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老藤:留 白
来源:本站 | 作者:老藤  时间: 2014-06-04

      吴根生在穿上蓝色中山装之前和牧羊城村所有男女老少没什么两样,说一口地道的海南丢土话,粗门大嗓,尾音下坠,带着呛人肺管的海蛎子味。他能改掉这口上不了大雅之堂的土话,要感谢何香兰。何香兰是个比他大许多的女领导,是他宦海中指引迷津的菩萨。
   吴根生有个奇怪的嗜好,喜欢将与领导的合影挂在墙上,他办公室三面白墙,大大小小挂满了与政要名流的合影,得闲时,他会点一根烟,翘起二郎腿,眯着眼透过蓝色的烟雾一幅幅慢慢欣赏这些照片,每一张都是一个故事的封面。合影中最早的一张是和一位将军合影,将军穿没有军衔的军服,右手把着他的肩,很亲切。当年,他刚刚担任营城子公社党委书记,将军带部队拉练宿营这里,公社报道员用120相机拍了这张半身合影,他把照片放大后挂在了办公室的墙上。这是给他带来好运的一张合影,两年后,行署一位副主任来营城子督查水库建设大会战,营城子因为战绩不佳遭到副主任训斥,然而,当发火后的副主任端起水杯四顾吴根生简陋的办公室时,他发现了这张照片,问了照片的来龙去脉后,副主任绷紧的嘴角弯成了一轮上弦月,和吴根生称兄道弟拍起了肩膀,原来墙上的将军是这位副主任在部队时的老上级。因为这张合影,营城子在水利工作上总能占得先机,让其它公社眼睛发蓝。
   退休进入了倒计时。原本喜欢下基层的吴根生在办公室呆坐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要理一理错综复杂的思绪,想一想退下来该做些什么。他缓慢的目光反复浏览着满墙老照片,觉得想整理过去其实很简单,把一幅幅照片按照时间顺序穿起来做一个背景说明,不就是一部自己从村官到州官人生历程的回忆录吗?
   他的目光在对面墙上方停住了,那是一枚铁钉的灰痕和一扇窗子大小的白墙,这里原本挂着一台电子万年历,这台会报时的机器似乎通人性,想把时间固定在某个时段以此留住主人,秘书摘了去修,就出现了这块老照片间难得的留白。他想,万年历不要了,这里该挂一幅合影,自己和何香兰的合影,因为这么多合影中,恰恰缺少自己最崇敬的何香兰。
   认识何香兰是在文革伊始,身为地委农工部部长的何香兰到他任大队长的牧羊城村蹲点搞运动。那是一个蚊虫肆虐空气湿热的八月之夜,公社简陋的会议室里,一盏瓦斯灯吱吱作响,满屋的村干部敞胸咧怀,抽着旱烟,说着闲话,会场就像开了盖的蜂箱,嗡嗡嗡听不清台上的人说什么。主持会议的乔书记是个渔民特征显著的本地人,说一口海蛎子味土话,总是把黑说成“喝”,将白说成“脖”,弄得黑白不清。乔书记连说了几遍静一静,下面就是静不下来,他只好用手指扣扣桌子,在乱哄哄的氛围里扯着嗓子宣布大会开会,请李部长做报告。他把部长的长说成“讲”,坐在他身边的何香兰特意看了他一眼。
   何香兰开口仅说了一句同志们,会场便像蜂箱上了盖子,马上沉寂下来。何香兰说一口标准的北京话,字正腔圆,音色悦耳,仿佛带有磁性。她说:同志们劳累了一天,晚上还能来开会,说明大家的政治觉悟很高,这种参加运动的自觉性是一捆捆干柴,有了这些干柴,运动之火何愁不能燎原?何香兰没有拿稿子,是临场发挥,讲话行云流水,台下的人如同群鸭听雷,个个脖颈竖得老高,会场静得出奇,唯有屋顶那盏瓦斯灯吱吱响着似乎在为她伴奏。那一刻,吴根生心动了,她迷上了何香兰,何香兰漂亮干练,像那个时代所有的女干部一样,梳着千篇一律的齐耳发,穿着千篇一律的列宁装。一个娇小的女人为什么能让满屋子庄稼汉们捏着烟袋不抽不语,洗耳恭听,理由只有一个:何香兰的话中听!
   运动之火何愁不能燎原!这句话像一粒火种,点燃了吴根生学说讲话的欲望,散会时,他大着胆子向何香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多年后他还记得当时何香兰的脸在瓦斯灯的照耀下,明亮瓷实,这是一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神彩!何香兰鼓励他:摒弃方言是一场革命,我支持你!事后,她派人专门给吴根生送来一台红梅牌收音机
   吴根生入迷一样开始学着广播说普通话,坚决同那口说了几十年的海蛎子味方言决裂,每次念两报一刊社论,他都像学生念书一样认真。尽管开始时笨笨磕磕,有些南腔北调,引来村民们窃窃私语,但没人敢发笑。牧羊城最有学问的乔二叔说:根生做的是官事,官事就要讲官话,带官腔,在衙门里坐堂满口海蛎子味成何体统?乔二叔这么一说,大伙就少了议论。七三年,何香兰奉调到海阳县任书记。李书记没有忘记这个想学她讲话的小伙子,派人了解一些情况后,任命他为营城子公社党委书记。吴根生从此穿上了中山装,吃上了供应粮。
   公社书记的办公室有一张大头沉办公桌,一把包着棕色人造革的椅子,还养着几盆看枣,比村里奢侈许多,但他坐不下来享受,因为何香兰简直就是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会议、拉练、汇演、会战、跨黄河、过长江,连大年三十都要办学习班,公社书记们被拖的个个满脸菜色,暗地发牢骚说何香兰是索命的何仙姑。唯有吴根生毫无怨言,他喜欢听何香兰讲话,他把每一次开会都当成一堂讲话课,仔细体会何香兰讲话的技巧、发音和语气。他的悟性极好,如果用学生的标准来评判,他完全可以拿高分。七七年,何香兰担任地委书记时,吴根生升任海阳县委书记;八四年,何香兰担任省委副书记时,他升任地委副书记、行署专员。他是何香兰的一个复制品,这一点连办公室那些能数清领导肚里有几条蛔虫的秘书们都不得不佩服。
   岁月无敌。依靠一副好嗓子打动过无数听众的何香兰卸任离休,回唐山老家安度晚年。何香兰的卸任,给吴根生带来一丝淡淡的惆怅,他几乎每周都要给何香兰打个电话,听听老领导圆润的声音,这声音是雨露,没有这雨露,他的心田就会板结,就会枯草萋萋一片荒凉。
   墙上的这块留白像一片怀旧的云彩,缭绕着即将退休的吴根生。他决定补照一张与何香兰的合影,尽管办公室将要易主,但是,何香兰的照片哪怕在墙上只挂一天,他心里也会平静些,这些合影中不能没有何香兰,缺少何香兰,这部回忆录就缺了灵魂。他决定去一趟唐山。
   他带着秘书、摄影师小周和司机,驱车八百里直奔唐山。
   何香兰的住处是一幢爬满青藤的灰色四合院老宅,坐落在唐山郊外。他很惊诧,七六年那场毁灭性地震,居然没有震倒这样一幢老宅,这真是一个奇迹。
   穿一件灰色羊绒衫的李香君见到吴根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惊喜,她很有分寸地微笑着,让人沏茶,安排午饭。何香兰家里人很多,不知是亲戚还是邻居,大家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吴根生惊奇地发现,在和这些邻里说话时,一向说一口北京话的何香兰,竟然满口地道的唐山方言,这些尾音上翘的唐山话每一个音节,都像音锤敲在他敏感的神经上,发出一声声颤动心弦的脆响。何香兰离休后天天在家画画,画得像模像样,吴根生不知道老领导还有这么一手隐藏极深的绝活。
   饭后,他提出了想和老领导照一张合影的请求,说墙上那一块预留位置非老领导的照片莫属。令他不解的是何香兰摇摇头拒绝了,目光中带着一丝歉疚的何香兰说:我学画之后明白一个道理,该留白处一定要留白,不要画得太满,人生何尝不是这样,随心所欲胡乱涂鸦那是一种造孽啊。
   吴根生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他需要消化何香兰这句话。临别,他问:地震几乎把唐山夷为平地,这幢老宅四合院为什么能得以幸免?何香兰用唐山话回答说:老式平房很矮,重心低,倒塌的大都是太高的楼房。
   返回的路上,吴根生突然有些舌根发痒,这是多年没有的一种反应,以前在牧羊城当队长时,舌根一痒,他就要骂娘,用那种粗重的海蛎子方言。正痒得难受,突然,一辆摩托反道调头,司机猝不及防猛然来了个急刹车,被闪了一下的吴根生摇下车窗对着骑摩托车的人吼道:你彪啊你!
   司机、秘书、小周都愣了,一向讲北京话的吴专员怎么会用海蛎子味的土话骂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