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陈力娇:一次别离
来源:本站 | 作者:陈力娇  时间: 2014-06-03

    到了五月,母亲又要去外面买小猪了。她一出去,家里就剩我和弟弟看家。林业局家属房是好房子,在我们生活的小城属上乘之作,院落很大,天棚地板。所说天棚就是用胶合板钉制的蓝色屋顶,而地板则是深褐色上好的松木。一幢房子里有三个门,房门,卧室门还有厨房门。门上有两只眼睛似的小窗子,我们虽够不到它,却常常为这些别人家没有的门而自豪。
  上午的时候我和弟弟坐在南窗晒太阳,从早上九点一直到中午十二点,这个时候我们是家里的卫士。下午的时候我们把南窗关紧,去北窗晒太阳,一心看管北窗并与北边的太阳为伴。
  有时我和弟弟也会挤坐在窗台上看云,我梳着两根羊角辫,手托着下巴看天上一朵一朵的云变动不居,弟弟比我小三岁,他看云的神情没我专注,我告诉他那云里什么都有,有羊,有鸭,有小兔子,只要你专心,什么都可找的到。他这才细心起来,在云里翻找,可是找到了和找不到他都不会有太大的乐趣,如果他看到一群羊在云里你奔我突,他就会舔舔嘴唇说,姐,我饿。如果他在云里看到一匹马,他就说,姐,我想骑马去找妈妈,我饿。
  我知道弟弟是真的饿了,可是我不会做饭,我错过了许多和妈妈学做饭的机会,而西屋王家的饭香已经飘了过来,就鼓动弟弟向王奶奶要一碗。有了王奶奶的饭菜,你就不会饿了。我对弟弟说。弟弟小,不顾颜面,他果真隔着木板障,向王奶奶伸出了小手。弟弟说,奶奶我饿了,妈妈不在家。王奶奶听到他的喊声,就端出一碗干干的苞米cha土豆粥,上面插着一双筷子,递给弟弟。弟弟笑呵呵地捧回,放在我面前,说,姐,我们俩吃。
  六岁和三岁面对饥饿饭量也是惊人的,一碗饭瞬间被我们俩洗劫一空,吃完了我们还没饱,弟弟就带着满嘴的饭粒再次到木板障前,再次向王奶奶要。而这次王奶奶把饭盆端了出来,饭勺把铜饭盆刮得咚咚直响,刮出大半碗饭,然后迅速扫了我一眼,仅这一眼,我就明白王奶奶识破了她饭的去处,弟弟再端回饭时我不看,悄悄走回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多月,小猪终于被妈妈买了回来。四只小黑猪油光锃亮,被妈妈一撒袋口,嗖嗖嗖射了出来。我们分别给它们起了名字,叫金钟,亮蹄,小坏坏,和毛屁屁。毛屁屁的得名是因为弟弟给了它半根黄瓜,它吃完就开始嘟嘟地放屁,好像他身后拴了一串爆竹。
  这以后妈妈出去的时候就少了,但每天天不亮她就会去菜市场拾菜帮,七点钟的时候我和弟弟还没起床,妈妈就背着一大麻袋白菜帮回来了,身后跟着大朵大朵的阳光,还有猪看到她夸张的喊叫。那些年爸爸总是下乡,一年中会有七八个月不在家,他自己管这叫“蹲点”,而我们则认为是林业局有太多的树,需要他去照顾。爸爸一下乡,家里就是妈妈和我们的天下了。
  金钟它们来的第二年秋天,都长成了大猪,毛屁屁长得最水灵漂亮,它的四个蹄子都是白色的,脑门上也有一点白。这当儿是我和弟弟一年中最快活的日子,四个大猪要卖很多钱,我们又可以吃上猪肉馅饺子了。但是卖得的钱实际上只剩两头猪的钱,那两头所得的钱会用来还买粉渣、豆渣、酒糟的外债,这些都是平日里妈妈从邻居那里借来的,每笔钱都记在账上,拉成一个长长的账单,卖了猪,账单就一寸一寸缩短,最后消失得一丝不剩。
  第三头猪卖得的钱,会用来给全家人买衣服和鞋子,置办家里一年中吃的和用的。妈妈会给爸爸做二斤棉花重的大棉裤,买最厚实的大头鞋还有棉帽子棉手套,背到乡下的被子也要不断地填新棉花,以免爸爸在遥远的乡下冻着,而等买完全家人一年四季吃的用的后,妈妈又该计算着卖第四头猪了。
  第四头猪卖得的钱是雷打不动的,是留着明年春天买小猪用的,买四头小猪刚好用一头大猪的钱。这样我们家的四头猪就会告别了再来,再来再告别,只是大小、时间、颜色不一样。
  卖毛屁屁时我和弟弟都舍不得了,我俩在我们家蓝色屋顶下为它举行了隆重的告别仪式,我们趁妈妈去找买主,打开房门,像请客人一样把毛屁屁请进屋,然后领着它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让它看墙上的画,看窗台上的灯盏菊,看别致的床铺,我们坚信它记住这些后,等他再变成小猪时,一定还会来我们家。
  我把我的红沙巾给它系在脖子上,它哼哼着抬起头无比感激地注视着我。弟弟拿出他的糖块,放在手心喂给它,它一点也不急,绝不贪吃去咬弟弟的手,它都是用粉红色柔软的舌头把糖块舔回去,恭敬地咯嘣咯嘣地嚼,然后用温润的眼神期许着弟弟下一块的恩赐。
  我们想起其它猪离开我们家的情景,顿时泪眼婆娑,弟弟问我,毛屁屁被抓走时,也会喊我们救命吗?我回答是。弟弟又问,它也要四脚朝天,被绳子捆牢,中间插一根木棒,由两个人抬出去吗?我回答是。弟弟继续问,那我们救救它不行吗?弟弟不等我回答奔到院中打开了院门,院门大敞四开,抖出通坦大道,弟弟说,这样就能救毛屁屁了。我明白弟弟的意思,弟弟是要放走毛屁屁,还它的自由。
  可是毛屁屁根本没有理解弟弟的意思,它依旧和我们粘在一起不走,我只有狠心抓起我们家烧柴用的火棍,照准它的背部猛敲两下,毛屁屁这才疼得一个高儿窜到院外,我们怕它回来,追打它到很远。
  毛屁屁走了,真的没有回来,它戴着我的红纱巾不知到哪美去了。
  这个秋天妈妈一直在哭,而我和弟弟只有学会与秘密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