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住在一幢七层简易安居小楼里。位置在奎城西的工厂区。居室兼书房的窗口对着一条不起眼的小街,周围是一些平房和低层建筑,所以视野还算开阔清晰。当时小街正在经历一场时代交替的振动。这个看着瞬息即变、实则过程漫长的历史镜头,我是从窗口领略到的。尽管我每天都从小街上走过,可是许多感受竟来自于这个小小的窗口。
那时,早晨和傍晚,小街上会经过一支队伍。这支队伍里,有小街的人,也有小街以外的人。他们都骑着自行车。在明媚的霞光中,从西向东潮水般涌去。他们将整条街都填满了。就像刚刚开始的一场马拉松大赛,人人争先恐后地向前奔去。他们在赶时间。工厂的大门,在前面张着大口,正给他们加油。他们是钳工、车工、电工、翻砂工________他们是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劳动大军。霞光不断伸展着它的触角,筒子形的小街装满了阳光。这支劳动大军就在阳光中赛跑。车轮滚滚,铃声叮叮。间或有人粗声大嗓地吆喝:快着点哎,磨蹭什么呢,这是上班,不是轧马路呢!于是你一嘴我一嘴的,空中响起阵阵笑声,随后又被沙沙的车轮声淹没了。看那车轮,一环扣一环,飞快转动,转成耀眼的银圈儿。有的人在车辐条上,饰着七色羽毛球,转起来流光溢彩,活泼之极。使整条街都变得兴冲冲的。
为了避免塞车,各大厂的上班时间是错开的。比如,七点、七点半、八点、八点半。可是一到上班时间,你看吧,那些自行车从各条胡同深处飞奔出来,一下子撵跑了小街清晨的平静。虽说错开了上班时间,人一点儿不见少,一波儿紧跟着一波儿的过,这情景就像百川归海。上班时间一过,小街便又恢复了平静。一直到午后四点,小街都很平静。只有五分钟一趟的公共汽车,载着极少的乘客,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着跑过。这些上白班的工人是不回来吃午饭的。他们早晨上班的时候,都带上了饭盒,夹在了后车座上,或装在提兜里挂到车把上。年轻的母亲或年轻的父亲,后背上还背着个小孩子。他们要把小孩子送到托儿所后,才能去上班,所以他们显得比别人更紧张,几乎是见缝插针般往前赶。而背上的孩子,全不理解父母的心情,兴奋地舞动着小手,张着小嘴,东张西望的看热闹。这是夏季的情形。冬季可就不知道那些躲在棉帽子里的小脑袋做何表情了。
傍晚,下班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又涌回小街。现在是疲惫和饥饿催赶着他们了。长长的队伍很快分成若干个涓涓细流,徐徐流入那些深深的胡同。在街上停留的多半是半大的孩子。他们聚在一块儿淘气。有时也去附近的湖边遛弯儿,做些他们感兴趣的事情,比如打水漂儿,吹口哨,追逐捉迷藏,常常玩得忘了吃夜饭。害得他们的母亲到处寻找,长一声短一声的叫着他们的名子,最终在湖边、在树下、在草地里,将他们一一揪回。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小街早早就入睡了。因为人们还要早起上班。第二天朝霞升起的时候,劳动大军又浩浩荡荡的从小街上经过。这是一条没有冰期的活水,无论冬夏,从西涌向东,再从东涌向西。就这样日子重复着过去了。
不经意间,这支劳动大军在小街上消失了。空起来的街道让人有些不习惯。白日原本静悄悄的楼道,现在变得很骚乱。好像呆在家里的人多起来,听到有人打招呼说:最近忙什么呢?回答说:还能干什么?下岗了,当“作家”(坐家)呐!静场,随后大笑。有一天入夜,楼上响起剁馅儿的声音。静夜那声音格外响。凌晨又被咚咚下楼的脚步声惊醒。从此这种声音,就同新闻联播似的,每天准时开播。这样我一向不大沉稳的睡眠,被切割得更加支离破碎了。心中悻悻,想到邻舍相处,以和睦为重,有合适的机会再说吧。一日,我从窗口看到了楼上的女人,她挽着一只大竹篮子,从街东匆匆走过来。我急忙下楼迎上她。我想我一定热情得过了头,她吃惊地看着我,半张着嘴愣怔在那儿。记得我说了许多废话。问她最近忙什么,家里怎么样,孩子挺好吧,挎着这么个大篮子做什么,工厂效益如何,问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嘴嗫嚅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我该闭嘴。她有些羞涩又有些忧愁的样子,吞吞吐吐地说:我和老头子都提前下岗了。两个孩子一个上学、`一个待业。我们也没别的能耐,贪黑做大菜馅包子,这不赶早去卖。我说生意还好吧?她说凑和吧,勤快着点儿,一个月能剩五百六百的。她叹息着,很谦卑很友好的冲我笑笑。把我的勇气彻底笑没了。于是,每当夜晚楼上响起乒乒乓乓的剁馅声,我便用两团棉花球塞住耳朵。隔年的秋天,楼上人家的大儿子娶亲了。那女人依旧是早出晚归地忙。只是那剁馅声消失了。忽一日,楼上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又忽一日,竟传来小孩子淘气的声音,小脚拍着地板啪哒啪哒的跑,夹杂着撞翻什么东西的哗啦声。然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傍晚,小街上多了一个小男孩,楼上的女人牵着他的小手,他嫩声嫩气的叫她奶奶。这是时光的声音。我看见女人的头发,在稚儿的欢笑声中,渐渐的白了。
而萧条了一阵子的小街,在一个春天的故事里苏醒过来。街两边临道的位置,开始大兴土木。原来有房子的地方,叮叮当当地装修门脸;没有房子的空地,盖起简易门市。两天就竖起一座,几天就排成一溜。接着这些刷新的门脸,挂起大大小小的招牌,做起五花八门的生意。食杂店、烧烤店、故衣店、美发美容店、服装店、日用百货店、中药西药店、大饭店小饭馆,呼拉一下子塞满了小街。让人不由感觉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火爆。有几家店开张不久就停了,停了不久又开了,频繁的换着老板。我在窗口就看他们摘牌换牌。所以小街总是沉浸在新开业的兴奋中。很多的贺喜人,就站在当街。贺客有送花篮的有送牌匾的。那匾上的字大都差不多,“开业逢盛世,财源滚滚来”或”恭喜发财”等等。字的背景有大帆船,扬帆远航的样子;也有鲲鹏展翅鸟,鹏程万里的意思。气魄都挺大。门前吊车叼起两挂长鞭。从清晨一直要等到十点五十八分,这才举行典礼。空中一阵响,地上一片红,在店门前铺展二、三天,才被收拾掉。过不久,这阵势又重新演练。开始,附近的居民出来看新鲜,时间一长,也就没人理会了。随着这些店铺的起起落落,一些流动摊床也在道边支起来。比如水果啦、蔬菜啦、日杂用品啦等等。从小街东边的十字街头,一顺水的朝西排开来。小街不再显得空旷,变得饱满而富有生气。这些门市和摊床,有一部分是属于工厂区里的人们的。他们从上班族的自行车潮汐里退出之后,在商海里找到了一席之地。我没有去问楼上的女人,她是否也有了自家的铺子,不过,我确信她已经习惯了新的活法。这从她的脸上就可以看出来,一种从容和自信代替了曾有的羞涩和忧愁。入夜楼上常常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她的二小子也结婚了,而且给她添了个小孙女。女人的脸上便常常挂着开心满足的笑容。
很快这条小街又发生变化了。坑坑洼洼的路面重新做了修整,这次修得很彻底,路面也拓宽了。路旁添加了漂亮的路灯。路两侧陈旧的平房逐渐拆迁,就地建起新楼。从前的小街如今是一条很像样子的街了。应该说是大街了。街上不再只有孤独的大巴,拉着稀疏的乘客,冷清清的来来去去。眨眼间,那些轿车、的士、吉普和中巴,就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取代了从前的自行车长阵,每天从凌晨到午夜,从东到西从西到东鱼惯而行。晚饭后,附近住的人们要出来散步。他们穿得十分休闲,很多女人穿着花花绿绿的睡衣。一些人朝街西走去,是去嫩江公园。一些人朝街东走去,是去逛夜市。他们经过饭店门前。那里停着成排的轿车。华装丽服的男男女女,过眼烟云般飘来飘云。看着那些轿车,孩子们兴奋地大叫:看,林肯!噢,奔驰!噢,丰田佳美!就像他们父母小的时候,惊羡地指着街上飞驰的自行车,噢,飞鸽!噢,凤凰!噢,永久!他们的父母忘了这些,过来拉走他们,责备他们不懂事。他们走过去了。现在只有饭店门前的熙攘,整个天空似乎都打着充满膏腴之气的酒嗝。
我住在道南,道南的楼前没有树,道北的楼前有树。道北的楼是五十年代初建筑的,最高三层,尖顶,多半是东厢楼。楼前一排杨树高过楼顶。那时工厂里有前苏联专家,这楼就是因他们盖的。可也没几个专家住进来,住进来的,没两年就撤走了。住户多是工厂里的工程技术人员,江南支边过来的高级知识分子,以及科室干部什么的。当初搬进来的人家,每家的孩子,在楼门前都种了一株小树苗。如今树已成材,而种树的人,也做了祖母祖父。这房子,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一本历史记录。就像沙土堆上坐着的老人,他使土堆看上去,如同一尊塑像的底座。老人满头银发,一袭浅色夏装,脸朝着太阳,身边顺一根木杖。他安静得如同一座雕像。这沙堆在楼的南山墙前面,沙堆的西边正在盖仓房。每天太阳升到半空的时候,老人就坐到沙堆上了。直到午饭时分,老人才拄着木杖缓缓站起来。他个子不高,比较胖。每次站起来,他都要停一会儿,才稳稳的侧转身,沿着那排杨树朝里面走去。只要是晴朗的日子,就会从窗口看见这个老者,端坐在土堆上,以同样的姿势看太阳。有一天土堆没有了。土堆西边的仓房盖好了。不久仓房改成了冷饮店。工厂区里的人们,有了商品意识,巴掌大的地方也能开店。没有了土堆,老人依然每天站在楼的南墙前,双手拄着手杖,朝着东方仰着脸。那老人是谁家的,怎么总是站在那里?我问邻居。邻舍告诉我,他是小学校长。听说从前还是新四军的指导员呢。一直就做小学校长?可不是,打建国做到退休。桃李满天下了。可不是。有一次我经过那里,看见老者还在那里,以同样的姿势站着。忍不住好奇心走上前问候他。我眼前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神情却是安祥平和的,让我想到暴风骤雨后的晴空。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怀里偎着一个小男孩。母亲指着远方,正软声细语的讲着什么。我想老人是被他们母子的温馨吸引住了。这情景也许唤醒了他对母亲和童年百感交集的记忆吧。他生长在战争年代,他的童年是血与火的体验。我想起”小兵张嘎”,想起“红星闪闪”的潘冬子,忽然有了同他聊聊的愿望。可是老人对我的招呼没做任何反应。我想老人大概耳背,就又重复了一遍,你老好哇。这时里面走过来一个老女人,对我说,岁数大了,他的耳朵听不清了,眼睛也看不见了。我愣住了。恍然明白,这个老人是站在心灵的窗口,用心在凝视这个崭新的世界啊。
我住的这栋楼后面是平房。好大的一片平房,一色起脊的红砖房,一栋挤一栋的,挺整齐挺温暖,烟囱也是一样的高,砌在一个方向。一看就是五十年代建的集体宿舍。这片平房的南面东面北面都是林立的高楼。唯有西面是一块茂密的树林。其实面积并不大,由于生得枝叶繁盛,风中雨中月下,显得幽深之极。令我生发遐想,虽然我知道秋天落光叶子,就会露出后面的职工医院,可是,夏日的繁茂,所造成的神密气息,仍然被这片树林成功地渲染出来,我还是禁不住怀疑,那后面会不会是另外的什么美妙的地方?夏日林木的繁茂给这片平房带来了梦境。
现在这条小街完全变了样子。道北的大树一株一株的被锯掉了。种树的孩子们,如今的老祖父老祖母们,围着空树墩子转了又转,叹息了又叹息。而后树墩子也被挖去了。而后那里树起了高楼。临街的楼,底座子都开成了门市,以餐饮业居多。每天的中午和晚上,饭店门前停着很多的轿车。大家吃呀喝呀很乐呵,天天都过年。那是家有许多分店的烧烤店。有头有脸的常常光顾的名店。我住的这栋楼房后面的集体宿舍已经解体。推土机、打桩机开进了这片废墟。夏天再没有梦境。
而后,我搬走了。走在各种各样的街上,或不叫街的路上,时常的去想小街。我想真正诚挚的生活是不会被丢弃的。当历史轰然从眼前走过,瞬间留下的是现实的清澈。艰难和欢乐都活跃着我们的人生。平稳和折腾都在寻求生活的平衡美。而平衡总是暂时的,因为新的前面还有新的。人就这么不知不觉的把时间给了美。可是人自己常常是并未意识到,这话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