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1日 星期二
张鲁镭:小日子 陈列人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张鲁镭  时间: 2015-01-07

    当我把脑袋伸进“蝶恋花”包房里时,石汇一伙人已经在那里撸胳膊挽袖子山呼海啸地饕餮上了。这会儿石汇正背对着我,脸朝门的黄胖子第一个发现了我。黄胖子立即把一脸的肥肉挤出好几条沟来,我看见黄胖子一笑像我们馆长家的乐乐,一只比人还金贵的沙皮狗。黄胖子冲着我叫,弟妹来了,弟妹来了。石汇转身把我让到他旁边的空座位上。大伙儿的嘴巴顿时停了工。石汇用手擦掉下颏上沾着的菜汤说,这是我们家老大,我在她手下服十年役了。哈哈……哈哈……大伙儿都很给面子地附和着笑笑。可能人家根本没觉着幽默。桌上的男男女女我只识得黄胖子,就往前伸伸脖子冲他说,路上塞车,真不好意思。黄胖子说,我说等你,你家石汇还以为你不来了,要不打死我也不让他们先吃。石汇边上插嘴,你小子他妈光顾着表功,想破坏安定团结呀?谁不知道我和咱家老大那是咣咣地。黄胖子大手一挥,大伙儿还不知道吧?咱弟妹可是考古学者,前不久她的论文还得了大奖,为弟妹到来大家喝一杯。来,男的全进,女的进一半。既然黄胖子把我吹捧到这个高度,也该表现出点学者风范了,别显着咱太小家子气。我大义凛然地站起身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我也全进。话还没掉地,屋子里就迸发出一阵旱地拔葱式的坏笑。有人把嘴里的绿叶喷出来;有人把杯里的酒泼到自己身上;有人还把脑袋塞到桌子底下。一个妞笑声都劈了叉,她一只手抱着肚子,一只手捂着胸,比大便干燥还痛苦。另一个妞举着双手雀跃,就像刚刚遭遇了比尔·盖茨的爱情。男人们则发出了猪挨刀前的亢奋。气氛空前的热烈。一个“柿子”脸男人薅着自己的头发打着嗝说,石汇,你老婆真“实惠”,太“实惠”了。“柿子”脸形象绝对算得上脱俗。肩膀上扛着个脑袋,中间还少了脖子这个重要环节,四周高中间低,侧面看像柿子的俯视图。鼻子是柿子尾巴。那惨绝人寰的笑声把我炸晕了。脑子里飞速地将自己说过的字逐个疱丁解牛。没啥可笑的?哪儿来的发噱力度?我发现桌上除了我还有一个人没笑,石汇。他的脸如同掺了水泥一般硬邦邦的。黄胖子,你他妈要死呀,怕别人不知道你姓黄呀?黄胖子从亢奋中痛苦地挣扎出来说,你看你们,不就喝杯酒吗?又不是联想公司的,哪至于?我弟妹是考古专家,比咱们都有文化。来,我先喝了。说完很爷们儿地兀自连干三杯。他这举动颇似豪情壮志又有负荆请罪之嫌。
    在这伙人亢奋时,我又有一个神奇地发现,桌上人都是男女搭配着坐的,除石汇外,其他男士身边都配坐着一位花季小妞。黄胖子边上那个小姑娘可好看了,刚才她笑得也比较生动,她是把手背挡在嘴上的,小鼻子揪成一朵玫瑰花,眼睫毛长长地搭下来,《西厢记》里的张生第一次看见崔莺莺就是这番情形。十足的“乖乖女”,跟“柿子”脸边上那位笑劈了叉的妞真是大相径庭。那个“袖珍”男子身边是位胖圆脸带眼镜的女孩子,就是她刚才手舞足蹈来着。因为那男的还没我高,最多不过一米六二,所以称之为“袖珍”男子。(刚才他起身时我看到的,不会有太大误差)还有个能和鲁智深媲美的家伙,他的胡子比头发可茂盛多了,黄胖子叫他大头。与“大头”相匹配的是个“红头”。她的头发短且红,有被误认为男性的嫌疑。不过从刚才的笑声中可以断定,应该属于雌性。她这造型真比那个超级女生李宇春还酷毙。黄胖子打完样,其他人都跟着子午卯酉地喝起来。我虽是一头雾水,还佯装轻松地干下一杯酒。石汇告诉我“柿子”脸姓于是他们美术学院的老师,“袖珍”在妇产医院工作,“大头”是电视台的。黄胖子我早认识,石汇他们美术学院管教学的副院长。既而大家云里雾里东一撮子西一扫帚地引经据典谈天说地,一个比一个妙语连珠,艺术人嘛!顿时屋子里笑声、叫声、掌声、骂声此起彼伏。我坐在那里就像一台死了机的电脑,脸上凝固着播音员一样的谦和与恬静。生怕一不留神再让大伙儿开心得背过气去。黄胖子偶尔和我的眼神对接上,见我如此钦敬畏缩,就怪不落忍地把我推出水面。黄胖子开口,要说我们这里,弟妹从事的工作那算是最传统、最神胜、最学问、最纯质、最悠闲、最完美的。黄胖子一口气说了一串排比。那个“红头”妞有点不屑,到底是做哪行呀?我说,我在博物馆工作。啊,博物馆。从这一声“啊”中,我听出了几分艳羡。但胸腔中的心脏还是情不自禁扭起了秧歌。我不想让他们再深究我的职业,更不想把它搬到桌面上让人剖析。我说,好容易熬到周末,先让工作回姥姥家歇会儿吧,咱喝酒。我的号召立马得到了响应,大家举杯,喝酒。
    说起我的工作倒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现在连坐台小姐都印名片了,何况我从事的职业还蕴含着层出不穷的文化。我是学历史的,现在博物馆谋就。刚去那会儿,好多人都用红眼珠瞄我,我自己也觉着牛。走在博物馆那幽长逼仄的长廊上,看着低垂的枝柳和锦簇的花团,我的心也跟着明媚起来,这哪里是上班,简直就是上天堂。然而梦想和现实的距离永远是海角天涯。
    博物馆展厅里所有的阳光都被那陈腐、暗淡、污朽的气息给吸吮走了。馆长把我分配在木乃伊陈列室,这里更是彻骨入髓地暗无天日,几扇窗子都让紫红色的金丝绒红布给捂个溜严,说是木乃伊怕光。我心说,死人怕光,可活人是需要阳光的。这话也只能在心里嘀咕,咱哪敢跟木乃伊唱对台!人家是什么身份?国宝!!我们馆长是当兵出身,带我们跟带兵似的。早晨要出去跑步做早操,然后回各自分管的展室搞卫生,待一尘不染时就要发扬邱少云同志的革命精神。每个展室的门口都挂着工作守则,不准各屋乱串、不准大声喧哗、不准聚堆谈天、不准吃零食、不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坐在一张一尺半宽的课桌旁边,守护着三个干涸的、皲裂的、老娘土般用玻璃罩子罩着的木乃伊。如有参观者,我便向人们介绍木乃伊的性别、年龄、身高、入土年代、出土年代及当时的身份。有心情的话还附带说说当时的时代背景。熟能生巧,这点东西我做梦倒背都一字不落。没人参观就只能坐着看书看报。不过一年当中有八九个月是在看书看报。
    我的工作日程绝对稳定,十年保持一成不变。早上6点半从家出发赶班车,因为单位地处市郊,路上要耗费一个多小时。然后在馆长的带领下做操跑步,然后就是搞卫生,看木乃伊看书。我相信这么多年如果没有报纸和书籍为伴,我早就被这陈腐的气息给吞噬了。人都说机关干部无聊,我看我能抵得上好几个机关干部。真是天荒地老的孤独和寂寞。其间我阅读了大量的古今名著、天文地理、时事政治……我的学问野草一样风长,满腹经纶、五味俱全。对了,为了评职称我还在省级刊物上发表过不少论文,什么《论木乃伊最适宜的温度》、《木乃伊保护措施》、《有关木乃伊的保存年限》……总之三句话离不开木乃伊。都是东抄西扒而得之,上个月有一篇居然得了个优秀奖,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对着三个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木乃伊,常常会发出这样的暗叹,你们三人前生是何等造化,让我耗用一辈子的精力来守卫你们。搞清洁擦玻璃罩子时,我看见自己的身躯投射在上面,我和木乃伊的躯体相互交融重叠着,忽然就想唱那首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的工作态度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忽而觉得,躺在玻璃罩里的就是我自己,就那么安详、宁和、死朽地躺着,没有阳光、没有呼吸、没有思想、没有欢乐、没有悲伤……若干年后,一个和我一样,拿着工资百无聊赖地守护我的人,用指挥棒指点着向游人讲解“我”。一群戴红领巾的小朋友手持笔记本指着玻璃罩里的我说,看,她还戴了个钻戒。对了,我得嘱咐后人,千万不能让我的钻戒遗失,这是我一生里唯一的慰藉。不过现在都流行火葬和水葬,我又不是什么巨擘级人物,估计是没什么戏了。
    我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打发日子。秋阳融融,春雨潇潇,我已从窈窕少女出落成茁壮的少妇。到了不再麻烦老公操什么闲心的岁数。我们家石汇倒是经得起时间的敲打,人越发水灵了,个头儿也见长。男人用水灵来形容有点不恰当,但事实就是如此。他常伙同黄胖子等人在外边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快乐得一塌糊涂。这伙画画的,不,这些艺术家可会生活了。俗话说没有高山就显不出平地来,有石汇打样,我的日子就更显得天上人间了。因为心里不平衡,我就找机会和石汇干仗,主要是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缓解一下无形的压力。可这样的机会不是很多,夜里我都沉浸在梦中的伊甸园了,石汇才晃晃悠悠地破门而入。早上我迎着清风上班时,他还如一头慵懒的猪赖在床上。我想出了个办法,打电话。我说,我想和你谈谈。他说,有什么事回家再说。我说,不行,我就想现在说。他说,那好你说吧。我说,你觉着日子这么过有意思吗?他说,挺好呀!我说,你倒是挺好,我呢?你成天又吃又喝、又唱又跳、又洗又按,开始我得尽力把话往文明里说,以防他把电话挂死。我说,你倒是蛮Happy,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成天守着三块干尸,我都快变干尸了。说到动情处我还哽咽了两下,不是装可怜,真淌眼泪了。要说还得是艺术家吧,石汇很有定力地听我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倒完,才插了几个字,你想怎么样?我说,你给我换份工作吧,要不我就不跟你过了。话一出口我就一百二十分地后悔。要是他早就盼着这句话,顺水推舟说,行呀,那就不过吧。那我还不傻×了。好在石汇还没有那么不是人。他说,你的专业太冷门,想换工作不太容易。我说,有什么不容易的,你路子不是很野吗?他说,那也得分什么事!我说,我不管,你想办法吧,把当初追我那种愚公移山的劲头拿出来,什么事办不成?他说,真的不太好办。我说,你什么意思?想我死在这里呀?我又说,我死了你就Happy了对吧,你早就巴望着那天是吧?我开始用恶毒的语言挑衅,往歪里说。我说,你整天在外边寻欢作乐花天酒地别以为谁是傻子。只许你放火,不让我点蜡。你和黄胖子他们都不是好东西。这些话一吐出来心里畅快多了,我这边正骂得过瘾,那边连喘气声都没有了。妈的,他挂死了。我又把电话追到他办公室。你为什么关机?他说,没电了。因为那头传来他同志的说笑,我才放下电话。猴子不上树就得多敲。我吹响战斗号角,坚持给他打攻击电话,以至于石汇一见我的号头皮就发麻,到处找厕所。石汇被逼无奈真帮我联系了一个中学。回家和父母一学,让他们一顿披头盖脸地责难。爸说,你这是清闲日子过腻了,吃饱了撑的。妈说,博物馆待遇那么好,一个月闭着眼就两千多块。学校里嗓子喊哑了也不见得赶上。过日子嘛,只要不愁吃不愁穿,不受人欺负平平安安就行了!生什么事呀?我说,我压抑,快憋死了。弟说,就你那智商跟干尸混正合适,能有这份活儿算是造化了!还想往学校里扎?我的“起义”就这么简单容易地给镇压下来,连个肥皂泡的光都没闪现。看起来我还得在木乃伊的相伴下枉度此生。心情恶劣至极,伫足正在兴建的大楼下边看民工,他们至少还可以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劳作。而我,却要终日浸泡在为保护干尸而喷洒的药粉中呼吸。一股悲怆直袭脑门儿,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石汇倒是很得意。他说,这回可别说我不管你了。我说,还是没解决根本问题。要不让我跟你们艺术人混吧。他说,你想怎么混?我说,你们晚上出去也算我一个呗。他说,我们那是在挖掘创作灵感,你凑什么热闹?我说,你们挖掘你们的,我就搭个伙不碍事的。难道说你还能像凡·高那么挖呀?他说,去就去吧,不过你哪有时间?我说,有,周末就行。说真的,我能参加这样的饭局哪是容易的。人家可能都是拨冗出席,我却不知道要经过多少艰苦卓绝的努力。为这顿饭,我还特意跑去买了一套“哥弟”彩装和一件低领粉红毛衫。怎奈韶华已逝,只能用这些东西来找找心里平衡了。
    一下子把话扯这老远,酒桌上气氛升腾,大伙儿都宁可伤肠胃,不伤心和肺地拼酒。黄胖子等人脸和眼珠子开始冒红。“大头”连毛衣都脱了,他衬衫上排的第二个扣子掉了,一群黑乎乎的胸毛大摇大摆地溜达出来。“袖珍”说,我来给大家出个谜语。一根木头长……黄胖子瞥我一眼转头对着“袖珍”,你他妈搬运工呀,成天木头。听过了?那我说个笑话吧,这是真事。我们医院有个男妇科大夫,嘻……嘻,他自己先笑起来,边上那个“眼镜”妞推他一把说,快讲呀。黄胖子又乜我一眼对“袖珍”嚷,对,我还忘问了,你那个提处的事咋样了?能咋样?局长说得明年上。“袖珍”一脸无奈。“柿子”脸老于说,你现在不也说了算吗?还要那虚的干啥?说的也是。“袖珍”点头。“大头”说,听说你们单位上新项目了?什么?“袖珍”问。处女膜修复。早就有,外边都八百,我们那儿便宜,才三百,而且保证质量。“袖珍”认真地说。石汇起身去方便,我也跟着出去。刚出门没几步,屋里就爆发出一阵决堤式的爆笑。在外边我问石汇,刚才我说话他们笑什么?石汇看眼两边站着的服务生,把嘴巴放到我耳朵上。我紫着脸骂,黄胖子这个流氓,等会儿我骂他。石汇说,一个玩儿你哪那么多事?我说,他也太下流了。石汇说,只怪你自己没脑子,别人怎么不接茬?我一进屋,白话得满嘴冒沫的“大头”就熄了火。那个“眼镜”妞已经爬到“袖珍”大腿上。“袖珍”对我笑笑说,这孩子。就拍拍那妞肩膀,快下去,快下去,看这孩子。“那孩子” 很不情愿地回到座位上。“袖珍”既而朝着我说,小,孩子小,说上腿就上腿。我没言语,心里骂人,小她妈个头儿呀!大伙儿话少酒多,举杯,喝。黄胖子边上那个“乖乖女”正在剥虾。她用纤纤手指把虾的胡须、爪子和外壳一层层剥落,剥出一个纯净的红红的大虾肉放到黄胖子的小盘里。然后接着剥。眼瞅着黄胖子盘里的虾肉堆积成一个小丘,桌上大盘里的却在一个个递减。黄胖子脸上也露出情侣般的微笑还以颜色。“柿子”脸老于边上的妞在给老于揪毛衣上的球球。老于这毛衣肯定不是纯毛的,全是球。一个、两个……那妞揪得可认真了,不一会儿就铲除一大片。“红头”正用一根筷子敲酒杯,还把一个个烟圈吹到“大头”耳朵里,眼里冒着一股脑儿的牛×。我看看石汇,觉着在这大好形势下自己也该干点什么了,就夹个鸡爪子放在石汇盘里。他只顾着和黄胖子拼酒,看都没看一眼,我晃晃他胳膊说,吃点东西,光喝胃受不了。他说,你吃吧,你吃吧,接着跟黄胖子拼。“乖乖女”拿一个虾肉球在黄胖子眼前晃晃,黄胖子用嘴衔过去,脸上的灿烂顿时扑拉拉洒了一地。我对石汇说,同志们多幸福呀!石汇看看我,给我夹一段猪尾巴放在盘子里。这时黄胖子接了个电话,对,对,我跟老石在一起呢。对,还有老于他们。说着他把手机传给石汇。石汇接球,嫂子,你弟妹也在这儿。要不你过来呀?对方好像说不行。石汇就死乞白赖地让,嫂子你快来吧,要我去接你?听着特真诚。要是有飞机他都能动用飞机了。想必那头的嫂子已经感动得要死了。末了石汇说,嫂子放心,我一定把咱哥安全送回去。放下电话石汇又给我夹了块牛柳。“乖乖女”还在给黄胖子盘里添置,虾是没有了,她又在抠螃蟹。黄胖子那个盘子都冒顶了。看起来她要把整桌的精华都处理给黄胖子。我想说黄胖子你可别吃了!得脑血栓!老于边上的妞已经把他前半身的球球都揪净了,可见她眼里容不下一粒球球。那毛衣就像刚干洗过,锃新。妞的工作也由前胸转移到后背去。看她那个认真敬业劲,都想给她发奖金了。“眼镜”还在往“袖珍”的大腿上使劲。一会儿把身子倾在人家腿上,一会儿又把手拄到人家腿上。好像那大腿长了宝贝,迫不及待地等着她来开发。“红头”依然在敲酒杯,现在她是用两根筷子敲,可能这样消耗体力较大,于是她把脑袋搁在“大头”肩膀上。有人嘴巴开始放不下舌头了。“大头”说,等会儿咱、咱去桑拿?老于说你傻×了。他转过脸对我说,弟妹,你爱唱歌不?我说行,听你们的。弟妹说唱歌咱就唱歌,唱歌心情多好,对吧?他朝我笑笑。我也朝他笑笑说,啊。
    我们一伙人驱车来到奥吧量贩歌舞厅。歌厅门前闪着一大群星灯,一眨一眨就像女人暧昧的眼睛。这是一家比较高级的歌舞厅,装修和设备是数一流的。一个打着红领结的男服务生把我们引到一个灯光幽暗的包房里。蒙眬浪漫的气氛一下子被烘托出来,暧昧也就被渲染得更加暧昧。黄胖子跟服务生要了果脯、烤鱼片、瓜子、爆米花、山楂片……还要两提啤酒。我才知道这里的啤酒论提。我说,不要酒了吧,你们喝得够多了。黄胖子说,没酒哪能唱好歌。来四提吧。我没敢再多嘴,怕他又要八提了。“乖乖女”先唱了首《我的柔情你永远不懂》,一副如泣如诉的表情。末了黄胖子给她献花,还把她拥入怀里。又附之一首《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大家鼓掌、吹哨、喊。接着大伙儿竹筒倒豆似的稀里哗啦唱开了。酒瓶子也叮叮当当地撞个没完。不知是谁又要了四提,这帮酒鬼。“大头”唱首《知己何必是红粉》,“红头”就对了首《绿光》,还是一脸愤世嫉俗谁都不尿的牛×。“乖乖女”说,嫂子你唱什么歌我给你点。我说,听你们唱吧,我爱听歌。“大头”也说,嫂子来一个吧,出来就是图个热闹。那个“红头”很不耐烦地摇晃着他的肩膀说,该你了该你了。我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大头”唱完又去找老于碰杯了。“红头”就显出几许落寞。她忽而把脸转向我,博物馆工作好玩吗?当然好玩了。我回答。都玩什么?太多了,都是博大深远的古文化。我特意把文化两字说得很重。你呢?你做什么?看起来这是个少教的东西。我说,我研究干尸。什么?她好像没听清。我说,就是死人,风干的尸体,你明白了?我听见她吸了一口气说,男的女的?我说,男女都有。学问大了去了。我每天要观察他们的外表层,还要处理他们身上的浮灰。你还给他们洗澡?洗呀,我信口开河,我每天都把手放在他们的脑门儿上感温。我顺手在“红头”脑门儿上摸了摸。她赶忙把身子往回缩。他们的手部保护也很重要。我说着又握握“红头”那滑嫩的小手。她吓得跑到前边去抢话筒唱歌了。小崽子,收拾不了你?我看见“红头”唱完拉着“大头”在我对面的角落里坐下。我的精神头就此跟着亢奋起来,唱了一首《我的野蛮女友》。唱完又抓过一瓶子酒坐到“红头”边上喝,我说哪天你去我单位玩吧,我让你也摸摸干尸,感受一下古人的气息。她说,不了、不了。就急忙拉着“大头”上前边唱歌了。玩不起了吧?小兔崽子。
    因为有晦暗的灯光和酒精的烤灼,人们很快就能进入状态,找到自我。这样的夜晚太美丽太温柔了。黄胖子跟那个“乖乖女”坐在角落里呢喃着,黄胖子用肥硕的身体裹着“乖乖女”,眼神里流淌着无限的慈爱,就像在给他女儿丫丫讲狼外婆的故事。“乖乖女”把头垂得很低,小鸟依人般静静聆听着,时而把头抬起来,用那双扑搭着长睫毛的眼睛,凝望黄胖子那张皮球一样的大脸。她的一绺头发从耳畔滑落,黄胖子就用熊掌大手帮她扶到脑后。这双手很厉害的,曾拿过全国油画金奖。
    那“孩子”终于堂而皇之地坐在了“袖珍”大腿上。一个孩子淘气的事就可她去吧。“袖珍”没再拒绝。“孩子”体积挺大,我看“袖珍”实在是力不从心。男人嘛,什么苦不能吃?“袖珍”灵机一动,他把自己的两条腿一并放在沙发上,这样就减轻了不少负担。要不说还是个儿小的人聪明。我发现“袖珍”的袖手钻进了“孩子”的毛衣里。而且像鱼一样在里边缓缓游弋。这其间有个男服务生进来开酒,酒劲很冲喷了“袖珍”大腿上那个妞一脸,“袖珍”一个高蹿起来捋胳膊挽袖子,小男人红颜一怒。虽然他蹦起来也只到人家肩膀高。石汇说算了算了,小伙子以后小心点就是。服务生走后,“袖珍”他们又回到原始状态。“大头”和“红头”早就扔掉话筒在地中央跳起了贴面舞。OK机在自说自唱着一首很怀旧的老歌,蔡琴那首《被遗忘的时光》。有人把地上的五彩旋转灯也打开了。“大头”和“红头”婀娜的身影被拉扯得更加缤纷鬼魅。那影子交织缠绕在一起就像灵魂再生,在所有人身上上下滚动着。人们忘我地潇洒着。我忽然想到我的影子和干尸相互交融的情形,我们心贴着心,彼此凝视,彼此守候,彼此相依,我中有他,他中有我……
    我看见石汇在搓手,把两只手翻来覆去地揉搓。他用的是丹田之气,鼻子里的气流打着热浪,脸上出现几度红润。我们家石汇挥笔泼墨时就用丹田气。我问石汇,那几个妞是你们学校的?石汇说,我们,不,他们还没有那么傻×。我说石汇,你现在特失落吧?他说,老于他们哪儿去了?准他妈又行为艺术去了。我这才发现老于和那妞已不知去向。我说,你看人家多敬业,忙里偷闲还搞业务。石汇呼出的热浪扑到我身上,我说,我怎么觉着怪对不住你的。他忽然把胳膊套在我脖子上扳住我的头说,老婆你真漂亮,我下辈子还娶你。刷一下,我觉着谁开了冷气,一摸身上全是鸡皮疙瘩。他又咬着我耳朵说,老婆我都爱死你了。我今天晚上可能吃太多了,胃里的猪尾巴和牛柳一个劲儿往上涌。我从他肩膀里挣扎出来,吐了口粗气。刚才他勒住了我的喉管,我有点窒息。我说,都是自家兄弟,你就不用客气了。石汇扑哧笑了,点上一根烟。我看那烟头一明一暗,真像讥笑的眼睛。我说,那几个妞是干什么的?谁知道?不过老婆你可别多想呀!我知道我问了句很愚蠢的话,佯作轻松地说,有什么呀?肖邦和凡·高他们都是这么开发出灵感的,要不就能创造出举世之作来?石汇脸上哗地开了一朵花说,看我老婆这境界,比黄胖子家那个的强多了。我让她向你学习。我说,行,有时间我给她办班。石汇说,你别看我们,不,别看他们这个样,其实都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说,有些事情没有必要弄得太清楚,月朦胧鸟朦胧吧。“乖乖女”唱歌了,黄胖子就凑到我和石汇边上。石汇马上向他夸耀我的境界。黄胖子涕零地将我抱住,弟妹,不,嫂子,你太伟大了太让我肃然起敬了。我家那个谁跟你差距呀!我心里骂人,这帮孙子,却挺挺腰杆说,多大个事?好权好色不正体现男人的雄风吗?那才叫老爷们儿。食色,性也,连孔子都承认的事。你们也不要背什么包袱,要洗澡就洗澡,要按摩就按摩,按摩也不一定就是色情,就像当官的也不一定都会贪污。用不着往自己身上抹灰,大大方方的。说完我用手往后拢拢头发,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的革命精神一下子展示出来了。我的慷慨陈词把“大头”也引过来,这会儿我要是站起来散几张传单,那就是五四爱国女青年。我就坡下驴去了洗手间。
    在洗手间的镜子里,我看到一张狰狞的、空洞的、可怕的脸,上边的肌肉已经皲裂而枯干,就像我天天守望的干尸。弟弟说得没错,因为天天和干尸相伴,我已经没有能力再融入到这个社会了,我就像退了色的贝壳,被浪花推到海岸上,越推越远,再也不可能回到大海里。我看过成龙的电影《神话》,也梦想着干尸能把我带到他的年代去。礼教、安静、慢悠悠的手工劳作,多好的日子呀!我把水泼到镜子上,干尸就模糊起来。我顺手把水池边一个橘子放进兜里。我想这橘子里最好是炸药,那我宁肯做人体炸弹,崩了这帮狗日的。这时石汇推门进来,我说,你看镜子里有个干尸。石汇拍拍我的头说,我已经够累了,求你就别再让我累了好吗?你知道男人在外边混有多辛苦?家庭、社会、事业哪一桩不是一块大石头,天天背着石头过活的人,偶尔也需要释放释放的。我敢说我这帮哥们儿都不是坏人。我不是为谁辩白,下辈子你要做男人你就知道了。他把我的手放在他手里,我感到周身的温暖。说心里话,石汇他们对家庭还是蛮有责任心的,算得上是好丈夫好爸爸。在艺术上他们也是很有造就的艺术家。他们只不过是情不自禁地放荡一下,纸醉金迷一下,低级趣味一下,这是时代里的秘密,人人都心知肚明的。有些事是不能看透的,一但看透,就像人的皮被撕下一样,血淋淋的,惨不忍睹。我把橘子丢进垃圾箱。回来时我看见老于和那个妞在我们旁边的包房里行为艺术。
    我们是凌晨两点多离开歌舞厅的。男人们把那几个妞塞到一个车里,黄胖子交给司机一百块钱,剩下的事就让他来处理。我和石汇上车时,黄胖子还给我敬了个军礼。石汇瘫在我身上,一会儿说,你今天真漂亮,一会儿又说,以后少跟我出来,手还在我身上掐。那个司机在反光镜里偷觑我们。我把石汇弄下车。司机说,大姐,我等你吧。我说,你等我干啥?他说,这是你家?我说,屁话,不是我家是你家。我又一指肩膀上扛着的石汇说,这是我儿子他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