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路断想

   小心翼翼的翻开尘封泛黄的故乡书页，抖落出书页深处那条土路：弯弯曲曲，沟沟坎坎；面黄肌瘦，腰弯背驼；两道血痕般的辙印，几块疮疤似的坑洼；风起尘土飞扬，雨淋泥浆四溅……这就是从遥远的记忆中向我的心灵深处蜿蜒而来的故乡土路。
      一
     故乡土路从古代驿道演变而来，地方志里记载古代直通盛京沈阳。儿时村里人叫它“官道”。幽远的烟尘从古驿道飘向“官道”，弥漫了千百年的沧桑；故乡人祖祖辈辈求生计、过日子，伴着飞扬的烟尘在那条土路上走过了无数个悠悠的岁月。
 
    二
   故乡南边二十里地的吴店是祖母的娘家。儿时跟着祖母在那里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那里汽车飞驰的柏油马路和火车隆隆的铁路强烈地诱惑和吸引着我，让我十分地迷恋羡慕，流连忘返。于是，就朦朦胧胧的把故乡的土路与吴店的“洋”路进行比较；于是，就满怀忌妒地嫌弃和鄙视故乡的土路。
   迷恋和羡慕那里的公路、铁路和嫌弃、鄙视故乡土路的情绪一直萦绕在儿时的我的心头。一个繁星点点的夏夜在小院里乘凉，我把这些想法告诉了祖父。祖父很认真地给我讲了一些当时我还似懂非懂的故事：古时候的路都是土路。秦始皇平六国，唐二主征高丽，乾隆爷下江南……都是踏着象西街的“官道”一样的土路去成就大业的。可别小瞧了这不起眼的土路。条条小路通大路，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在外国，在咱这地方隔着千山万水，是一个非常美的“码头地方”（那时乡下人把城市叫“码头地方”）。你将是干什么事都要从这条土路上走过……那个夏夜，在成年后的我看来，也许就是第一次关于路的启蒙吧。从此，在我的幼小的心里。模模糊糊地憧憬和向往祖父讲的“罗马”那样的“码头地方”，也隐隐约约地淡漠和减少了对故乡土路的嫌弃和鄙视。

   三
   七、八岁时跟随父亲去过一次县城。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祖父告诉我的“码头地方”。残破陈旧的小县城依然在我的心中烙印出了一座美丽的天堂。从那时起，我知道了“码头地方”什么样子，也知道了“罗马”什么样子。后来的日子里，依旧憧憬和向往那个“码头地方”，但不再朦朦胧胧而是有了直观形象了。走在故乡的土路上，就自然地想起了县城的路：马路象老宅檐下的蛛网一样密，铁路像饭桌上那把筷子一样多。心里就希翼着把城里的柏油路移到故乡几条。反正城里的路有的是，移过来几条城里也不觉得少。于是，怀着这样的希翼去憧憬和向往，心中就多了一丝忌妒和气愤。第一次走进“码头地方”至今依然刻骨铭心：老牛车一路颠簸，卷起扬尘的土路弯弯曲曲地上坡下坡，县城纵横交错的路平展宽阔。这一切都让儿时的我对故乡的土路在已经烙印出的嫌弃和鄙视之中又多了些许怜悯和同情。

   四
   儿时，村里的赵老头见到“八分熟”（缺心眼）的孙家哥俩，总是重复一句话：“白来一回。”时间长了，那句话就成了哥俩的代名词。
   儿时的我也跟着喊。知道不是好话，但不懂什么意思。一个冬夜，又请教了祖父。祖父一脸严肃地说，白来一回就是白白来世上当了一回人，就是长大没出息，娶不上媳妇，过不上好日子……那时只是觉得长大要有出息这件事很重要，完全不懂的这就是人生之路，更没想过如何走好人生之路，不知道“通罗马”的自然之路与“来一回”的人生之路的内在联系。这该算是我第一次触摸人生之路吧。

五
   在老宅南边的官道上来回奔波了五年，“史无前例”的汹涌浪潮摧枯拉朽般地卷走了我的小学时光。在老宅北边的“官道”上又往复辛苦了五载，“社会主义的草”被“地动山河”的“铁臂”从中学的园圃里移栽到了“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里。十年寒窗，踌躇满志的我，在二十岁那个弥漫着浮躁的酷暑里，放浪形骸地入伙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队伍。五年的农民生涯在历史的长河里只是弹指一瞬，可对时乖命骞的我，却是人生历程中漫长的将近二千个日日夜夜。五年里，“晨星理着荒秽，带月荷锄而归”，没在悠然中见过南山，更无闲适之情采撷东篱下的菊花，只是无休止地体验到了被叫做“XX崽子”那种身份迥异，地位悬殊的滋味。五年里，体肤饿了，筋骨劳了，其身也空乏了，然而工农兵上大学、投锄从戎，竞争民兵排长等可以实现没“白来一回”有“出息”的“大任”却因“XX崽子”的紧箍咒般地套在没顶重发的头上而一次也没有降到我的身上。那时那刻，我真真切切地领悟到了人生之路是如此的苦涩和艰难。

六
   阴霾散去，月朗风清。沧桑正道把我和弟妹们公正地推进了知识的殿堂。在我从“XX崽子”摇身变为大学学子之时，祖父意味深长地吟诵了一首直到上了大学才找到出处的小诗：珍珠土埋日久深，无光无亮到如今，忽被大风吹去土，自然显露有重新。原来这是《易经》六十四卦第五卦需卦象辞。据说岳飞当年在宗泽麾下为将时曾占此卦。果然，宗泽不久交印，岳飞担任了元帅，大展才能，功盖天下，就如这珍珠出土的卦辞。其实，祖父倒不一定知道这是<<易经>>中的卦辞，只是那时惊讶和佩服祖父一介农夫能吟出这样一首小诗，不知是从哪学来的。足见祖父希冀孙辈们有出息的强烈愿望吧。然而，无论如何我也不敢把自己算作珍珠，也没有什么光和亮，更不敢拿岳元帅自比，人生之路上满是落了厚厚一层如“官道”上飞扬的尘土倒是实实在在的。亏得伟大的邓公横空出世，挥动巨手，呼呼生风，万里河山的蒙尘积垢便被扇去，显出了壮丽的本色。我和弟妹们身上的尘土在不经意间借光被扇去了。从那时起，石家儿女的人生之路似乎有了点“出息”。

七.
    沿着故乡那条土路，走过了五十几个春夏秋冬。儿时的那些对路的迷恋、羡慕、嫌弃、鄙视……早已留在往事的书页中而成为如烟记忆了。然后，如今的我却真真实实地有了一点感悟。
    大地上从洪荒时代的无路到人类踏出了一条条土路：人类从茹毛饮血的童年走进今天的文明时代，走过了渺远漫长的艰难历程；从远古的丝绸之路进化到了遍及全国的海空航线，从敦煌的飞天发展到了遨游太空和探索宇宙，从六百里加急的驿道跑进了瞬息万变传遍全球的信息时代……。
     人生亦如此。世间芸芸众生，从古到今都在走着各自的人生之路。
     人类之祖的盘古为人类开天辟地，呼气为风云，发声为雷霆，双目微日月，血液为江河，手足躯干为山川……用自己九万里之躯铸就了一条创造崭新宇宙的创新道路。
   大成至圣先师，万世人伦之表的孔子沿着齐鲁大地一路周游，走过了一条将儒家思想定制为中华民族思想的伟大道路。
   屈子魂归汨罗依然高声吟唱“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用他不阿的生命铺出了一条追求真理之路。
   创建“康乾盛世”的康熙大帝凭着雄才大略平“三藩”，收台湾，抗沙俄……开创了中国古代一个黄金时代。
     诗仙李白一路高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离开巴蜀、东出夔门，洒脱地走完了旷达豪放，诗传千古的人生之路。
    大文豪托尔斯泰用他的如椽大笔为人类描绘了一幅俄罗斯兴衰变迁的真实画卷，奠定了他世界文学巨匠的辉煌人生。
    吾愈知天命之年，仍无出息而言。
    古之先哲圣贤彪炳千秋，经天纬地。我辈凡夫俗子区区“出息”岂敢与之相提并论。惟有诚惶诚恐，恭敬匍伏，楷之模之，真出息之。
    故乡的土路早已换成了柏油马路而“出息”为省级公路“城八线”；我的人生之路却依然碌碌无为，波澜不惊。故乡的土路在路的一群中只是一段无足挂齿的线，我的人生在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更是沧海一粟。一条土 路千百年变化却依然蜿蜒着；人生却是惊鸿一瞥，转瞬即逝。即便如此，也该留下一条痕迹抑或是一道闪光。无限的昨天都以今天为终点，无限的明天都以今天为起点。词穷墨尽之时，何颜再去嫌弃与鄙视抑或怜悯与同情那沐雨栉风，千秋劳作的乡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