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4日 星期二
庞贝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14-03-18

 

    庞贝,生于1966年,1985年毕业于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曾任解放军总参谋部参谋,1989年秋转业离京。此后曾隐居写作,后为谋生供职报界,曾任《香港商报》首席记者,现居深圳。出版译著及编著作品多种,近年作品有电影剧本《上海王》、话剧剧本《庄子说》,以及这部长篇小说《无尽藏》。

      长篇小说《无尽藏》2013年由《中国作家》杂志首发、2014年初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后 好评不断,对于这部“中国题材、国际表达”的小说杰作,《人民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重要媒体纷纷予以评论和报道,这部作品先是荣获第三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长 篇小说奖,继而获选中国作家排行榜2013度长篇小说第三名。2014年2月,这部作品又接连登上新浪中国文学榜、百道中国小说榜、凤凰好书榜、《中华读书报》好书榜等权威榜单,2013年3月,这部小说的纸质书出版月余即告加印,与此同时,此作又一举荣登深圳书城月度选书榜首,并与翁贝托·埃科的《傅科摆》一起进入当当网2014年第一季度小说类畅销书榜,埃科的《玫瑰之名》和《傅科摆》是西方知识悬疑小说的典范,而《无尽藏》作者庞贝也被誉为“中国知识悬疑小说第一人”。

 


     父亲留给我一卷《夜宴图》。我找到《夜宴图》的作者顾闳中。顾闳中手中的紫薇花让我想到朱紫薇,而这位紫微郎确是与《夜宴图》有关联。也许这第一步我并未走错,也许这第二步我也没走错。周文矩也曾画过《夜宴图》,周文矩也与顾闳中一样被暗害。
  两位画师都是在我抵达前突然遇害,他们的死或许是与我有关。
  周文矩遇害时我正在寻访他的路上,或许是有人知晓我的行踪,或许是要抢在我赶到之前灭口。
  他们杀死两位画师,莫非是冲我而来么?
  谁是我的知情者?
  惟有一人洞悉我的隐秘。
  那个于云雾中现身的女道人。
  她要我尽早找到那秘藏。
  误入迷障而不自觉知,我甚至还曾感觉到那瞬间的魅惑!这一闪念令我好后怕。攒丝双穗绦,云尖凤头鞋,那凤头鞋云尖高翘,内中定是有利刃之类的暗器。那碧眼,那鸟爪,那仙风道骨中分明是有些妖氛,而她竟说那断肠草是茅苍!
  云游道人多是踪迹不定,我不知自己该如何躲避她。
  顾闳中最后的暗示指向朱紫薇,而周文矩最后的暗示若是关涉我父亲,会是与宋都豪宅的那幅画像有关么?“倒影写真容,秋水钓人头。”假若这是画师的自况隐喻,那么,周文矩或许是对这杀身之祸早已有预感。或许这是他的预感,或许这只是我的曲解。我无力判断。我所能断定的只有这一点:两位画师都给了我暗示,而顾画师的暗示是指向朱紫薇。
  
  那位秦兰的手势指向朱紫薇。秦兰或许仍住在城外的韩府,但此刻我不想出城。更近的目标是朱紫薇,朱紫薇此刻或许就在这城内。我不知朱府在哪里,也许此刻他正在那开满紫薇花的中书省值守,而我必须尽快找到他。我深知此行必会有危险,我也深知自己定能设法接近他。至少至少我要查清他此时在何处,我要知道他此刻是否在磨刀。
  
  主意已定,我到河边渡口雇车。那些马车和骡车停在河边,本是为那些下船上岸的人换乘。马车自是比骡车跑得更快些,我匆匆选好一辆马车。我正欲登车,忽见一伙乌衣人冲出那香蜡店。他们似是朝我冲将过来。
  他们挥舞着腰刀。他们确是冲我而来。
  我慌忙上车,那车夫却猛一把将我推下。车夫驾车向别处逃命。我掉头转往河边跑。那伙杀手正飞快地窜近。
  无路可退。栈桥上空无一人,近处河面也无渡船。我钻进河边一片矮树林。他们呼喊着杀来。这矮树林无法久藏。
  我将背囊塞进一片荻花丛中,又将笠柄插入泥地,这簦笠足可为背囊遮雨。我又望着河中一片波荡的荇草。就在他们距我一丈之遥时,我猛一头扎进那片水草中。
  
  “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钩。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忽忆绣衣人,乘船往石头。草裹乌纱巾,倒被紫绮裘。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
  昏沉中渐有知觉,我听见有人在吟诗。声音自远处飘来,那吟诵者似是一个醉客。这是李太白的题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诗。
  我微睁双目,立时感到酸痛难忍。我想起那落水的一刻,这眼睛定是在河水中浸泡了多时。
  那个吟诵声在持续:“半道逢吴姬,卷帘出揶揄。我忆君到此,不知狂与羞。……”
  头目昏眩,四肢乏力,我忽然惊觉自己赤身裸体,寸丝不挂。我正躺在一张竹榻上,有重物压在我额头,我伸手取下来看,见是荷叶包裹的冰块。我感到全身热灼,如被火烤一般,而四肢又如筛糠般颤抖。看见竹榻边的汤碗,我才感觉嘴里有汤药的苦味,这室内也有淡淡的药香。
  窗外有酒旗飘摇,那酒旗上有“孙楚酒楼”的字样。从这窗口望出去,就见那影壁前有一群抻头踮脚的酒客,一个鬓间簪花的蠢汉在念那首招牌诗。
  如此说来,我是躺在孙楚酒楼的竹榻上。我仍未逃离这城西的地界。
  寒热交作,我的身体在瑟瑟发抖,牙关也咬得咯咯作响。我看见前胸和四肢都覆着一片蘑菇状的疙瘩,一时间痛痒难忍。
  有堂倌在楼下扯着嗓门喊:“耿先生来耶”
  又有一女人爽脆的迎客声:“见过耿先生。”
  “孙二娘带我去瞧瞧,睡到了这时分,还不舍得醒来么?”
  这声音甚是耳熟。木梯上传来有人走动的橐橐声,他们像是朝我这边走来。我那鹑衣烂屐不在竹榻边,惶急之中,我用荷叶遮挡住胯间,又双臂支撑坐起身。
  “皮肉倒也看不出伤势,只是起了身鬼风疹。”
  “汤药趁热喝了没?”
  “适才给他灌了,算是小官人命大哦。”
  他们推门进来,但却并不近前。他们就在那房门口立定。
  来者正是我在山上偶遇的碧眼女道人。引她上楼的妇人既被唤作孙二娘,或许就是这酒楼的掌柜了,她身后跟着一个手拿弹弓的呆头儿。
  那女道被孙二娘唤作“耿先生”,她在栖霞山上也对我自称是“耿先生”,而我仍难确定她当真就是那传闻中的耿先生。那女道目光炯炯如电,只是冷冷地扫我一眼,那眼神中自有一种寒光。我望着她那三尺桃木剑。或许她是一位得道高人,而此刻我只感觉有一种迫近的凶险。我是喝了他们的汤药么?想到她在山上手拿的那株断肠草,我顿觉毛骨悚然。那袍袖中还会有怎样的毒草?
  窗外有钟声悠悠飘来,那是清凉寺的幽冥钟响。那幽冥钟本是只在夜间鸣响,人说那钟声响彻三界,地狱群鬼皆能听见。此刻并非夜半时分,那大钟或是无人自鸣。
  “把笔墨来。”那女道声音漠然,并不看那孙二娘。
  “死愣着!” 孙二娘冲那猪头少年吼一声,呆儿便吐一下舌头溜出去。
  女道跨前一步。我的身子在往后退缩。若是她冲我下手,我只好从这窗口跳出去。这酒楼外廊临水,楼层也并不甚高,从这二楼跳下,幸许也不致丧命。我朝那窗口瞥一眼。
  “公子切莫躁急。大难不死,或是天降大任于你。”
  “我也不想听你这闲话,只要知道是谁救我来这里。”
  女道朝孙二娘睇一眼,孙二娘便笑道:“客官不消多问,这年头虽说人情浇薄,好心人也还是有不少。”
  猪头少年取来毛笔砚台,孙二娘忽又冲他骂:“死狗头!叫你拿笔就不知拿纸!记着一顿肥打!”
  女道示意呆儿将笔墨放在条案上,又朝身后摇摇手说:“这儿有我照应,二娘自忙去。”
  孙二娘便扯着呆儿往外走,她随身带上那房门。
  “公子好生无礼!说是天降大任于你,难免就要历一番磨难。”
  “大丈夫受难也不怕,就巴不能顶天立地死,快取衣袍还我!”
  “敢情是怕羞么?若要成大事,你却先得破了这一关。”
  这妖道是要拿我打牙祭么?那会是怎样的吃法?我想象着那把剑朝我刺来的样子。我不想示弱,可还是不禁缩了身子,又用双手捂紧荷叶。
  “破了罢,反正你也练不了童子功!”她语带嘲讽,语气却是冰冷严厉,说话间她又向我走近一步。我又一次看见她眼神中的阴影,隐约闪现的阴影。
  “我却不想死给你看!”她若进逼我就只好跳楼了,我跳楼兴许也不至于摔死。我也不再在意那荷叶,因我面对的不再是女人,只是一个意欲加害于我的妖道。
  “怕死不怕羞,甚好!说要先过这一关,说着也就这么过了。”
  我一时难以听懂她的意思,但也想到幸许她会放过我。她不再向我逼近,但那神情依然是冷若冰霜。
  “你不该丢了那卷图。”
  “谜已有解,留它又有何用!”我的语气有些强硬,而她并无惊愕之态。
  “好造化!”
  她分明是在揶揄我,可我已无力动气。
  “那你说说看,图中是有可疑之人么?”
  如此看来,兴许我是对的。我从画卷中发现了那可疑之人,那人就是紫微郎朱铣。我也有理由推断,暗害两位画师的或许就是这个朱紫薇。然而,我却不想对这妖道说实情。我不想再一次因轻信而招祸。我曾将她视为善类,那时我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只因无知才生发了那样的好感,而此时此刻,那种感觉早已荡然无存。
  “我自然是知道,只是不想说与你。”
  “只怕是由不得你了。”
  那木剑刷地指向我身上的鬼风疹。
  我的身体仍在痒痛中抖颤。
  “你且透露半个字,看我如何救你性命。”
  我现在不能死去。父亲身陷缧绁,我必须活着完成他的托付。我要父亲也活着。
  我又不自觉地拿起那荷叶,一手将其捂在羞处。
  “我会对你说出一个字。”
  “半个字即可。你且说出一种颜色……就说那姓氏罢。”
  我望着条案上的那些摆设,忽然发现了合适的物件。
  “那是朱砂么?……我已然说出了一个字。”
  “果然好造化!”
  虽是这样说,她却是有瞬间的愕然,那神情中旋即又有一丝冷笑。
  “放我走!我也不想再见你了!”
  “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怕他也是。”
  “他是谁?”
  “或许我也是……”
  她不再理会我,只是微微垂下头去,就那样默然不语,仿佛是在注视着自己的心事。望着她那紧闭的双唇,我难以猜测她在保守着怎样的秘密。就在我再次瞥向窗口时,忽见她摇身出剑,那桃木剑在朱砂盒中猛然一戳,那圆盒就如陀螺般转动起来。她凝神敛气,剑锋在虚空中游动,似是在画一道神符。她望空稽首,又跪地拜祷。此刻她长发蔽面,我一时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在喃喃诵咒:“太上敕命驱邪护生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应我召请朱雀玄武证我神通……”
  我的身上依然痒痛难忍,如着火般发烫,那鬼风疹依然在膨胀。她的肩头在微微震颤,那披垂的长发也在微微拂动。我从那间隙瞥见她的脸。她神情庄严,似有一种压抑和悲愤。她声调凄厉,又似带有某种哭腔,那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如招魂,如詈诅,如宣誓,似在呼风唤雨,似在调兵遣将。我听不真切,也难辨其意。我惊恐莫名,不知那桃木剑会否猛然刺向我。
  “……有犯我者,自灭身形,天清地灵,万鬼咸听,神兵火急如律令!”
  伴着这最后一声咒诅,那桃木剑劈空划地,地上出现了两个红十字。
  左手捏诀,右手持剑,她绕着这两个朱红十字走步,我约略知晓此乃一种道家的步法。踏罡步斗,凌空蹈虚,那木剑确有呼风唤雨之势。我不敢正眼望她,就只是盯着她那起落不停的云鞋。
  蓦然间她右脚一顿,那宝剑直指我的心口。
  “起”
  随着她这声喝令,我的身体似为一种魔力所摄。我双脚下床落地,宝剑将我引向那两个红十字。
  我一脚踏在一个十字上。一只手仍护着胯间的荷叶,而我的神智已然有些麻木。就这样面南而立,犹如一具直立的僵尸。
  那木剑猛地挑起我的右臂,荷叶落地,与此同时,我的左臂也被挑起。我缓缓闭上双眼。
  就这样呆立不动,身体站成一个“大”字。
  毛笔在我身上飞快地落字,先是左臂右臂,再是前胸,再是后背,笔落处掠过丝丝凉意。
  “你且睁眼罢!”
  声音从远处飘来。那女道正在往外走。
  “元宗皇帝宾天时,韩熙载也给他看过一卷画。”
  “你说史虚白也给烈祖皇帝看过画。”
  烈祖皇帝是先主,元宗皇帝是中主。我正欲开口再问,她的身影已飘然离去。
  我低头看这身上的文字。左臂是“青龙”,右臂是“白虎”,前胸是“朱雀”……我看不见自己的后背,但后背上定然是“玄武”。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在我出生时曾有过那番仪式,那时有射人以桑木作弓,以蓬草为矢,射天地,射四方,他们以此寄寓男儿有志于四方,也冀望我成人之后能抵御四方之难。那四方的标志便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是四季之象,也是四方之神。
  青龙在东,白虎在西,朱雀在南,玄武在北。
  片刻之后,我的身体不再簌簌颤抖,那些鬼风疹已尽皆消退,我又感觉到了自己的血流和喘息。我垂首细看前胸这“朱雀”二字,这是我最易看见的字迹。
  青龙在东,城东的上水门有顾闳中遇害;白虎在西,城西的下水门有周文矩遇害;朱雀在南,南边有镇淮桥,有南城门,六朝都城建康的南城门叫朱雀门,而今的南城门虽已不在原址,人们却仍将其叫作朱雀门,人们也仍将镇淮桥叫作朱雀桥……
  这“朱雀”二字就在我的前胸,这是我最易看见的字迹。她是有意写给我看么?她能确信我会联想到城南么?她是想以此将我引向城南么?

  这或许是死亡的警告。城东城西都已有人遇害,他们的死显然是与我有关。

(节选《无尽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