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廉世广:酒局里的埋伏
来源:本站 | 作者:廉世广  时间: 2014-08-04


快下班的时候,江山给我打电话,说晚上要请我喝酒。我问都有谁,江山说,非得有别人吗,就咱两人不行吗?
说实在的,我真的不愿意出去喝酒,尤其是不愿意和江山喝酒。江山这人,名声不好,和女人们,有好多绯闻。和他来往多了,说不定也把名声混坏了。更重要的是,这些日子,我正在复习,废寝忘食,准备参加一个十分重要的考试。据说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县里要通过考试的方式选拔中层领导干部,虽然都是副职,但已经很不容易了。以往,有多少大字不识几个的,却一夜间当了局长或主任,让那些自以为满腹经纶,却无施展之地的人们顿足捶胸!现在好了,现在要公选了,像我这样,有学历、自认为也有能力,只是缺少资历的,自然是个难得的机遇了。要知道,机关里讲的是论资排辈,何况我还是个教书匠呢?
我和江山接触并不多。他在机关工作,我在学校教书。只因为一次要参加县里的诗歌朗诵比赛,他通过朋友找到我,求我给他写一首赞美家乡的诗。盛情难却,只好写了一首,不想通过他的朗诵,获了奖。就这么认识了。
我和江山喝酒,已不止一次,只是这个时候出去确实有些不妥。但想来想去,我还真不能回绝。江山比我大二十来岁,在机关混了半辈子了,影响力还是有一些。我报考的职位是政府办副主任,对于江山这样的老同志还要谦恭些。我在乡下种地的父亲曾告诫我,不要小瞧任何人,谁知道哪片云彩有雨?土坷垃还能把人拌个跟头呢!
于是,我答应了。
江山请我吃饭的地方是江边的小白楼。小白楼是当年日本人占领县城时建的,与城里的其它建筑比,有些别具一格的味道。虽几经损毁,几经修葺,至今仍很别致。临窗而坐,窗外一江春水,尽收眼底。江山一如既往的穿戴整齐,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我常想,江山讨女人喜欢,也许与他的穿戴和笑容有关吧。
坐下之后,江山就开始侃侃而谈了。江山是那种极其健谈的男人,说话的频率极快,伴以非常生动的表情动作。有时,仿佛他的话一齐涌向嗓子眼儿,把嗓子眼儿塞住了,嘴唇还在动,话却出不来,那样子很滑稽。听的人就会说,别急,慢慢说。可他是无法慢下来的。他长得方头大脸,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嘴唇却是薄薄的。大概是总说话磨的吧。
江山说,我请你来吃饭喝酒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想和你唠唠嗑,说点儿心里话。
我们就边喝边唠。山南海北,漫无边际地扯了一阵之后,江山才切入正题。他问,听说你要参加这次公选?
我说是啊,机会难得。
你想考那个写材料的政府办副主任?
我说是啊,文字是我的长项,这你知道。
江山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他说,俗话说,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我看你得好好考虑考虑,那个位置不适合你。
原来,他是来给我泼凉水的。而此时的我,正一盆火似的想离开校园,当那个副主任呢,被这凉水一浇,刺啦一声,我的心里冒起一股烟。
你怀疑我的能力?
不是不是,我只说不适合,不是干不了。
可能是看我有些不悦,江山给我满上酒,自己也倒满,一仰脖,先干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不适合我?
江山说,我会看相啊!
我摇头,笑出声来。江山说,你别不信,我原来也不信。小的时候,有人给我看相,说我命犯桃花。我不信。后来验证了,我这辈子尽在女人身上出问题了,要不然,能混了半辈子了,连个副主任都没混上?别提了,命该如此!
看他那沮丧的样子,我安慰他。我说,你是没赶上好机会,像现在,公开选拔,机会不就来了吗?我真的不甘心在学校当一辈子教书匠。
江山叹了口气,说,你是不了解你要考的那个位置啊,说是副主任,其实就是个大秘书。过去政府办的幺主任跟我说过,不是什么人都能干得了秘书这活儿的,要想得到领导的信赖,必须炼就七大硬功。
哪七大硬功?我好奇地问。
江山来了兴趣,掰着手指头说起来。
      第一大硬功:要有抛妻舍子的铁石心肠。只要你当上了领导秘书,从此就再也没有了人身自由。领导没出门,你必须先到楼下等着。领导晚上进了家,你才能迈开回家的第一步。家对你来说,永远只是个临时休息的场所,你和领导在一起的时间,要比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总和还要多得多。没有抛妻舍子的铁石心肠,你想左右兼顾是不可能的。因为不抛掉家庭,你根本无法处理好领导的重要事务。
      第二大硬功:要有过耳不忘的超级记性。别看领导秘书一般只跟在领导后面,好像没什么事一样。岂可知,他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从来都不敢怠慢。领导在台面上的风光表现,有一大半的功夫来自于秘书的周密安排。今天干什么,明天干什么,都是秘书亲自安排,时间往往要精确到分钟。甚至连穿什么衣服,讲什么话都要一一提醒。如果你没有过耳不忘的超级记性,遗漏了哪件事,那可是捅了大蒌子了。
      第三大硬功:要有宁死不说的铁嘴钢牙。秘书和领导基本上形影不离,领导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秘书最为清楚。如果你是个大嘴巴子,肯定用不了一天就被领导踹出门外去了。功夫老练的资深秘书,就是到了渣子洞用上火刑,也照样是一个字也透不出来。
      第四大硬功:要有代人受过的勇士精神。当秘书的,一般都深知丢车保帅这个哲理。所以,一旦领导犯了事,秘书要冲上前去把事揽下来。只有这样,领导才会最多因管束不严挨个处分,但可保住官身,才会有机会把你也一同保下来。反过来,那就大不一样了。一旦大树倒了,你这只树上的小猴子也好不了哪去。
      第五大硬功:要有默默无闻的人梯精神。尽管领导是个糊涂蛋,尽管有的领导可能大字不识几个,尽管领导的讲话稿都是你写的,尽管领导做事的点子很多都是你出的,但作为秘书,千万不能在任何场合,哪怕和老婆在枕头边也不能说其中有你的功劳。一切的一切都是领导的,和你都没有丝毫关系。
      第六大硬功:要有铁树开花的十足耐心。不要以为你跟了领导几年,得到了信任和赏识就想提要求另谋高处。万一你被用顺手,领导还轻易不会放你单飞。有的恐怕要随他来回调动而南北迁移。碰到老到一点的领导,或许会是退休或离职前把你安排安排。碰到倒霉的领导,一旦中途遭遇不测,你可就惨了。不过尽管是这样的命运,只要你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忍耐下去。
     第七大硬功:要有外伤自舔的自恋情结。领导秘书虽官不上七品,但也是高处不胜寒了。哪怕是原先最要好的朋友,见到你也要敬上一丈。很多人见了你也都是点头哈腰的。但不要忘记,你面前的人们,其实没有几个真正尊重你的。说好话给你听,无非是为了讨好你后面的领导。所以,秘书基本上没有知心朋友,什么委屈,什么伤痛,只能靠自己自我安抚,自己给自己疗伤。如果没有这个功夫,估计坚持不了多久就蹦溃了……
哎吆,这里还有这么大学问啊?我惊讶。
就是嘛,这是幺主任总结的。江山一副得意的样子。
 
                     二
刚才我说过,江山的名声不太好。说他名声不太好,主要是和女人有关。他结过三次婚。他的三次婚姻各有色彩,充满传奇。
江山二十几岁的时候,在县政府办当通信员。所谓通信员,实际上就是专门为县长服务的勤务员,需要机敏、灵活、勤快,还要嘴严,能吃苦。江山具备以上的一切条件。他从部队复员,也没什么人,是在县政府食堂当大厨的徐大哥把他介绍给县长的。这里所说的徐大哥,当然不是亲大哥,可他比亲大哥还要亲,因为后来江山把他的徐大哥变成了老丈人,这是后话。
江山的工作很出色。县长调走前,让他当了办公室的文书,很快又当了事务秘书。在办公室里,秘书分两种,一种是政务秘书,动笔杆子的,另一种就是事务秘书。事务秘书不简单啊,是政务秘书远远比不了的。他可以调度领导的车辆,可以购买办公用品,可以安排食宿,领导的吃喝拉撒睡,他都管,权力不可谓不大。江山小小年纪就拥有了这样的地位,在这座小城里,真是风光无限了。他走在街上有人打招呼,走进饭店有人让座,就是住进医院,也有人无微不至地体贴。
江山的第一次婚姻,就是从医院开始的。
那是盛夏时节。江山参加机关篮球赛,在球场上与对方球员相撞,脚踝关节严重扭伤,坐在地上,呲牙咧嘴地起不来。他被人用担架抬到县医院。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没办法,他得在医院住上一阵子了。这对于活泼好动的江山来说,不亚于蹲拘留。他被安排在了特护病房,专门为领导准备的,屋里只有两张床,实际上只住着他一个人。窗外是郁郁葱葱的丁香树,虽已过了花期,却枝繁叶茂,生长得蓬蓬勃勃。有鸟儿在枝叶间跳跃,不时发出悦耳的鸣叫。可他看不到这一切,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赶紧出院,回到工作岗位,只有那里,才能体会到鸟语花香。
只是那一刻,他看到了秦芳菲,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春天,一切又都恢复了生机。
我至今没有见到过秦芳菲。听人说,秦芳菲异常地漂亮,是那种充满着野性的美,魅力让人无法抗拒。秦芳菲是特护病房的护士,她带着白口罩,给江山打针、输液。她找不到江山手背上的血管,有些着急。江山比她更急,因为他只能看到她迷人的眼睛,而看不到她的脸。秦芳菲在他手背上一连扎了好几针,也没扎到血管,这是她从没有经历过的。她能到特护病房当护士,除了长得漂亮外,技术也得过得硬啊。可今天是怎么了呢?江山呢,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秦芳菲着急地说,请你能不能配合一下?
声音虽然隔着口罩发出,但仍然很悦耳。江山说,你能不能把口罩摘掉?
秦芳菲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口罩摘掉了。她的脸比她的眼睛更迷人。
江山咽了口唾沫,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秦芳菲一下子把针头扎进了江山的血管里。江山触电般地哆嗦了一下,鲜红的血回流到输液管里。秦芳菲笑了,江山也笑了。
也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江山喜欢上了秦芳菲,秦芳菲也喜欢上了江山。这期间,秦芳菲对于她的患者可以说是体贴入微。没事的时候,秦芳菲就用手绢包着果,那是刚在院子里的树上摘下的,坐到江山的病床上,一边吃果,一边唠嗑。手绢是洁白的,果有时候是花红果,红得发紫,里面的汁液仿佛都要透出来了,那味道又甜又酸。有时候又是黄太平,一瓣黄,一瓣红,像女孩子的脸蛋。黄太平又甜又脆,吃起来让人嘴角流酸水。那都唠啥嗑呢,海阔天空,逮啥唠啥,没有主题,却有没完没了的话题。在别人听来根本不可笑的事,他们也要笑上好半天,就像看了赵本山的小品似的。
一个不能下地的患者,一个亭亭玉立的护士,在你来我往的过程中,日子变得飞快。一晃儿,两个多月过去了。江山的脚伤渐渐地好起来。可江山却不想出院了,他宁愿一辈子住在医院里,让秦芳菲给他打针。他像吸毒一样,打针已经打上瘾了。秦芳菲给他打针的时候,是他感到最温馨、最幸福的时刻。当江山把他的这个想法告诉秦芳菲时,秦芳菲沉浸在幸福中。她说,你咋那么傻呢?就没想到把我娶回家,伺候你一辈子吗?
江山顾不得脚疼了,一下子把秦芳菲抱在怀里。
就在江山把秦芳菲抱在怀里的一瞬间,江山惊奇的发现,这位白衣天使竟然只穿了一件白大褂,里面是真空的。
那时候的江山正是血气方刚,那段日子与秦芳菲耳鬓厮磨,蓄积太多的能量似乎只为这一刻的爆发。白衣天使很快就变成了白色天使,没有丝毫的扭捏与矜持,引导着年轻的江山进入天堂,坠入仙境……
窗外的丁香树在中午的阳光下有些萎靡不振,一阵风吹来,叶子也是懒洋洋的,不得不动一动。当江山从遥远的天堂回到人间,竟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他看看身边的秦芳菲,微眯着眼,还沉浸在快乐的余波中。
江山想,天使与魔鬼,也许只有一步之遥吧?
 

我本来想把江山的三次婚姻一口气讲完,但又不能离题太远。还是回到饭桌上来吧。
听江山讲了当秘书要具备的七个硬功夫,我感到挺新鲜,也挺好奇。我说,这七条归纳得真挺有水平啊。
江山说,那当然。当年的幺主任,的的确确很有水平。
江山点上一棵烟,独自抽起来。他的目光移向窗外。窗外,阳光暖暖的,阳光下,一江春水向东流。半天,他问我,你认识政府办原来的幺主任吗?
我摇摇头。我没见过幺主任,但我听说过他。在我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他。他是我们县里的第一支笔,县里的重要材料都出自他的笔下。
江山说,幺主任和我脚前脚后到的政府办,只是他的年龄比我大一些。他原来在乡下当秘书,因为材料写得好,县长一句话,就调进了县政府。那时,有多少人羡慕他啊。要知道,从乡下进县里,是很不容易的事,何况一下子就调到县政府,成了县长身边的人!我当事务秘书的时候,他当政务秘书。后来他当上了副主任,我却在事务秘书的位置上止步不前了。可我不后悔,直到今天也不后悔。倒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其实我跟幺主任的个人关系很好。幺主任这人就像你似的,特实在。戴着一副大眼镜,眼镜腿坏了也不修,用胶布缠上。眼镜片打了也不换,卡在鼻梁上,像蜘蛛网。整天埋在稿纸堆里,写呀、改呀,头都不抬。
江山看着我,笑了一下。我这样说幺主任,并不是说他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呆子、老古董。其实幺主任除了读过很多书外,还有很多爱好,比如围棋、比如书法、比如二胡,幺主任都达到了一定水准。有时,幺主任还是个很幽默的人,不着不背的,还说几句笑话。一次下班的时候,我从幺主任的门口路过,看到他还在埋头写字,就走进去,说,老哥,整天这么写,不累吗?
幺主任抬起头,呲牙一乐,说,咋不累呀,干啥不累啊……他朝门口看了看,大概是看有没有女同志。然后说,你跟老婆干那事不也累吗,咋还没个够呢?
我说,那有乐趣啊!
幺主任说,我写稿子也有乐趣啊。
我说,得了吧,枯燥死了,有啥乐趣啊。
幺主任站起来,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说,得了得了,我听不懂文言文,走,咱哥俩喝酒去!
我知道幺主任有点酒量,但他从不多喝。他说他有心脏病。据我观察,这只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他是怕误事。有很多时候,在酒桌上刚坐下,领导就有事了,就得赶紧离开。一次,就我们俩,坐下喝了好几杯了,正在兴头上,他突然就不喝了,说想起了一件事。我问他啥事这么重要,他说,他刚才让通信员放到县长桌子上的材料好像落了一个字。我说,明早上再说吧。幺主任使劲地摇头,说,那哪行,今天晚上领导要是看呢?没办法,只好让他走,剩我一个人发呆。
说到这里,江山又把我的酒杯满上,说,今天你可不能走啊,你还没当上主任呢,你要是当上主任了,我就不拦你了,我知道不能喝酒误事的道理,我吃过这个亏。他站起来和我碰杯,我们俩把酒干了。我坐下,接着听他讲。
那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进我们这座小城。似乎一夜之间,小城里出现了一个个装修豪华的大酒店,酒店的名字也是极具诱惑力的。如,蓝房子,野天鹅、夜沙龙,等等。这些大酒店名字叫酒店,却不仅仅是吃饭喝酒的地方,酒足饭饱之后,还可以跳舞,可以自带舞伴,也可选陪舞小姐。至于跳舞之后呢,据说还有其他服务。
一个周末,我看幺主任没什么事了,请他到大酒店喝酒。其实我是想让他开开眼界,整天闷在屋里写材料,时间长了会与世隔绝的。我不像那些搞事务的,比如同样当副主任,却比幺主任滋润得多的范主任,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搞政务的,说搞政务的就知道舞文弄墨,还自诩清高,吃顿饭都没地方报销。我不这样看,我认为,搞事务的就是搞服务的,现在,我为政务主任搞搞服务,让他在繁重的写材料之余放松放松,体会一下时代发展的步伐,这有什么不好呢?
酒足饭饱之后,我带幺主任到舞厅跳舞。起初幺主任不干,但架不住我的劝说。我说跳舞是高雅的娱乐活动,是人类文明进步的表现,当年毛主席、周总理都跳过舞,我们怎么就不能跳呢?我给幺主任选了个舞伴,是我熟悉的,脸蛋好,身材好,还有些风骚。舞厅里的女人就得风骚,不然,不跟办公室一样了吗?我对幺主任说,放开点,这里不是办公室。我又嘱咐女人说,这是上边来的大领导,要好好伺候。女人仰脸一笑,全都领会了。
我躲到旁边的小屋里吸烟,我怕我在舞场里幺主任放不开。
一支烟刚刚吸完,幺主任就过来了。幺主任满头是汗,气喘吁吁。我站起来说,怎么了?幺主任一边用手擦额头上的汗一边说,了不得了,这女人,调戏我……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只听说男人调戏女人,还没听说过女人调戏男人的。幺主任说,你还不信,她在语言上、肢体上、行动上,全方位对我进行调戏,还鼓动我去侵犯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我的心脏病差点犯了,都到了崩溃的边缘了。太惊险了!
我们一起大笑,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女人也笑。我把小费塞给 那位小姐,说,下次不要调戏我们领导了。小姐说,不敢不敢,下次让他调戏我……
我忍不住笑起来。本来我坐在这里只是想应酬一下,可是听着听着,听出味道来了。那个幺主任,倒是蛮有趣的。
我正听得出神,江山突然站起来,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得去趟卫生间,把肚里的啤酒尿出去。然后,风风火火地奔卫生间去了。
 

趁江山去卫生间尿啤酒的机会,我还是接着讲他和女人的事吧。
江山和秦芳菲的恋爱是浪漫的,是许多年轻人都向往的那种。两个人,帅男靓女,手挽着手,往大街上那么一走,引来多少艳羡的目光啊。但没想到的是,他们很快结了婚,又很快离了婚。那时还没有闪婚一词,如果有,一定会用上的。
不管我们对江山有什么看法,但客观地说,和秦芳菲离婚,的确不怨他。
秦芳菲的职业是护士,护士要经常加夜班。这没什么,江山是理解的。就像政府办的女打字员经常加夜班一样。江山最看不起小心眼儿的男人了。一次,加夜班的时候,他发现漂亮的女打字员一边打字一边悄悄地抹眼泪,就凑过去,问,老妹儿咋的了,谁欺负你了?打字员在他一再的关心下,说出了原委。女打字员心高,找男朋友挑了又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比较满意的,却因为她经常加夜班,吹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总是在一群男人堆里加夜班,就像落在狼群中的羊,谁能放心呢?
江山听了,不禁义愤填膺。他把一只手搭在女孩儿的肩上,另一只手轻轻的去擦女孩儿脸上的泪。他说,这样的男人值得你这样伤心吗,听哥的话,明个给你找个像哥这样的,男子汉大丈夫,心比大海还宽阔……女孩儿被他说乐了,撒娇似的把头靠在他宽广的胸怀上。要不是幺主任进来了,不知这出戏还要如何演下去。
与此同时,县医院医生值班室里,护士秦芳菲正躺在男医生长满胸毛的胸膛上,享受着男医生非常专业的爱抚。不同的是,这里并没有什么人闯进来,他们的动作得以顺其自然,海潮般汹涌起来,美女秦芳菲被一波一波的海浪摧残着,发出海鸟般的尖叫。
不幸的是,在一个寂静浪漫的夏夜里,不知上演了多少场的这一幕被江山撞到了。是一个女子打的电话,说秦芳菲犯病了,正在那个男医生的房间里抢救。江山便急三火四的来了,秦芳菲的确在那个男医生的床上,那个男医生果然在她的身上不懈地努力着。
江山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他坐在院子里的丁香花旁,一连吸了半包烟。
就这样,江山和秦芳菲离婚了,离得静悄悄的,谁都没打扰。
那段日子里,江山像一匹野马,无拘无束,接连闯祸。
江山的闯祸仍然与女人有关。也许是单身生活太寂寞吧,江山经常在休息日或下班时间请单位里的女同事吃饭喝酒,然后去歌厅唱歌跳舞,一条龙娱乐。女同事里自然要有孟小红了。孟小红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打字员。一个雨天,江山和孟小红等人喝完酒,孟小红提出要和江山学开车。江山满口答应。江山说,驾车最简单了,比驾人还容易呢。孟小红就扭着身子,说,别那么没正经了,快干点儿正经事吧。
江山开车拉着孟小红,强行闯进县一中的操场。学校的操场宽绰,学车方便。可此时的操场被雨水浸泡着,车一进去就压出两道沟,泥巴甩出老远,连草坪都被碾破了。江山喝醉了酒,嘴里哥呀妹呀的唱着,把车开得就跟扭秧歌似的。
正在学校值班的校长和老师,被这一幕惊呆了。他们跑到操场上,大声的喊停下。可是,就像当年和秦芳菲在床上一样,越叫江山越兴奋,车不但没停,而且越开越快了。孟小红呢,也跟着兴奋地尖叫。一位体育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了,冲上去,试图把车门拉住。那车疯了一样,把体育老师拖了三十多米。最后,车撞到了砖砌的围墙上,自己灭了火。
江山酒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校长、教师们找到县长,非要讨个说法。县长听校长叙述了事情的经过,把办公室曲主任叫来,当场决定:第一,出车把学校操场垫平;第二,到学校,代表县政府向全体教师道歉;第三,严肃处理肇事者,建议将江山调离政府办,另行安排工作。
江山暂时没了工作,又不肯闲在家里,整天在社会上闲逛。逛来逛去,就又出事了。江山和一个女人在黄土坑子鬼混,被警察抓了。
在小城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东江桥,西门外,黄土坑子那一带……这些地方都比较隐蔽,适合搞一些不正当的男女活动。那天傍晚,江山带着一个女人进入黄土坑子边的黄大树林。据说这片树林的历史比小城的历史还久远,小城里的人们对这片树林有种天生的敬畏。而那些不甘寂寞的男人和女人,却无视这种敬畏,常常在树林子里弄出些风花雪月的事来。江山和那个女人背靠大树坐下,卿卿我我了一阵,就情不自禁了,就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正在难舍难分的时候,突然两个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两个男人优雅地看他们收拾好衣带,然后说我们是警察,专门抓这种违反精神文明的行为。江山想辩解什么,被警察打住了。警察说,我们只是执行公务而已,只要你们交罚款一千元,这事就完了,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然,就得跟我们去公安局,那就复杂了。
江山这时有些缓过神了,说,去公安局咋的,咱公安局里有哥们。
警察不看江山,看着女人说,你想去吗?
女人慌了,连忙说不去,从兜里掏出一千元,给了警察。警察接过钱,头也不回,走了。
回去的路上,江山闷闷不乐,觉得这一千块钱花得窝囊,就打电话给公安局的哥们。哥们听了,哈哈大笑,说,你脑袋进水了吧,你被骗了,我们正抓这些假警察呢。
后来,这件事就被传出去了,添枝加叶,成了笑谈。
这事就传到江山的姐姐那里了。姐姐就着急了。这么混下去哪行呢?姐姐就给江山介绍了小云。
小云没工作,在市场租床子卖服装。小云长得漂亮,打扮得也时髦,就是找对象挑剔,挑来挑去,就成剩女了。提起江山,小云是知道的。小城毕竟太小。小云问,江山的工作安排了吗?江山的姐姐心就一沉,说,马上就安排了。小云说,那就等他安排了工作再说吧。
这时候,县长已经调走了,原来的常务副县长任县长了。原来的常务县长主管政府办,和江山私人关系不错。姐姐带着江山,到新县长那里说情。县长听了江山姐姐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诉说,又听了江山的海誓山盟,叹口气,说,年轻人嘛,应该允许犯错误,应该给人改正错误的机会,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县长说,办公室不能再回了,影响不好,去接待办吧,发挥一点特长。
就这样,江山去了接待办。然后,把卖服装的小云娶回了家。

江山从卫生间回来,继续给我讲幺主任的故事。
幺主任在政府办当了那么多年的政务主任,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天修成正果,到哪个科局当个一把手,也享受享受让别人伺候的滋味。这个机会也不是没有。那年县里调整干部,税务局长的位置出了空缺。幺主任转弯抹角地跟领导提了。领导满口答应。在领导身边干了这么多年,点灯熬油爬格子,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人心都是肉长的,领导自然也不是铁石心肠。幺主任万分感激,工作更加倍努力了。我自然是替幺主任高兴。不过,我还没有忘记提醒他,你是不是找个机会向领导表示表示?
幺主任一笑,说,以后相处的时间还长呢,何必搞得那么赤裸裸的,我不习惯!
我无可奈何,就看幺主任的命吧!结果,我的担心恰恰成为了事实,在最后时刻,幺主任被人顶替了。
我望着江山,不解地问,怎么可能呢,领导不是已经答应了吗,难道领导说的是假话吗?
江山说,你说的不对,领导说的不是假话。当初领导答应幺主任时,是发自内心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情况都来了,领导就要权衡了。这一权衡,天平就倾斜了,只知道写材料的幺主任就不占位置了。就好比,一个人呢,当他渴的时候,你说有一杯清水,问他喝不喝,他肯定说喝,这绝对是真话。可是,后来来了雪碧、可乐、还有咖啡,你说,他还能选择清水吗?
我看着江山,此时的他倒有点像哲学家了。我说,那幺主任呢,幺主任没什么表示吗?
江山撇撇嘴,说,什么都没说,闷在屋里,看书,写材料。我知道,他的心里肯定很难受。我去劝他,他冲我笑笑,说,不要怨任何人,因为谁都不欠你的。我说,你这么没黑没夜的干,总该有回报吧?幺主任说,别这么说,谁在我这个位置上,都必须这样干,也许比我干得更好……我简直无话可说了。但我知道到,幺主任的最大心愿,就是早点离开办公室,当个局长,或真正的主任,一把手,说了算,累了这半辈子,也值了。不像我,命不好,混了一溜十三招,连个副主任也没混上。
我看着江山,不出声。我心里想,一边是女人,一边是主任,两者都想要?你是谁呀,你是皇上啊!
放下幺主任,江山讲了另一件事,仍然和女人有关。
江山说,我到接待办工作,本来干得不错。这是我的长项,就像幺主任写材料一样,不是谁都能比得了的。领导也说了,好好干,将来提个副主任,不成问题。没曾想,就出了那件事。
那一天,江山接待两伙客人。一伙是省里的,很重要。一伙是领导的老下属,清一色的女同志,同样很重要。两伙客人的饭菜是不能有差别的,这是常识。到我们这个地方来,要吃当地的特产。比如,松鸦,一种专门吃松子的飞禽,肉质鲜嫩,非常好吃。还有林蛙,纯绿色,营养价值非常高。再有就是蘑菇猴头山野菜了。按说,这几样菜是一个都不能少的。可是,江山有些聪明过头了。以他经常和女同志吃喝的经验,女人大多数不喜欢吃林蛙,一是那东西长得丑陋,炖熟了,伸腿拉胯的,吓人。二是那东西有个性,必须活着往热汤里下,才鲜嫩,才好吃。可问题是,那东西往锅里一下,被滚热的汤一刺激,就往出泚尿。据说蛤蟆尿大补,但女同志一般受不了,嫌脏。于是,江山决定,女同志这桌就不上林蛙了。
本来,两桌的气氛都很好。领导难以分身,就两桌兼顾,轮番倒酒。这不是问题,有时候领导可以一晚上陪五六桌。都是贵宾,你能怠慢谁啊。女同志们几杯酒下去,就像被男人摸了一样,兴奋了,就不那么淑女了。领导起身要去隔壁给省里的客人倒酒,女同志不让走,说你走哪儿我跟哪儿。领导说,我去撒尿你也跟着啊?女同志说,跟着咋了?你站着,我蹲着,有啥了不起的?没办法,只好一起去。就这样,女同志跟领导来到了另一桌。气氛是同样的好,热烈、活泼。可是突然间,女同志发现了桌上的林蛙。女同志说,哎吆,这待遇咋不一样呢,这桌有林蛙,我们那桌咋没有呢……这位女同志也许就是撒撒娇而已,但正在酒劲上的领导受不了了,这不是看人下菜碟吗?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江山被领导骂得比剥了皮的林蛙还难看,那个副主任的梦也破灭了。哥们和他开玩笑,说他被女人操了。
江山苦着脸,说,我这辈子算栽在女人身上了。
 

那就接着说江山的女人吧。
江山和小云结婚后,的确收敛了许多。如果单位没有接待任务,就早早回家。有时还能给小云做顿饭,小云在市场卖服装,也是经常早出晚归,能吃上江山做的饭,小云感到很幸福。
也许是因为江山经历了那些波折,有那些绯闻,也许是小云对江山爱得太深,小云对江山总是放心不下,尤其是怕江山和其他女人接触。晚上下班了,看江山没回来,小云就会打电话,问江山在哪里。江山如果说单位有事,小云就会风雨不误,到单位看一看,表示一下关心。可是,有时候江山不在单位,小云就急了,刨根问底,打听江山去哪儿了。一次,小云听说江山和几个同学喝完酒去歌厅了,就直接找到了歌厅。她进去的时候,江山正和一位女同学跳舞。小云也不出声,靠在门框上,抱着膀,看他们跳。江山看到小云了,想停下来,又不好意思。脚下有些慌乱,踩了女同学的脚。女同学误会了,以为江山在向她传递什么暧昧信息,就娇嗔地用手去揪江山的耳朵,胸脯也趁机贴了上来……此时,小云的胸脯也在剧烈地起伏着,她已忍无可忍了,高喊道:江山,你还要不要脸?还不等人们缓过神来,小云已揪着江山的耳朵,把他拽出了歌厅。
从此,人们知道潇洒的江山还有这么一个小辣椒似的媳妇,管得他大气不敢出。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为了管住老公爱往女人堆里扎的毛病,小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每天晚上都缠着江山不放。江山喜欢女人说要,就怕小云说还要。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弄得江山疲于应战,疲惫不堪。小云和姐妹们私下里交流经验,说,男人嘛,贪吃,牙口却不好。媳妇对老公,就得像养猪似的,每顿都把他喂得饱饱的,看他还有心思去拱别的槽子?小云还有更绝的一招,是不肯外传的。那就是,每次和老公办完事,都用原子油笔在老公的家伙上做上记号,晚上办事前都要认真检查,如果老公和别的女人干了,记号就会被蹭掉。还好,小云从来没发现可疑的地方。
小云不许江山随便去别人家串门,只有一家除外,就是江山的拜把大哥老徐家。前面说过,老徐在县政府食堂当大厨,热心肠,愿意给大伙帮忙,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弄得挺活泛,很有人缘。江山的工作就是老徐帮忙给解决的。其实老徐比江山大十多岁,老徐非常喜欢江山,夸他会来事。听人说江山有好女人的毛病,老徐就替他辩解,说,男人嘛,还不都一样,岁数大了就好了。
江山没事的时候常到老徐家去。老徐老两口就一个宝贝女儿,眼睛毛嘟嘟,脸蛋儿胖乎乎的。江山一到老徐家,就抱起小姑娘,亲个没够,跟老徐说,我就喜欢你家的小丫蛋儿。老徐说,你喜欢,就送给你吧。江山乐得合不拢嘴,说,你要把她送给我,我可得把她当成宝。
丫蛋儿叫蓉蓉。蓉蓉慢慢长大了,江山一来他们家,蓉蓉就缠着江山给她讲故事。江山就讲,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洞,洞里有个缸,缸里有个盆,盆里有个碗,碗里有个勺,勺里有块肉,我吃了,你馋了,我的故事讲完了……蓉蓉正歪着脑袋听得入迷,突然发现江山叔叔在逗她,就嚷嚷着江山叔叔坏,让江山重讲。江山就只好再讲一个。
后来蓉蓉上学了,江山经常开车接送她,一直到蓉蓉高中毕业。那时候,蓉蓉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仍然胖乎乎的,很可爱。江山呢,不到四十岁,正是男人的好年华。纵使小云对他看得再紧,也绝不会想到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故事。小云没想到,蓉蓉的父亲老徐也没想到。直到有一天,老徐回家,把江山和蓉蓉双双撞到了床上。老徐目瞪口呆,转身到厨房,操起菜刀,将自己的一个手指剁下。江山和蓉蓉双双跪在他的面前,老徐面如死灰,任指头上的血肆意奔流。
江山和蓉蓉之间,也许有一段十分真挚和浪漫的爱情,但他们的行为是无法让人接受的。谁也没有想到,年轻的蓉蓉表现出了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从容和镇定。她表示,除了她的江叔叔,谁都不嫁,宁肯和父母断绝关系。
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况且生米已做成熟饭,有什么办法呢?性格刚烈的小云也没了脾气,乖乖的,办了离婚手续。由此,江山开始了第三次婚姻生活。
也许只有这第三次婚姻才是江山所想要的爱情,江山感到十分幸福。虽然工作上不十分如意,但他一点也不在意。每天一上班,他就要和同屋的几个姑娘媳妇讲他们两口子的趣事。他眉飞色舞地说,你说咋就怪了呢,人越活越往回活了,小的时候,不摸妈的咂儿睡不着觉,现在呢,不摸媳妇的咂儿,也睡不着了。那些姑娘媳妇们冲他撇嘴,骂他老不正经,不嫌磕碜,心里呢,羡慕得要死。
 

还是回到幺主任身上来吧,幺主任才是江山和我谈话的主要话题。
江山说,现在,你是一心想进机关,想当副主任。当年的幺主任呢,有个梦想,就是能够调出办公室,不再当那个副主任。谁也不愿意在办公室退休啊。
这一天终于要来到了。
当时,县委书记调走了,县长即将升任书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省委书记要来县里视察工作。县长特意把幺主任叫到办公室,对幺主任交待说,也许你这是最后一次给我写材料了。这些年你很辛苦,我都知道。这次你要下功夫,把工作汇报写好。这次汇报很重要,你明白吗?
幺主任连连点头。幺主任当然明白,这次汇报,很大程度上关系到县长能否当上书记。县长还特别强调,汇报不要只写一年的工作,要写四年的,数字也要和四年前相比较,体现增长幅度,体现四年的变化。县长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四年了。
最后,县长语重心长地说,你要为我负责,我也会为你负责……
幺主任在领导身边干了这么些年,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他能领会不到吗?
应该说,幺主任对于这个汇报下了最大功夫,查阅了大量资料,把各综合口的领导也都召集上来,提供各方资料。数字最后由统计局房局长统筹。临汇报的前三天,幺主任把打印得整整齐齐的材料交到县长手里。县长翻了翻,说,不错,不错,幺主任的材料从来没出过差错,在我这里就免检了。印几份,给人大、政协主要领导,还有几位副县长,征求一下意见。
幺主任出了一口长气。他知道,只要县长没有意见,其他领导都不会有意见。所谓征求,只是个姿态而已,谁也不会真的去较真的。临印刷之前,幺主任还给统计局房局长打了个电话,再次确认数字的事。房局长在电话里拍胸脯子说,主任你一百个放心吧,肯定万无一失。
省委书记如期到来。下田间,进厂房,和农民工人们亲切交谈。工农业生产呈现出的大好形势,得到领导们的一路赞扬。县长也非常兴奋,满面红光。
座谈会安排在下午。幺主任及办公室的秘书们早早来到会议室,把材料整齐地放在领导座位前的桌面上,分发给参加会议的有关部门、乡镇领导。参加会议的县四大班子、部门、乡镇的领导陆续来到会场,喝着茶水,聊着天,等待主要领导的到来。统计局房局长临时有事请假,安排副局长小张出席会议。
小张坐在那里,没喝茶水,也没聊天,只是看手中的材料。人家都是一把手,和他们没什么话题可聊。看着看着,小张突然发现了问题。他站起来,找幺主任。他说,幺主任,这数字不对呀,是一年比的数字,不是四年比的数字啊。
幺主任脑袋有点发懵。幺主任这个人对文字特别敏感,但对数字特别迟钝。每次写材料,涉及到数字,他都极小心,让统计局长把关。于是小张又说了一遍,这次幺主任听明白了,幺主任的脸唰的白了,随后变成了猪肝色。他一拍大腿,老房害死我了!
如果早一点发现,还可以赶紧收回来,重印。即使不能全部重印,只要把主要领导的那几份重印也是可以的。可是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领导们已谈笑风生地走进会议室。会议室里响起一阵掌声。那掌声,如同打在幺主任脸上的巴掌一样,让幺主任无地自容。汗,雨一般从幺主任的头上落下。
几个秘书扶着幺主任走出会议室。
会议照常进行。除了统计局副局长小张,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会议室旁的休息室里,幺主任不停地捶打着前胸,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我们可以想象到幺主任内心的压力与痛苦。当县长汇报到那一连串数字时,突然有领导问,四年的增幅咋这么小啊?县长怎么回答?把一年的数字当成四年的数字了,县长不是糊涂县长吗?县长的脸往哪儿搁?县长也许用眼光询问幺主任,可幺主任怎么办呢?幺主任不敢想象下去,他的身体开始抽搐……
会议室里,县长拿起汇报材料,先说了一些欢迎省领导前来检查工作等客套话,开始念那份幺主任写的汇报材料。
有几只麻雀从窗前飞过。天蓝得空洞。
这时省委书记说话了。省委书记说,看了一上午,也听了一上午,咱们就不要照本宣科了,大家在县里工作多年了,有什么好想法、好建议,有什么意见,都说一说,不光县长说,大家都可以说……
县长放下汇报材料,会场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坐在角落里的小张,突然放松了,差点没瘫在那里。
与此同时,休息室里的幺主任挺不住了,他被120救护车送到县医院。
座谈会开了一下午,开得非常成功。散会后,省委书记特意过来和县长握手,连说,不错,不错。
医院里,幺主任经抢救无效,停止了呼吸。医生说,他是心脏病突发……
 

听江山讲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嗓子发哽,什么也咽不下去了。江山也停下来,眼睛直直的望着窗外的一江春水。我看到他的眼里闪着泪花。
江山说,县长说得对,这是幺主任最后一次给县长写材料。县长原本是暗示幺主任,他将把幺主任调出办公室,提拔或重用他。谁能想到,这一次汇报材料,竟是幺主任的绝笔!这些年来,幺主任写了多少材料啊。大到各种报告、讲话、汇报,小到通知、唁电,甚至悼词,幺主任都亲自起草过。现在,幺主任不在了,谁给他写悼词呢?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你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我突然想到了林黛玉的《葬花词》。
幺主任去世后,没有开追悼会,只是举行了一个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告别仪式上,由政府办分管事务的范主任介绍幺主任的生平。稿子也许是办公室的哪位秘书写的吧,不知是写的原因还是念的原因,反正是那位范主任念起来特别费劲。有错别字,有的句子不通顺,疙疙瘩瘩,后来,范主任实在念不下去了。
人们唏嘘着,感慨着,幺主任写了一辈子材料啊,都是给别人写的。他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如果想到了,他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写一篇文笔流畅的生平介绍啊!
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人们只见幺主任站了起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轻步来到那位范主任面前,从他手里拿过讲稿,掏出笔,在稿子上修改起来。改毕,交还给那位副主任,又轻步回到原来的位置,躺下。人们发现,他的脸色安详了许多……
我的天!这是真的吗?我情不自禁地问江山。
江山的眼光又一次转向窗外。他点燃一支烟,说,真的,我当时真的产生了这样的幻觉。说也奇怪,在这种幻觉产生之后,那位副主任像一下子开了窍,文稿念得十分流利了。
我们谁都不再说话,默默地,把杯中的酒喝干。
江山叹了口气,说,人啊,就是这么回事,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的活法。我们在这里感叹幺主任,也许,我们永远也体会不到他的内心世界……对了,在我们收拾幺主任办公桌的时候,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女文书马秋波写给他的一摞信,表达她对幺主任的爱慕之情。还有幺主任写给马秋波的情诗,那才叫浪漫!
一提到女人,江山马上活跃起来。我说,那些信和诗你还留着吗?江山说,这种有损领导形象的东西留它干啥,我偷偷地烧掉了。
这时候,江山的手机响了。他哼哈了一气,撂下手机,说,你小嫂子撵来了,在楼下呢,我去接她。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女人。的确,她是那种很吸引男人的女人,笑容全在眼睛里,眼睛里又有一种水水的灵气,让人难以说清楚。如果你不理解性感一词的含义,看一看蓉蓉就知道了。
江山简单的给我们作了介绍,就说,我去趟卫生间,你们先唠着。
蓉蓉笑着给我满上酒,又把江山的倒上,然后举起江山的杯,说,第一次见面,喝杯认识酒吧。说完,一仰脖,酒干了。
她说,江山是来当说客的吧?
我问,当什么说客?
她说,江山是不是劝你不要报考副主任?
我说,你怎么知道?
蓉蓉意味深长地笑了。说,别听他的,他是贾宝玉,一天到晚无事忙,一点正经没有。
我吃惊了。问,你读过《红楼梦》?
蓉蓉一只手托着下巴,反问道,看我不像读书人吗?
我连连摇头。
蓉蓉说,我上高中时,不好好学习,尽读闲书了,四大名著,三言二拍,金庸古龙琼瑶,都看过。要不,能考不上大学吗?
蓉蓉那么坚定地爱上江山,是不是和她读的这些书有关呢?看我不出声,蓉蓉接着说,我来这里不是找江山的,就是想告诉你,别听他的,要好好考。
我有些惊讶。我说,刚才听了幺主任的故事,真让人心里难受。至于我能不能胜任这份工作,心里突然没了底。
蓉蓉说,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很自信的人。你和幺主任不一样,时代不一样,经历也不一样。幺主任是个好人,但也正因为这种好人多了,官场才变得这样暮气沉沉,毫无生机。如果官场里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多了,也许会有些改变。
你对官场很了解?
蓉蓉说,我爸在政府食堂当大厨二十多年,伺候了多少县长?那时候他们和我爸都是大哥长大哥短的称呼。他一个做饭的工人还指望升官啊,我爸对他们恭恭敬敬,服服帖帖,为什么,就是想给我铺条路,等我毕业了,县长说句话,进机关当个打字员,再找机会转干,就成了吃公家饭的人了。那个幺主任呢,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写是为了不写,伺候人是为了让人伺候,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我不干。我现在也活得好好的,倒是把我爸气了个半死。你呢,也不用瞻前顾后,想得太多,好好干就是了,千万别像有些当官的那样,见了领导前襟长,看到百姓了,就后襟长了。他以为挺神气,实际上没几个瞧得起他的。心底无私天地宽,对吧?
我对这个蓉蓉倒有些刮目相看了。我说,江山是不是受了你的影响?
蓉蓉说,他也拼命地想过要当副主任,但他没把握好机会。幺主任太保守了,江山又太过了。都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肯定有个好女人,江山就是没遇上好女人,如果我早出生十年,江山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你这么自信?我说。
自信一些不好吗?蓉蓉的眼光有些咄咄逼人。
这时,我特别盼望江山能早点回来。我向卫生间的方向望去。
蓉蓉似乎读懂了我的心理。蓉蓉说,你先别着忙,我告诉你一件事,江山是受人之托来劝你的,你是那个人的最大竞争对手。
我感到很诧异,问,那人是谁?
蓉蓉莞尔一笑,说,你知道这些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