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8日 星期四
石成方:感悟故乡古柳
来源:本站 | 作者:石成方  时间: 2014-03-20

     柳树,在辽南的山村里随处可见,实在是很平凡。故乡的小村庄里那颗古老的柳树,也如同那些随处可见的柳树一样,实在也是很平凡的。然而,在我的心理,那棵古柳却是伟大而神圣的。离开故乡快四十年了,我始终乡魂依旧地感悟着那棵古柳。
    那棵古柳是我的先祖亲手栽下的。
    听祖父讲,祖父的祖父在他的家园——石家大院门前栽下了一排袅袅婷婷,蓬勃葱茏的新柳。在先祖的细心呵护下,那一排新柳茁壮成长着。到祖父总角之年,那一排新柳已经长成了丰神楚楚、秀骨珊珊的大树了。然而,到了父亲弱冠之年,也许是因为经受不住大自然风刀霜剑的侵袭,也许是抵抗不了人类对自然生态的破坏,那一排曾经丰神楚楚、秀骨珊珊的柳树,一棵接一棵地倒下了,无声无息地融进了小村庄的土地,为大自然的不幸充当了殉葬品。幸存下来的那一棵,虽经百年磨难,一任风狂雨横,却纳百川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顽强地伸展枝叶,宽容地吐绿播翠,从一个童蒙未启的童子长成为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以自己生命的顽强与蓬勃,展示了一位强者的风范。
    故乡的古柳硕大无朋而内涵丰富。
    柳树是一种落叶乔木,生命力旺盛顽强,不求肥田沃土,不需浇水施肥。柳树用途也极广,木材是成材,枝条可编制各种器具和工艺品。以柳树命名的人事颇多,晋代的陶渊明和清代的蒲松龄因柳树而自号“五柳先生”和“柳泉居士”,文成公主进藏后因思乡而植柳,左宗棠平定西北时一路上广植柳树,以表忠心,词牌有柳梢青,戏曲有柳腔、柳子戏、乐器有柳琴,二十世纪末四川出土的巴人刀剑也命名为“巴氏青铜柳叶剑”。
   故乡的古柳是树中领袖。伟岸挺拔的身躯有10米高,粗壮健朗的腰杆4个人才能合抱得拢,巨大浓密的伞盖投下了方圆15米的绿荫,树心虽然空成了可以容得下几个孩子的树洞,那健壮的树干却依然支撑着硕大无朋的树冠,显出勃勃生机。
    柳花飘飞柳丝柔的时节,春天已经急不可耐地把嘴撅成吹口哨的形状,从古柳那一道道皱纹里,一片片嫩叶里,一枝枝青条里钻出来出,向小村庄传递着春的消息。古柳也被春天打扮成“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了。
    蝶数花朵蜂编蕊的时节,孩子们从树洞里爬上爬下,扑捉鸣蝉,吹响柳笛,编织柳条草帽,满树洞的孩子挤得树洞宽畅了许多,古柳却依然慈祥而宽容地任凭孩子们和那无数的小生灵玩耍,嬉戏。
    金风送爽秋日朗的时节,古柳周围日夜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古柳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地守护着小村庄的丰收果实,热情地向运粮的牛车,挑果的小伙子,捡秋的姑娘们和啄食洒落的粮食的小鸟打着招呼。
   银装素裹朔风舞的时节,古柳和小村庄一起守来了“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的新岁之首,孩子们疯乐着把“满地红”燃放给古柳听,古柳就毫无保留地把又一个流金淌银的春天送给小村庄,于是孩子们就吟诵起“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来酬谢古柳。
   在我心中,天地间的任何一种树都是无法与故乡的古柳媲美的。
   我曾经品味过古都名城的柳树。杭州西湖的柳树过于娇嫩柔弱,苏州馆娃宫的柳树总是媚态撩人,金陵秦淮河的柳树稍显轻佻肤浅,济南大明湖的柳树有些张扬外露,长安灞桥的柳树一味伤感哀怨。故乡的古柳却全然没有这些娇柔。
   我也曾欣赏过天南地北的名树佳木。江南的修竹太瘦削了,更有那君山潇湘的斑竹,受了娥皇女英的传染,千百年来总是替她们以泪洗面。北国的白桦不知何时沾上了脂粉气,总是骄傲地自比俄罗斯姑娘,以博得男人们的爱慕。泰山上那五颗老松树若不是仰仗皇上的赐封,想来不会扬名几千年。峨眉山的杜鹃总是让人想起杜宇那个“杜鹃啼血”的悲惨神话,无端惹出游人伤怀的情愫。富士山的樱花让人自然地想到了穿着和服妖冶艳丽日本女人,搔首弄姿的文人骚客们也许正因为如此才赞美樱花吧。巴西的红木从来就只会趋炎附势拜倒在贵州商贾们的脚下,铜锈浸淡了夺目的红色而显得虚荣和肤浅。故乡的古柳却全然没有这此造作。
   我敬慕古柳的朴实深沉和素雅老成,崇拜古柳的深邃博大和睿智儒雅,热爱古柳的旺盛活力和坚韧执着。
   每每想起故乡的古柳,吴宗立那幅油画《父亲》立时就浮现在我的眼前,继而,九泉之下的我的父亲也蓦然浮现在我的眼前。父亲真的就是故乡的古柳的化身和升华,承继了先祖血脉的父亲也承继了故乡古柳的禀赋。百年的世事沧桑镌刻在古柳那嶙峋的躯干上,六十年的人间冷暖镌刻在父亲那皱纹密布的脸庞上。百年的造化,使古柳长成了一位精神矍铄的谦谦君子,那硕大的树洞向人们展示着古柳的谦逊和大度;六十年的历练,使父亲长成了一位顶天立地的男人,那睿智的眼睛、幽默的语言、灵巧的双手和刚烈的性格,为后代留下了宝贵的财富。百年的雨雪风霜将古柳洗刷的胸怀宽广,心静如佛;六十年的爱恨情仇分将父亲熔铸得心宇无边,博爱无极。一百年来,故乡的古柳无私奉献,恪尽职守,年复一年地守护着小村庄,见证着小村庄的沧桑变迁;六十年来,敦厚诚朴,克勤克俭地建设着先祖留下的家园,创造着已经属于子孙后代的未来。百年古柳身上凝聚着中国农民的禀赋,身上浓缩着千万个父亲的品格。我忽然感觉,有许多血滴融进了我的生命,我的肌体在膨胀。
   百年后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已经老迈衰竭的古柳,终于堂堂正正地走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无怨无悔地融入了广袤无垠的大自然;六十华诞即将到来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第五个严冬,在夕阳的余辉中,父亲怀着对亲人和家园的无限眷恋,捧起自己那颗承继着先祖血脉和古柳禀赋的平凡而质朴的灵魂,庄严地交给了他生于斯、长于斯、劳作于斯的那片故土。
   一棵柳,一个人,都是黑暗中的一道闪光。一百年惊鸿一瞥,六十年转瞬即逝。一曲终了,台上的角色就需易人了。只是人生到死需显现出一种庄严和从客,隔着遥遥之途,古柳依然伟大而神圣;隔着一层黄土,父亲依然平凡而质朴。
   关于人死后的去向,在中国大致有两种:一是“升天”,二是“入土”。四川的巴人早在2000年前就笃信“天国”,并且创造了“五柳垂云”、“树可通天”的神树,凭着这“垂云”、“通天”的神树,就可以升入天国,落户净土,成为仙人。而满族人则崇拜土地,乞盼死后落叶归根,魂归故里,融入大地。当然,这都是人们为了慰籍逝者而创造出来的美好而善良的愿望。面对融入大地的古柳和九泉之下的父亲,是祈求“通天”之树把父亲的灵魂带入天国,还是祷告故乡村容父亲的灵魂回归故里呢?还是顺遂古柳和父亲的心愿吧。 这时我猛然顿悟到,这些年来,对于古柳的伟大而神圣的精神和父亲那颗平凡而质朴的心,我只是感悟到了点点滴滴。也许,祈求和祷告是对古柳和父亲在天之灵的一种慰籍吧!古柳和父亲将永存我心,永励我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