似的哗哗哗响。我只能帮着一个人,还能管上一大群?谁要是跟着趁火打劫,都他妈给我滚下去,这雷锋让我学得。众人面面相觑乖乖交出钱来。歪子又把头扎进裤裆,这是他一个习惯动作,起小就有。
    歪子今年三十岁属虎的,在乡下像他这岁数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他的弟妹们也都给他产下了侄女和外甥,可歪子仍是孤家寡人。唉,所有问题的根源都要追溯到歪子那张超凡脱俗惊魂搅梦的脸上。歪子那脸长得没治了,几千年也就出了这么一个。歪子爹妈怎么就没给孩子好好设计设计,造孽呀!他脑袋大,脸自然也跟着一块儿大起来。面积和家用平锅差不多。典型的凸凸金鱼眼,有小笼包那么大,比甲亢都吓人。两个鼻孔向上翘翘着,黑魆魆的鼻毛髭出老长,冷眼看还以为是两撇胡子呢。厚重的嘴唇拼命往左边倾斜着较劲,几乎就要与耳根子衔接为一体。这些古怪的零件在歪子脸上这么一安装组合,用四个字来形容再合适不过——毛骨悚然。歪子爹就指着歪子娘脑门儿骂,你个挨千刀的,咋他妈日弄的。这事哪能全怪歪子娘?你说咋日的,你撒的西葫芦种,非要我长出个南瓜来?这话说得铿锵有力说到根儿上,歪子爹便不再骂歪子娘,改骂歪子了。歪子大号叫赵积弟,不过这名基本已经废弃,取而代之的是比较生动形象的昵称,歪嘴子,简称歪子。歪子小时候就没人玩,小孩子一见他就跑。歪子来了,倏一下,一群孩子眨眼间没了踪影,就跟日本鬼子进村似的。歪子嗓门儿大,他正常说话都像五雷轰顶。平时他都是小心翼翼把话挤在嗓子眼儿里说。歪子大一点爹带他下地干活。这下可惹祸了,地头上的、妇女后背上的孩子全被歪子吓得狼哭鬼嚎,妇女们一窝蜂似的拿着锄头找歪子爹理论,怎么着,吓死人不偿命呀?我们孩子要是做下什么病根,你家牛也别想好。农村人最残酷的报复手段就是迫害牛。下半夜悄悄摸进牛圈,重者把牛毒死轻者把牛腿弄折。乡下人对牛比对儿子都亲,牛也确实比人能干。歪子爹连连作揖,别、别,以后不会了,不会了。
    歪子在村子里特有威慑力,哪家孩子磨人,家大人就叫一声——歪子来了。那孩子立马打住,吓得连屁都往回憋。打那歪子就不再下地干活,他天天跑到山上打柴撵兔子看风景。他把打好的柴放在石板上,就开始满山追兔子,边追边喊,震得树叶直往下飘。一路跑下来兔子没撵着几只,却练就了一副好身板,别看歪子脸丑,身子骨到出落得不错,大块大块铁一样的肌肉球子,比施瓦辛格都健美。跑累了他就坐在石板上看风景,更确切地说是看风,那柔柔的细风吹过来,就像对门大妞用嫩嫩的小手在抚摸他的脸。寒风虽说打在身上麻酥酥地疼,却也透着一股子真实的亲切。歪子喜欢风,他坐在那里尽情地享受风。风把屋檐下已经干枯的艾蒿吹下来,它从窗前滑过,就像大妞的腿,轻快地跳过一格一格窗棂。歪子发现风有好几股呢,有粗有细,还有强有弱。菜园的风就是细风,它们吹着鲜嫩的菜叶,健硕的菜叶只是微微晃晃,摇得并不厉害。连上边落着的蝴蝶都安然无恙。那半空中的风可就不一样了,它把乌云吹得一抖一抖的,脸都青了。乌云咧着大嘴都要淌眼泪了。属大公鸡身上的风最好看,它把鸡尾巴掀得一瓣一瓣的,像花在伸着舌头找水喝。还有一股风劈头盖脸向墙角冲去,因为抵不过石墙的坚硬被撞伤了头,就不敢再往前跑,干脆忍气吞声拜拜了。歪子在心里骂这风不中用,要是再猛点把墙吹倒,再把大妞家的门吹趴下,他就能看见大妞了。大妞长得可好看了!尤其是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睫毛长长地伸出来盖着眼眶,像是专门用来遮风挡雨的草帽,弯弯地向上翘着尾巴。大妞爹妈真好,让自己孩子长得那般喜人,人家可不像歪子爹娘那么不负责任。歪子爱看大妞,但看了又有什么用呢?大妞早订下婆家,立冬那头就过来接人。不过他还是渴望看见大妞,看一眼是一眼,看了就比不看强。歪子也相过亲的,那天他三姑把那个跛脚丫头领来,歪子还没看清她脸蛋,那丫头就妈呀妈呀地鬼叫,像是看见《聊斋》里头的画皮了。后来歪子还是看清她脸了,连脸上的麻子都数得清,因为她被歪子的弟弟收编了。歪子他弟比他念书多,光小学一年就念了五回。歪子惆怅,就跑到山上看风,喊。
    歪子去鸡窝掏鸡蛋,发现一窝鸡都死在里边。歪子回头跟爹说。爹当时就红了眼,说鸡是被歪子吓死的。爹张开大嘴骂歪子,骂急眼就抛酱菜坛子。
    歪子腿蹲麻了,起身靠在大树上,树边那几个人看看歪子就躲开了。歪子低下头,
    脑袋如挂在胸前的茄子。有人在歪子肩上拍拍,歪子发现眼前站着一胖一瘦两个男人,胖的年龄大些有五十上下。瘦的年轻,二十几岁的模样。两个人同时把目光放在歪子脸上,四只眼睛像四只明晃晃的手电筒,把歪子的脸照个通红。这俩人像是要在歪子脸上探测出地雷似的。出来找活?那个瘦子问。啊。哪儿人呀?猫尾村的。瘦子像忽然想起什么,忙从兜里掏出一根香烟塞到歪子嘴上问,会吸烟吗?啊,歪子咬着烟回答。歪子形象不济可心眼儿不少,其实他抽烟不是很在行,就是拾他爹的烟屁股鼓捣过几口。可人家问到头上你能说不会?就见那个胖子眼神飞起来两手啪一拍,绝了绝了,OK,就他了。胖子开心得脸面都柔和了,歪子觉着他这个情形有点像爹看见百元大票似的。瘦子对歪子说,我们是远鹏房地产公司的,这位是我们刘总,我姓马是他的助理。你已经被我们公司录用,跟我们回去签合同吧。这时有不少人围过来凑趣,五权子说,老板,我也特能抽烟,一天啃上两包没问题。又有人说,我十岁就能抽老旱。马助理叫众人让开,三人说着登上一辆挺长的黑色轿车飞驰而去。身后随之一阵哗然。五权子说,真有胆大的,就不怕晚上做噩梦?有人叫,天,该不会是拐卖人口的吧?不会不会,就他那个德性也能卖得出去!白送也没人稀罕,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别说大伙儿不信,就连坐在车里的歪子都二乎,地产公司用他干什么?他又不会盖楼房,莫不是遇上人贩子了?可他这副尊容能值几个钱,怕是倒找人都嫌他假冒伪劣。管他,豁出去了,兜里没钱咱怕谁?这些问号像疯狗一样撵着歪子,撵得他七上八下心里没底。歪子跟着刘总和马助理来到一个白白净净的大楼里,过往人对着他们点头哈腰说,刘总好,刘总好。歪子始终把头缩缩着,刘总一拍他肩膀说,把脑袋挺起来,大老爷们儿家家的。歪子被带到一个大屋子里,里边可气派了,跟电视上演得一样。光那个办公桌就有他们家炕大。马助理让歪子坐下问,叫什么名字?歪子。学名。赵积弟。成家了?没呢。刘总说,看你块头不小力气怎么样?还成,歪子说着大吼一声把墙角的加重保险柜举过头顶。他这一嗓子把桌上的水杯喊得直颤颤。刘总喜得连拍巴掌,好,好。马助理也赞不绝口,没想到呀,意外收获,意外收获。俩人都有那种买完馒头回家一看里边居然夹着豆馅儿的惊喜。你会……你会说脏话吗?刘总问。脏话?就是骂人。会,直来。爹呀妈呀奶奶呀生殖器呀,歪子伊伊呀呀地骂开了。行了,行了。马助理赶紧摆手。刘总摇摇头,看起来骂人也得与时俱进呀。马助理你辅导辅导他。是。赵积弟你听着,你刚才那些都是农村地头上老娘儿们的嗑,你的工作偶尔是需要说几句脏话的,不过不是你才说的那些,你跟着我说,我Call。我、我Call。对,发音挺准,再来。我Call。不错,你也可以单说一个Call。Call。很好,接受能力蛮强的。歪子问,这我Call到底啥意思呀?马助理笑笑,Call在英语里是叫的意思。外国人一生气就说这字。歪子说,还是外国人文明。刘总点着头说,马助理你带他下去安顿一下,抽烟那个环节很重要,你们再好好推敲推敲。是。马助理把歪子领到一间小屋,屋子不大但很干净,有电视、冰箱、床、桌椅,墙上还挂着一台电话。今后你就吃住在这儿,有什么要求随时找我,马助理说。那我现在干什么活呀?你先练抽烟吧,这就是你眼下的活。来,马助理说着把一根有手指头粗有筷子那么长的烟塞进歪子嘴角,这是雪茄,以后你就只抽这烟。烟卷儿一定要含在左嘴角,右嘴角光往外吐烟,记住不能把烟卷拿出来吐烟,左腮帮子吸右腮帮子吐,动作不要太急,要有节奏感。这么个烧火棍似的烟搁在嘴里就特别难受,更何况抽烟吐烟一体化。这不是玩高难吗?没几下歪子就被呛得鼻涕眼泪一起涌。马助理在一旁鼓励他,你嘴形先天条件好,只要肯下功夫就成,多好的机会,要苦练呀!你自己在这儿好好练,等会儿我让人送吃的过来,练好就给我打电话。马助理一走,歪子就一头扎在床上,太舒服了,跟躺在水里似的。歪子心里琢磨,马助理说他嘴形条件好,可他是个歪嘴子!他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呢?又学骂人又教抽烟的。歪子听村里人说过,乡下人在城里出力流汗才能赚到钱,可骂人不用出力,抽烟也不至于流汗。管他呢,就眼下这床他们村里人谁睡过?马助理让人送过来不少好吃的,还有一大包雪茄烟。歪子便窝在屋子里吃饭睡觉练抽烟。不到三天就吐雾自如。本来也不是什么科学尖端。他按照墙上的通讯录给马助理打了电话,马助理说你练好了?歪子说,好了。马助理说,那你到刘总办公室来吧。
歪子把一根雪茄叼在左嘴角用上牙齿往里勾着,然后用左腮帮子往里嘬,再用舌头抵住雪茄,将右嘴角撬开一个缝,把口腔里的烟一缕一缕吹出去,经过深加工的烟雾变成一丝丝飘逸的弧线,悠闲地在半空中轻舞着,像是流星飞过的划痕。歪子的动作摩登娴熟,酷死人了。刘总双目炯炯拍案叫绝,好,赵积弟,从今天开始你被聘用为远鹏地产公司清欠部部长。马助理你得帮他印上名片,要烫金字那种。马助理说,我都印好了,下午就拿过来。歪子脸都白了,说,让我当官了?是,马助理说,你没听刘总说吗,清欠部部长。部长?那比我们村长官大不?刘总说,你们那村长算个什么鸟?他敢和你比?怕是县长都赶不上。歪子更丈二和尚了,听村里人说在城里当个工头小班长都贼拉费劲,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当了这么大一个官?歪子忽然很觉悟地说,俺多大苦都能吃,多大罪都能遭,不过杀人放火的买卖俺可干不来。刘总说,和平年代杀哪门子人,放哪门子火,你干我还不干呢。马助理指着桌上的几个塑料口袋说,这里边是你的职业装,你先回屋换上再过来。
再次出现在刘总和马助理面前的歪子可真鸟枪换大炮了。一身笔挺的黑西服,里边衬了件无领的弹力红T恤,上边还画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脚上蹬着黑色半高腰旅游鞋。马助理又拿过一筒摩丝往歪子脑瓜子上猛喷,刹那间歪子的脑袋上立刻支棱出一片张牙舞爪的黑钢丝。歪子那狰狞的脸在这身外之物的包装下越发狰狞冷峻起来。刘总和马助理像苍蝇似的围着歪子来回转圈,歪子被看得两手直搓,还为自己那不怎么体面的大脸而惭愧得低下头。刘总说你记着以后走路要抬头挺胸,充分展示出你那雄浑的男人风采。歪子说,我长得不好。刘总说,胡说,我看你能当男模。又对马助理说,你觉得如何?马助理又端详端详歪子说,总觉着差点啥,就是一时不知道差哪儿?刘总双手一击说,有了,把你的钥匙链解下来。钥匙链?对,钥匙链。刘总接过钥匙链往歪子脖子上一套,效果马上就不一样了,金灿灿的钥匙链让歪子整个人都蓬荜生辉,绝对是画龙点睛。马助理一旁叫好,英明,英明,还是刘总道行高。刘总说,马助理你安排一下,明天就可以开展工作了。马助理把歪子带到他办公室,歪子迫不及待就问,到底让我干什么活呀?马助理说,外边欠了我们公司不少钱,你的任务就是帮着把欠款追回来。歪子说,成,反正我跑得挺快。马助理说,不是让你跑着去追,是……怎么说呢?按我教你的做就行了。
    第二天下午马助理把歪子拉到一座写字楼前停下,马助理说,等会儿进去按我事先教你的做,记住千万别乱说话。歪子嘴上嚼着雪茄说,咱们上几楼?五楼。歪子现在已经能很熟练地一边往外喷烟一边说话了。他们刚到四层楼就听到五楼一阵阵吵叫,歪子看见直对楼梯口那屋门大敞着,几个乱糟糟的脑袋正在围攻一个中年男人。那中年男子想必是吃喝不忌口,胖得都没人样儿了,眼睛被肉挤成了两条蚯蚓,谢了顶的脑壳能赶上灯泡亮。一伙人冲着他嗷嗷着跟爆玉米花似的。一个喊,你说没钱昨天下午还拉了辆新车回来。又一个说,今天你要是不吐钱,哥儿几个就在你这下榻了。还一个叫,痛快点咱大伙儿都不累,何苦的?一杆子人围着那男的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似的,那男人倒是很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本事,漫不经心地翻着报纸,偶尔才抬眼皮撩一下周围的几根葱。歪子就是这时候在马助理的陪同下迈着雄健的步伐进去的。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看报的男人似乎觉着有点不对劲,一抬头就看见身子倚在门框上两手插在兜里嘴巴往外喷烟的歪子还有边上的马助理。马助理开口道,牛老板,还这么牛呀。这脑门儿都冒金光了。歪子狠吐了一口烟雾说,我Call。这声音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一个闷雷,雄浑、沉闷、锵铿,让人感到寒剑和冷刀呼啸而至。哗、哗、哗地,什么声音?噢,是那牛老板手上的报纸在打战。啊、嗯,歪子正面如猪肝声如洪钟地往地上咳痰。马、马兄。那牛老板屁股着火一般飞速离开沙发和马助理拥抱,胳膊腿硬得像被人拉扯的木偶。他和马助理亲热完一指歪子说,这位老兄是?马助理乜他一眼说,哥们儿你什么意思?我们刘总就够仁义了,让你缓了好几程。总不能给点阳光老这么灿烂吧?歪子把嘴里的烟咬得吱吱响,我Call、Call。同时把两个包子眼球往外扔,像是飞出来的流弹要将这里变为平地。牛老板已经恐惧到骨子里了,浑身哆嗦了一下,但他还是硬着脑袋朝歪子说,敢问大哥你大名是?歪子刚要说我叫歪子,一咂摸着不对,人是问我大名呢。我大名是赵积弟呀。也不对,人家是问我名,也没问我姓呀。于是吐着烟道,积弟。天,没把牛老板吓昏死过去。妈哟,这刘总也太神通了,怎么把个基地组织都弄来了。现在这人为了个钱真是啥都敢玩。这得花多少钱呀?牛老板偷瞧一眼歪子,可不吗,跟电视上那些蒙着面罩的恐怖分子还真挺像。这些人杀人不眨眼,联合国拿他们都没办法。牛老板赶忙把牙龇出来让自己面带笑容,可那笑难看死了,像强行被谁把嘴撕开了。哥,来小弟这儿哪能光站着,快坐下喝茶吧。牛老板的声音已低到了桌子底下。马助理一摆手说,正事还没办呢哪来的心情喝茶?歪子又往地上狠吐一口,我Call。这话音的力度像放炮,把牛老板崩了个大跟头。整个人都筛糠了。牛老板缓缓神把身子挪到墙角抓起电话叨咕了几句,没多大会儿就有一个女人送过一张支票来,那女的从余光里窥见歪子,不由惊得鼻子噗噗冒寒气,眼里全是遭劫般的觳觫。牛老板把支票递到马助理跟前说,都在这里,你过过目。马助理接过来像研究古董那样上下端详了一阵,又对着太阳照了半天。牛老板搂搂马助理的肩膀头说,马哥你还信不着我咋的?马助理就势一揽他腰说,行,牛老板够哥们儿,改日我请你吃饭,今儿个我还有事就先闪了。哥,其实钱我早给你们备好了,就是这阵儿光穷忙来着。牛老板又转脸对歪子说,哥,打今儿个起咱就朋友了,哪天兄弟我请你。歪子很酷地往他脸上吹了一口烟说,我Call。
    现在的歪子那可不是祖坟冒青烟的事,那是坟里的祖宗都能缓过来的事。人家已经从办公大楼搬进五星级宾馆的套房里,一切的吃喝拉撒都是刘总埋单。日子过得也相当人模狗样,不是跟马助理戎马倥偬,就是卧在床上看《怘惑仔》。马助理给他买来一大堆《怘惑仔》系列,主要是让他找找黑帮老大的感觉。歪子眼界大开,他现在的举手投足都闪耀着黑帮老大的气概。刘总的欠款基本都被讨伐回来。歪子也就跟着名声四海了。没人再敢欠刘总的钱,因为这小子跟基地组织有一腿,就目前为止,基地组织可比黑社会名望高,哪个惹得起?歪子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跟《蜘蛛侠》和《超人》都能过招。公司上下都尊称他为“基地”哥。
    人要是红起来想低调都不行,放个屁都能人气冲天,歪子的名声奔着月球就去了。有人就是慕名而来的,牛老板只是其中之一。那天歪子刚一上楼,牛老板就在后边将他拥抱。牛老板像同性恋那样一厢情愿地和歪子亲热了好一阵才说,“基地”大哥你有没有意向跟我入股,你入的是干股,出人不出资。虽说歪子现在已经懂了许多专业术语,但还是没明白牛老板的话。牛老板解释,就是你帮我要账,钱我俩三七开。三七开就是说要回一万有你三千,要回十万有你三万,以此类推。歪子咂摸一下说,过两天吧,过两天给你回话。怎么样?歪子现在也不白给,他在工作实践和碟片中学到了不少东西。晚上他猫在被窝里左右掂量,就眼下日子来说,那是他歪子先前连梦都不敢做的呀!别说是村长,县长他敢比划?这要是说出去村里人保准不信。刘总就像包二奶那样把他供养着。不是吹,什么猪头肉、丸子饺看了就反胃,现在他比较感兴趣的是生猛海鲜。睡的是水一样的床,看的是像花一样的女人,总之吃穿住一条龙咣咣地。不过还真是没给过几个钱,可让人家这么祖宗似的养着,谁还好意思什么钱不钱的。今天牛老板说给钱,当时他心就滋滋了,钱可是个让人流口水的好东西,他们村的二驴子才抢了几十块钱就蹲大狱了。刘总的欠款差不多都被追回来了,剩下的也都是死账。歪子心里思谋,那刘总这般孝顺自己到底是图个啥?每天大把大把的银子往外扔,难道说刘总要给他养老送终?虽说黄泉路上无老少,可按时间推算该是他先熄火才对。这么一想歪子心里就有路数了。要不怎么叫见多识广?歪子都知道放眼未来了。
    第二天歪子给刘总打电话,说有人想给他找活干。刘总问什么活?歪子说,就眼下这活呗。刘总说,那人是谁呀?歪子说,我也忘问了,他说过两天再来。刘总哎哟一声说,这几天泻肚,马上要到茅房干活,过会儿再给他通话。
    晚上马助理用车把歪子拉到酒店,刘总和一个蝴蝶般的小姐已在那里候着。刘总拍着那小姐肉乎乎的膀子说,阿红呀,我来给你介绍,这位就是“基地”兄。刘总话音还在半空中飘,那阿红就像小燕子一样扑进歪子怀里。“基地”哥呀,我早听说你大名了,没想到哥你这么帅、这么酷、这么靓、这么猛,天呀,我是你的粉丝!阿红说着在歪子那沙纸一样粗砺的脸蛋上温柔地捏捏。歪子哪经过这个,当时就傻掉了,胸口顿时疼得喜气洋洋。酒过三圈,马助理一举杯说,“基地”哥恭喜你,我们刘总已任命你为远鹏清欠公司老总,哥今天高升,咱一起下一杯。歪子张着大嘴,眼珠子都点灯了。刘总凝重地说,原来你那个部门现在我把它注册成一个公司了,任命你为公司老总,给你配备了二十个年青骨干力量,阿红是你的贴身秘书,还有一辆沃尔沃,在你没学会之前车先由阿红开。由马助理去开发清欠任务,然后你去摆平。利益三七分成,要回一百万你得三十万,要回一千万你得三百万。希望你能踏实工作,不要受外界干扰,以后我们齐心协力,把公司做好做大,前景非常可观。阿红抱着歪子的脖子说,哥,我们一定能成功的。歪子一扬脖整下一杯酒,像被“错爱”了似的,受之有愧似的说,我赵歪子,不,我赵积弟,啥也别说了,瞧好吧你们。
    歪子的清欠公司生意日隆,歪子也忙得不亦乐乎。没有硝烟的战争变成一捆捆咔咔的钞票,他账面上已升到七位数字,对于数目太小的单子那就是go out。歪子身经百战龙潭虎穴,如今骨子里都透着“基地”组织的豪迈。那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像是手操百般兵器,身后有千军万马撑腰的从容不迫。清欠公司水涨船高,刘总扬言,我们公司的目标是北上京城南下广东,冲出亚洲走向世界。阿红对歪子也是敬业有佳,把他服务得天花乱坠。歪子也很大方地付给她化妆费、服饰费、陪酒费、出游费、暖床费、体贴费……经济社会就得用经济办法,有了这种理念大家其乐融融。虽然阿红成天老公老公的喊他,可歪子心里明白,他们只是搭伙的伴。歪子心里还是惦念着那个发小的大妞。歪子决定回去看看她。歪子不想带阿红回去,可阿红说怕歪子照顾不好自己,万一有了闪失 刘总那儿不好交待。歪子一想反正她是秘书,再说有个秘书更能摆个身份。
    歪子衣锦还乡了!那天歪子驾车荣归故里,满村的男女老少都追在车后边屁颠儿屁颠儿撵,老村长颤颤着抓住他手说,歪孩子呀,你给咱全村的爷们儿提了气,谢谢了。一股汗臭和烟臭直扑歪子鼻底。歪子被一群人簇着进家门,他爹一个趔趄从炕上骨碌下来,随之而落的还有他爹嘴里的一颗门牙。歪子爹奋不顾身从地上爬起来,一头扎进歪子怀里,竟像孩子似的嘤嘤哭起来,嘴角的鲜血滴在歪子的Box白T恤上,胸前立刻开出一片斑斑红花。歪子娘见了在一旁骂,你个挨千刀的,俺大儿走家你嚎哪门子丧?这么说着她自己也跑上前抱住歪子的胳膊,这情景颇为感人,像革命老大娘见到了久别的八路军。歪子一边用手掌拍着二老的头一边回身对阿红说,你去和村长办几桌酒,今晚我请全村人。村长指着边上的一堆脑瓜子说,人家娘儿们团圆你们凑啥热闹?开开眼得了,都走家都走家。村长二目圆睁,那些人溜溜走人。
    歪子爹妈围着他这个亲呀!娘说,村上人早传俺儿出息了,开始还以为他们是埋汰咱呢?哪成想俺儿真出菜了。爹说,有啥想不到的,自己的儿!娘说那也是俺肚皮争气。爹说,俺的种子不饱实你破肚子顶屁用?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抢功。歪子说,怎么没看见大妞?娘说,她年冬就让婆家接走了,她婆家有钱,是坐红轿车走的。爹说,赶不上俺儿车气派。娘说,那是呀。歪子和爹娘家长里短地说了一会儿就一个人跑到山上。山还是那座山,树还是那些树,山对面他和大妞的家也是依旧如夕,他家门楣上挂着的那把艾蒿还在那里悠荡着,只是上边的叶子已经被风吹到爪哇国了,留下的只是一把灰秃秃的蒿秆。大妞家窗户上的塑料布换成了玻璃,娘说是大妞婆家给弄的。歪子心说大妞你真没福气,水灵灵的大姑娘就换了几块玻璃,你要是嫁我歪子,那站在眼前的可就是小洋楼了。大妞跟村上人一样有眼不识泰山,嫌歪子模样怪诞难看。她倒是不怕歪子,可也没正眼瞧过歪子。大妞是村上人公认的美女,比阿红好看。阿红要是不拍红抹绿绝对漂亮不到哪去。歪子看着眼前那扬死不活的墩墩房,就像好几百岁老太太的脸,连点活泛劲都不带。还有房子里住着的爹娘,还有大妞的爹娘,他们起五更爬半夜地挥镐舞锄,日子还是比白纸还苍白。再看看山上的草山上的树,就像贫穷一样顽强而顽固地支棱着。看看人城里那些草呀树的,有专人又浇水又喷药又剪枝,像侍候爹妈一样侍候着。唉,乡下人呀!此时歪子找不到一点阔别的感觉,那真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人更没啥俩样。歪子决定今晚就赶回去,这鬼地方,他一分钟也不想多呆,要不是还得请村上人吃饭马上就拜拜。百无聊赖歪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镜子,歪子手上就擎着一个狰狞的大脸,他用眼睛欣赏着,另一只手抚摸着,眼仁射出一片柔情似水来。歪子随口骂一句,妈的,还是城里人识货!
    歪子看见办公楼的大门上贴着两个白条子,上边还有个红戳。歪子对阿红说,妈的,谁家孩子跑这儿来淘气?阿红说,哥,我昨晚上没吃对劲,我得回去躺躺。歪子豪爽地从腰包里抽出几张票子说,回去买药吃。歪子用铁掌啪啪砸门,开门,快开门。都他妈死哪儿去了?我Call,老猫一天不在,耗子都成精了。大白天都死哪儿去了?歪子把门上的白条子掀下来,他主要是觉得门上挂这东西不好看。有几个地方粘得瓷实没撕下来。歪子就用身上的水果刀往下刮。有人在后边拍他肩膀,歪子看见两个戴大盖帽的人。我call,你们找谁?你是赵积弟吗?对,我是。歪子说着掏出名片递过去。一个大盖帽也学歪子掏出个小本本在他眼前晃晃说,跟我们走一趟吧。歪子就见那本本上画着一个红色国徽。歪子跟着两个大盖帽上了一辆车棚上有红灯的汽车,车跑起来还嗷嗷地叫唤。歪子兴奋得不能自已,我Call,又是笔大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