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4日 星期三
吕天琳:你在钟声里浮现
来源:本站 | 作者:吕天琳  时间: 2014-08-26

    我最初的旅途总是要过那条河,却又不像个十足的旅客,总有一点儿被拉到对岸贩卖的压迫感。从紧张地坐进小船里的那一刻起,我就犯晕,眼前是一片令人发愁的水面,静得只能听见桨叶击水的声音。摆船的老头儿也不说话,背上扣着草帽,铜锅烟袋闪耀在后腰上,很抒情地摇着桨。坐船的都屏住呼吸,陌生的目光在水汽里轻轻碰撞着,试探着互相壮胆,那情形真像偷渡一般。水程其实不远,上岸就是海伦的地界了。脚一落地就生根,阳光给了陆地更多的慈祥。
    不管你信不信,人生其实很像一个抗拒宿命的旅程,怎么走似乎已经注定,但你永远也不知注定了什么。就像船注定要靠岸,那“岸”就是它的目的地么?它和人一样,都想找到自己的“彼岸”,可又无限眷恋着“此岸”,那里有个等你随时回来的渡口,有间草房挂着你船一样的摇篮。那一年我17岁,还不懂得“彼岸”这个隐喻中寄托的深义,只觉得人是为理想上路的,“彼岸”那儿确有我们要的东西。人生不是一支箭,射出去回不来,人生很像一只船,涉世如渡,从此到彼,有去有回,彼此往来,生命才有板有眼有滋有味地有了着落……
    从地理上说,海伦就是我的彼岸。我从家乡走出去,第一站就是海伦。因为离得太近了,那儿有我熟悉的原味的乡土,有和我的胎记相似的山岗与村落,有基本相同的生息环境。每棵树在地下的根可能都是相通的,连水系也相互渗透纠结着,上升成彼此相连的河流,因此海伦对我算不得异乡。作为“原乡人”,我的血流到海伦,可没“停止沸腾”,因为我走进了停泊在夕阳下的“棒槌营”,那儿的炊烟正在升起,氤氲着从清末放垦的土地上缓缓飘来。
    天生我才爱历史,这点儿优势推动我大胆闯进了“趴蛋城”。“趴蛋城”是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始建通肯副都统衙门时最早兴建的海伦城池,地点在今海伦南兴乡育村屯,因刚刚竖起的衙门房梁一夜间全部倒塌,乃不祥之兆,遂转至今海伦城北棒槌营。在两位挖参老人栖身的草窝堡旁,杂木林随着寒暑展开了自动调节的屏风,草塘里灌满了星光与蛙鸣,这里南北地势平缓,东西河流漫涣,确是个难得的好地方。记忆像一本被风吹开的画轴,把一座“通肯城”的当年图景豁然铺开在我眼前,黑白的岁月里,进城出城的人们脚步略显滞重,衣着古朴,神态飘忽,挖参的老人显然逮到了金“棒槌”,憨实的笑意挂在慵倦的脸上,他们趟过开凌河(海伦河),惊动了河里的水獭,溅起的河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儿。上得岸来,家园已经变样了,城门楼子竖起来了,云白色的炊烟越聚越多,慢慢地,凌乱的街衢淹没了草图里的城池,城镇的轮廓在钟声里悄悄浮现出来。1899年5月4日,此时南方将进蒲月,北方正值仲春,坡上草已返青,海伦河畔的通肯城在一阵呢喃地燕声中醒来,见风就长,民国初年便已经出落成一座名唤“海伦”的县城了。
    我一直没有到过海边,便一直对身边的江河充满了本能的亲切感,时常把它们想象成我心里的海。海伦境内无海,却饱有通肯河、扎音河、海伦河、三道乌龙沟、克音河五条河流。我没到过三道乌龙沟,余下四河都曾亲历,尤其是通肯河,有一年冬天我和一个同学去他家所在的爱民乡,就和他一起跑到了覆盖着冰雪的通肯河上看冬捕,冰窟窿里黑绿的水轻轻涌动着,腥气很盛,能让人感受到鱼的活力,启发人努力直往更深远处想。那时我们正迷恋埃利蒂斯,想往着他那疯狂的石榴树和蓝色的爱琴海,总祈望哪位住在希腊神话里的神突然发力,掀开全流域的冰盖,给我们一条响着鼓声的海。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固执地认为,通肯河就是我的海,它的辽阔完全超越了一条河狭义的地理局限。它的流水牵着我,回溯,向远,找到源头,奔向无限。所以说,海伦的每一条河里都沉积着我对辽远的追怀与猜想,只不过这个“辽远”呈两极存在,一方指向历史,一方瞄准未来……而我更倾向于对逝去岁月的原始感恩,是否诗意不重要,它们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历史发生”,更能引起我探寻的兴趣。可未来是不确切的,憧憬归憧憬,想多了只有迷茫。眼前的现实又是如此滚烫,过分妖娆与妩媚,大众的目光和内心更愿意亲近远去的梦境,幽情思古,慎终追远,与古人对话,所以你看电视里的“百家讲坛”才倍受追捧,这也许正是当下人们愿意回归园田、扑向历史的能指的原因。
    处于我猜想中心的“棒槌营”正好进入了我的视线,它把我拉回到一百多年前的海伦河畔。那时正值清光绪年间,与海伦远隔千里的吉林长白山北麓、张广财岭西侧的大山里,住着一个人称韩边外的奇人,此人早年靠淘金封国兴家,在他管辖的桦甸境内就有一座神奇的“棒槌营”,那里生长着上百年的野山参。由于野山参自古以来就被誉为“百草之王”,长白山“棒槌营”的野山参更是稀世珍品,是公认的珍贵绿色天然药物,有补元救虚、润肺明目、养五脏、安六神、健脑益智、美容养颜,甚至起死回生、益寿延年等奇效,一直被奉为“宝”。旧时关东采参人认为参有灵气,不便直呼其名,遂昵称“棒槌”。
    随着闯关东的山东人陆续进入棒槌营流域,放山的人多起来,僧多粥少难免发生争执。再加上挖参也并不是容易的事儿,因为利益催生野心,常有明争暗斗,再加上山神爷不待见,弄不好碰上野兽长虫(毒蛇),回不来的也大有人在,于是更多的人主动放弃了这口“玩命”的食儿,转而北进。我的祖上自清中期离开山东莱州来到吉林省德惠县九台边外横道沟(据我的家谱),就一直没有停下继续向北迁移的脚步,清末时正好赶上通肯河流域放垦,便跨越松花江进驻通肯河一带安家,这其中也有一些和我的祖上一样的流民踏入了海伦河腹地。由于有着和长白山棒槌营相似的地理环境和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土壤类型相近,森林植被茂盛,这里居然也生长有野山参。有了“棒槌”,自然就有了棒槌营,就有两个老人依傍海伦河搭起了草棚,升起了炊烟,开掘了耕地,养殖起牛马,兴建了城池。通肯城建起来之后,以农业为主体的商业和手工业渐趋兴盛,逐渐支应起风生水起的海伦镇。
    有了城镇的规模,百业兴起,挖参就成了一种历史的参照,进入到一种缅怀当中。没有了棒槌鸟争鸣在林间,告别了放山采参的苦日子,海伦人播五谷,养六畜,建家园,人灵水秀,海伦城也越来越好看了,到了立县90年的1989年,海伦撤县建市,它像一株丰腴的野山参,滋养着天下挖参人的子子孙孙。
    棒槌营那儿有一片不老的海,永远停泊着我今生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