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李自国说我想整容，李自国说你不是见天晚上都糊个大白脸吗？我说那叫美容，我想整容和美容不是一码事儿。他说，还不都是往脸上忙活。我说，美容去美容院整容去整形医院，绝对两回事。李自国说，你想怎么整？我说，就是把脸上不合格的和过期零件都改装一下。他说，天，那不是要动刀吗？我说，那是，不受点苦敢叫日月换新天？你不是爱看韩剧吗？那里的美女都是动刀动出来的。韩国的美容技术绝对出神入化，把一个叫河秀利的大老爷们儿都整成美女了。李自国卡壳片刻说，你再容我些时候，等我把银子挣足了，送你去韩国直接换个脑瓜子不就行了？省得左一刀右一刀的遭罪费劲。我爱看金顺，咱就换个她那样的。我从眼睛里伸出一只勺子，很不友好地挖了他一眼说，缺德吧你。
    我跟华玲说我想整容。华玲立即把嘴巴张得能吃进去一个篮球，说，怎么着，你家李自国不安分？我说你那脑子都想个什么？就不盼着我点好？她说，那你无缘无故就琢磨着整容？我说，现在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让自己的形象也与日俱增不好吗？难道说你不想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呀？她把眼球放在我脸上乱敲一阵，忽地冒出一声坏笑，嘿，你不会是来了第二春吧？嘁，就你花花肠子多，女人对自己好点不应该吗？她说，那是应该，不过你不觉着你这举措大了点？跟我这儿瞎白话吧？我说，跟你说就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别冷不丁看了再把舌头咬下来。华玲看我并无嘻嘻哈哈之意就说，整容可不是个小事儿，你没看电视上说吗，有人整容没整好，最后都毁容了，比画皮都吓人。我说，那都是江湖大夫，我去大医院找名医。不信整不出个避月羞花来，你看人家韩国女人。她说，那是，人家韩国什么技术？你不会是想漂洋过海去韩国整吧？我说，我有民族精神不崇洋媚外，咱这儿也有好大夫。华玲沉默少许又问，那你家李自国同意？我说，我自己的事自己说了算。这回我要全方位大换血，爱谁谁！我万里长城的第一步是塑身，就是把浑身上下多余的油水都刮下去，专业术语称吸脂抽脂。看我不整她个林志玲那体形出来？到时候我大摇大摆地去买O版裤，等着瞧好吧。
    我特喜欢Ｏ版裤，就是上半部分很考验体形，下边是小喇叭腿儿的那种，面料有牛仔的，还有水洗布的。裤腿上还绘制了形形色色的图案，有手工绣的、有用彩色小珠子串的、还有用亮片和水晶有机玻璃粘上去的，这Ｏ版裤漂亮得花枝摆动，都快成工艺品了。我看见大街上那些黄毛丫头片子，把胸脯拔得高高的，小屁股让Ｏ版裤裹得像个灯笼，走起路来一耸一耸的都能敲出鼓点儿来。谁见了这阵势心里不痒痒？我和华玲早就垂涎三尺了。华玲对我说，说什么也要买条Ｏ版裤穿。我说，那当然，还给谁省着不成？我说我要买上边有银丝线绣花的那种，她说她要买粘了许多小碎星星那种。
    裤子城里的裤子就像骑马打仗的勇士一样一排排在模特腿上傲然矗立着，然而领尽风骚的还是非Ｏ版裤莫数。你看哪地方聚堆儿，哪里人头攒动，那一定是Ｏ版裤的阵地所在。我和华玲迫不及待地奔过去指着模特腿对老板娘说，我们要这样的。老板娘正把一条裤子递给旁边的小姑娘，好像根本没听见我们说话。我拉拉她衣角说，给我找一条吧。老板娘边帮那小姑娘往腿上套裤子边说，大号的卖完了。我说，什么时候来货？她说，那谁知道？小姑娘已经把裤子穿在腿上，还故意在我们面前挑着眉毛，脚尖儿敲地把胯骨轴子扭得咔咔响。我用眼睛剜了她一下，嘁，一脑门子粉红色带白尖儿青春美丽疙瘩痘，臭浪个啥。华玲说，好多呢，对面也是Ｏ版裤。有几个女孩正在那儿对着镜子争先恐后来回照。华玲对卖货的小姑娘说，帮我们找一条来。小姑娘看看我俩就露出一对小酒窝来，阿姨，这是Ｏ版裤。我说，对，我就想买Ｏ版裤。阿姨，Ｏ版裤腰身低，还瘦。华玲着急，没有加肥加大的？小姑娘又把眼睛弯成月牙说，加肥加大还叫什么Ｏ版裤。不过别人家也许有，要不你们过去问问？我心说这小丫头肯定是人家雇的，态度这么好。我俩又往里边走。买Ｏ版裤呀，进来看看吧。一个脑袋顶上冒着白头发的女人朝我俩摆手，看，我家Ｏ版裤最全，牛仔的、灯芯绒的、水洗布的都有。这家品种是够齐全的，只不过摊位太往后，光顾的人自然是寥寥无几。女老板滔滔不绝来了精神，我家是正宗的Ｏ版裤，广州货，不像他们全是些地产仿造。买东西就得买正品，假牌子穿不了几天就绽线了。你看裤子上这些工艺吧，都是手工缝制。行呀，现在家家的宝贝全是命根子，要星星不能给月亮，真把孩子惹烦了还上火。孩子多宽腰？什么？我一扬脸。你们不是给孩子买裤子吗？哈哈！华玲说，我们自己还没美够呢，干吗给孩子？是呀，是呀，现在的孩子可不能惯，越惯毛病越多，像你俩这么精神现在不穿啥时候穿？来，我给你们找条合身的。女老板给我找来条牛仔绣花镶有机亮片的，上边那牵牛花绣得活灵活现，像开在上边一样。我摸着那花瓣手心直冒汗，刚把两条腿放进腿筒里时还没觉得怎么着，提到上半部分时就卡住了。我屏着呼吸脸发热，女老板很有耐心地鼓励我说，别着急，慢一点儿，慢点儿。有人过来让女老板拿裤子看。我说，华玲你帮忙使劲往上提，我自己也猛憋一口丹田气，上去了，上去了。我长吁一口。正美着，就听刺啦一声，不好了。多亏华玲心眼儿来得快，说快走吧，我刚才出门时忘了把火闭上。我俩手忙脚乱地把裤子褪下来往那儿一扔拔腿就跑，女老板正忙着招呼别的顾客，也没顾上我们。我和华玲脚下生风一口气跑到楼下，出大门时还胆战心惊，生怕人家追出来让我们赔裤子。到外边我俩一人买一只大冰激凌，败败火。
    华玲瞪着眼回味无穷地说，那次我俩买裤子真是惊心动魄。我说，放心，昨日不会重现了。我不光塑身，还要做个大拉皱，把脸上的褶子都弄熨帖了。再把眼睛朝上吊吊，嘴角往里缝缝，鼻子往高垫垫。最后来个深度漂白。华玲说，听着怎么像脱胎换骨似的？我说，对，我就是要重塑自我，再创辉煌。她说，现在不都流行返璞归真回归自然吗？我看还是自然美好。我说，算了吧，想当初你要是不割双眼皮能有现在……华玲可能怕我再给她揭锅就抢着说，也是，有条件干吗不越活越年轻？整就整个彻底的。你说咱这脸面能整回二十几岁吗？我说，能，有志者事竟成。她说，好像不是一回事？我说，做什么事得先自己有信心。你也整吧，整完了咱再扬眉吐气一把，看谁还给咱脸子看？她说，到时候你家李自国又有活干了。我说，累死他。她说，我把皱纹拉拉，肥油抽抽就行。我说，咱说整就整，一开春儿就去。她说，你先趟趟路，你整完我再整。我说，你心眼儿真多，要我当实验田。她说，你容我准备准备，对自己下手哪那么容易？
    我长得一点不吓人，年轻那会儿还挺好看的。说起想当初我的丰功伟绩也是一马车一马车拉。要把好几马车的事一一道来最起码也得说上几天几夜。单说一个例子就能吓人一跳。
    我上学那会儿还是计划经济，多数人兜里都没钱。中午饭要是能吃上个小豆馅面包或一根大麻花都属于改善生活。好多学生只有趁着春游或开个运动会才能解解馋。而我总能过上“小康”的日子你信不？这算什么？那会儿我还常下馆子呢！什么拉面、冷面、馄饨、馅饼，怎么着一个星期不来一回两回的。那会儿这些东西相当于现在肯德基和必胜客的档次。倒不是我家庭富裕，问题是根本不用我花钱。我有好多拥趸给我无偿提供吃喝。开始我还矜持着不大好意思，时间一长也就无所谓了。给你。什么？豆馅面包。不用，我去食堂打饭吧。明天打吧，你看这都买回来了。行，多少钱？拉倒吧，明儿个把你饭盒里的红烧肉夹我两块就成。中午吃冷面去？我有饭票。饭票又不作废。说准了中午一块儿啊。我中午吃馅饼也给你带了份。又不是没饭票干吗花那份钱？买都买了还客气啥。那给你钱。骂人呀！看我这小日子过得多滋润，老师都赶不上。我的拥趸百分之百的男性。我心里清楚他们对我都有单方面的想法，怎么说也是男人大方，不像那些女同学磨磨叽叽的坐个公交车还得AA制。上大学那阵儿我一个月用不了几张饭票。而且负责打饭的小伙儿也特别慷慨，我一个饭票能打出两份菜来，揭开我饭盆最表层的青菜，里边总会暗藏着红烧肉炸鱼之类的硬货。
    一来二去我就省下不少伙食费，我利用这些资金把自己包装得更有实力了，把一群姐妹气得直翻白眼。她们背地里损我，说我长相一般，主要是会穿衣服，还说什么三分长相七分打扮的。她们说我不是那种经久耐看型的，我对那些闲言碎语从来都是嗤之以鼻，我知道她们心里装着的小鬼名叫嫉妒。我没有亲密无缝的女友，华玲之所以愿意尾随我是因为她有利可图，什么雪糕糖葫芦的也没少跟着沾光。在我所有的拥趸者中李自国是最坚韧不拔的一个。那时候李自国家境不大好。他春夏秋冬总穿着一身军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现役军人呢。尽管如此，他还是想方设法给我提供美食。他的作业本都是两面用，还把新买的钢笔水倒进罐头瓶子里兑满水用，写出来的字可清凉了，瓦蓝瓦蓝的。他目的单纯就是要把省下来的钱给我买烤地瓜和茶叶蛋。冬天他把家里贮存的年货偷给我吃，有花生、瓜籽、栗子、冻苹果、冻梨、玉米花……只给家里留下个猪头，多亏那猪头不是熟的！后来家里人发现东西不见了，他便嚷着说上同学家要猫。更为严重的是，他用卖废品的钱给我摆了一桌大餐。那天我过生日，他让华玲把我叫到饭店，一进门我就看见一身军装的他和一桌子花花绿绿的菜明晃晃地摆在那儿。桌子上有烧鸡、盐水鸭、酱猪蹄、西红柿炒鸡蛋、红烧鲤鱼、麻辣豆腐、五香花生米和牛肉丸子。正好八大碗。比我叔叔结婚的酒席都丰盛。我当时激动得眼泪哗哗往外流。我说，李自国，我这辈子就你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我说这些都是上个世纪的一些鸡零狗碎的记忆。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风水轮流转，好事还总让你一个人摊上？不过我深深知道这风水再怎么转也转不到我身上了，除非转到下一个轮回里。
    时间就像一条高速公路，稍没留神就让我脑门儿上长出一大堆年轮，其实长年轮就像春天花开冬天雪来一样正常。冬天下场雪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那天晚上的雪下得确实不寻常。
    早上出门第一感觉就是——呀！好大的雪。天地间像被谁施了魔法似的，哪儿哪儿都是一片白。我在公交车站等了半个多小时也不见个车影，脚尖冻得像猫咬。脚倒无所谓，再不来车奖金可就泡汤了，我心急火燎把地上的雪踩得呷呷叫。咦，那不是我们单位老大的车吗（我们习惯把老总称为老大）？他在那儿被塞住了。我奔过去敲敲车窗，老大把玻璃摇出一条缝。我探头说，前边堵了一大排呢。老大说，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我说，我在这里等车。今天道不好，等了好半天，脚都要冻掉了。他看看表说，真不巧我得先去市里开个会，要不就让你搭蹭车了。我说，没事，今天路不好你慢点开，等会儿我打的就成。老大冲我一摆手踩了油门。因为雪太大，连个出租都叫不到，我灵机一动，徒步。到单位时我已经浑身上下都热气腾腾。咦，老大的车就停在大门口，他不是去开会了吗？还不到9点！进办公室看见林冰冰正一边喝茶一边看报纸。我说，有扇子吗？热死了。她抬下眼皮，你发烧呀？我自豪地说，知道我怎么来的吗？徒步。对，你怎么来这么早？有专车？她说，什么专车？赶好不如赶巧，一出家门就听有人喊我，原来是咱们老大，他让我坐蹭车，我不好意思拒绝就上去了。我说，我现在就想吃、吃雪糕。她呷口茶说，那你吃雪多好，天然冰激凌。我说，冰冰你二十五了吧？她说，周岁才二十三，你干吗？我说，我像你这么大时也爱喝茶，尤其爱喝茉莉花茶。
    我想请英语培训班的牛老师吃饭。我请他吃饭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想让他帮我划划重点，最后顺利过关。喂，牛老师您好，我是……知道了，知道了，你好。中午有没有时间？我想请您出来吃个便饭好吗？啊，今天中午不行。这几天省里要来检查，我得把教案整理一下。那晚上？真是不巧，我单位里新来个同事，他晚上要请大伙儿坐坐。那您看？真是不好意思，这阵子事儿都堆上了，这样吧，下星期，下星期怎么样？好吧，那我再打给您。
    牛老师，是我呀。你好你好，听出来了。您看今天有没有？这扯不扯，等会儿我要去听一个报告，晚上一个朋友搬新家想热闹热闹。要不等周末吧，周末找个时间。好，那就周末吧。
牛老师您好！啊，你好，怎么样最近挺忙的吧？我还可以，牛老师您挺忙吧？可不是吗，好不容易过个周末，同学又要搞聚会，要是别的事我就推了，可同学聚一次不易，一会儿我还得去张罗酒店，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下次，下次一定。好，再见。
    牛老师您好，我已经在珊瑚酒楼218包房订下饭桌，这家的苏眉鱼可地道了，还有东星斑和老虎斑。从现在开始到晚上10点钟我会一直在那儿等候，希望您能在百忙当中驾临。我喝下一瓶啤酒把短信按出去。那边有回音了。同学好，我仿佛嗅到了苏眉的鱼香，可惜我现在身在南国，马上往回飞也得明天到，一百二十分的抱歉，我只能老生常谈next time。
那天没把我撑死，我把一桌子菜统统倒进自己肚子。苏眉、东星斑、老虎斑、大鲍、中华鲟，太过瘾了。我从来没这么享受过，一个人甩开腮帮子闷头吃真好，吃累了就歇着，歇好了再吃。后来我还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可不短，一睁眼都半夜了。我急忙打道回府。
    李自国窝在沙发上看球赛，兴奋时还嗷嗷喊几嗓子。他说，老师给你划题了？我说，划完了。我一头扎在床上，满胸腔的苏眉味。我吃得太舒服了，感谢敬爱的牛老师，要不哪得手这么暴饮暴食，我相信那天肯定能成为我一生里最美好的回忆，快乐无比。
    我想整容。我吃过苏眉鱼之后就萌发了这样的想法。我和华玲就去国色天香美容院，看见大厅里挂着好多整形医师们的玉照，有韩国和北京的，还有上海的和本地的。一个导诊小姐热情接待了我俩。小姑娘不大长得也喜兴，就是一脸青春痘。她说，阿姨，你们要解决哪方面的问题？我说，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她说，放心，我们这儿可是一流的整形医院，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们做不到的。华玲说她就想拉皱和吸脂。我说，我要整的地方太多了。她指一下墙上的那排照片说，不同的医师价位也不一样，韩国的最贵，然后依次是北京、上海和本地。她随手递过来一本价目表。价目表写得特别细，什么鼻子、耳朵、眼睛、嘴只要不是肚子里的东西我看基本全都囊括了，就连人体隐私部位都罗列其中。我心说，我要是在这里回完炉到家李自国肯定不认识我了。哎哟，华玲说，你别光看热闹，往这儿看。她用手一点下边的阿拉伯数字。我说，小姑娘你们这儿没有美国医师吗？她说，现在韩国的整容技术是世界一流的。我说，技术好是好，可太千篇一律，韩国满大街女人都像是一个妈生的。华玲说，孩子你这脸怎么跟我姑娘似的？可不是嘛阿姨，可伶可俐、战痘王花不少钱就是不见效果。小姑娘一脸无奈。我说，这证明你年轻，像我这个岁数想长都长不出来！小姑娘立刻把眉头拧成个拳头说，这脸疙瘩简直太讨厌了。阿姨你们是不知道，因为这脸痘耽误我老事儿了。小姑娘哽咽着眼圈泛红。我说，你也不用花那份冤枉钱，这是年轻内分泌过剩，以后自然会好，千万别当回事儿。华玲也说，孩子你为这点事儿就伤心都对不住自己。老天要是让我能回你这年岁，长一脸麻子都成。我说，那会儿我也长过痘，也没觉着怎么样，还挺自豪的。小姑娘说，阿姨你们真会安慰人。不过你俩皮肤确实挺好，我到了你们这岁数，恐怕连你们一半都赶不上。她忽然转头看看周围悄声说，阿姨，其实你们蛮漂亮的，皮肤又好，现在还不至于就那什么吧？我看看华玲，华玲又看看我。我说，刚才，刚才出门时好像火忘关了。小姑娘说，那快回去看看，我家邻居电褥子没拔都着火了。华玲说，我姑娘前几天用了一个叫什么皮康的药膏，好像有点效果，等我问问回头来告诉你。
    路上华玲问我，你说要是让咱跟那小姑娘换换你干不？我说换什么？她说，让咱再回到年轻那会儿也长一脸痘痘，让她到咱这岁数来。我说，肯定不干。她说，你不干？我说，是人家不干。
早上我对着镜子照，天，李自国，李自国，快来呀，我长青春痘了。李自国，这个猪。我掀起被子扒开他眼睛说，你看，我长青春痘了。李自国迷怔着看我一眼说，还青春痘，美得你！是火疥子。说完就拱进被窝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