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初国卿:茨菰
来源:本站 | 作者:初国卿  时间: 2014-02-28

     十多年前给我家装修的宋氏三兄弟来自江苏南通。兄弟三人活做得好,人也厚道,在沈阳做装修近30年,积累了良好的人缘口碑,许多找他们兄弟装修的人都得提前半年预约。自从三兄弟给我家装修后,每年水电或是暖气等出了问题,只要给他们打一个电话,就会及时来一个兄弟帮我修好。时间长了,与三兄弟成了朋友,他们每年从苏北老家过年回来都要给我送一袋从家乡带来的茨菰,让我尝鲜。
茨菰是宋氏兄弟老家的特产。我第一次见到宋氏兄弟送的茨菰,只看其形,就让我很喜欢。它长得圆头圆脑,很像大蝌蚪,又似小土豆。大者如桃,小者如栗,每一颗都带有一粒粉红色的顶芽,俗称“茨菰嘴子”,弯弯地翘着,好像是一个个俏皮的逗号,似乎在告诉我说:知道吧,我来自苏北,我是茨菰,不是土豆。
  宋氏兄弟说,在老家乡间的河塘边和水田里,到处可见茨菰,每年冬至前开始采挖上市,春节前后正是吃茨菰的时候。他们还告诉我,吃茨菰要先退皮,再切成两瓣,然后烧五花肉和炖大骨。兄弟中的老大,我们都称他“大宋”,还有点抱歉地嘱咐说:“这东西吃起来有点苦,但不像苦瓜的苦,更不像中药的苦,很淡,不知你们吃得惯不。如果吃惯了,我以后年年拿给你们。”茨菰的淡淡之苦,倒是正合我的口味。我早年喜欢吃苦瓜,曾有同事戏称我能从苦中吃出诗意,茨菰之苦,自然是另一种诗意了。
  就这样,每年春节之后宋氏兄弟都给我送来茨菰一袋,有时家中没人,就悄悄地放在露台上,人也悄悄地走了。过后打个电话给宋氏三兄弟,请他们来家吃一顿饭,吃我做的茨菰烧肉,但总是婉转拒绝,说是装修事急,脱不开身。十年间,年复一年,春节后的茨菰烧肉,茨菰炖大骨,几乎成了我家餐桌上的荣誉出品,也成了我忘不掉的水乡月色或江南乡愁。同一条街住着的作家刘宏伟读我的散文,写了一篇书话,题为《一个爱南方的北人》,可谓是说中了我这方面的情结。
  茨菰吃起来确有淡淡的苦味,但因为下锅前用沸水汆过,焯去了土腥气和少许苦味,再加上是烧肉和炖大骨,本来无味的茨菰充分吸收了油盐、葱蒜、糖姜、花椒、八角等各种作料之味,一般倒不觉其苦。这种亦苦亦甜,大素大荤烹成的至味,吃起来自然是油而不腻,清香无比了。在我家,一盆茨菰烧肉吃下来,往往是茨菰吃完,肉都剩下了。茨菰吃起来的口感,确实有点像土豆,但它又绝不似土豆那样一煮就烂,烂泥一样。茨菰无论怎么烧,也不会烂成一塌糊涂,总是颗颗成形,咬到嘴里颇有嚼头,也很劲道。任谁吃过后,都会有回味,都会记得住。正因如此,江南人才将其与茭白、莼菜、菱角、塘藕、芡实、荸荠、水芹一起誉为“水八鲜”,成为餐桌上独特的美食。
  吃了茨菰,我总想见识见识茨菰长的什么样。前年秋天到与南通一江之隔的常熟,在寻访芙蓉村红豆庄和虞山脚下钱谦益、柳如是墓的过程中,我不忘一识茨菰模样。在芙蓉村和沙家滨的水塘边,我终于见到了长着燕尾形叶,开着白花的茨菰。乍一看,茨菰的花有如水仙,只不过水仙花六瓣,它只有三瓣。白色的三瓣花朵托着紫色的花蕊,素面朝天,从容淡定,朴实而不张扬。当地朋友向我介绍,茨菰还叫慈姑,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一根岁生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诸子,故以名之。”这是说到了收成时,它每棵秧下都有一串如土豆般的茨菰,一般是一串12颗,象征着一个月一颗。因此,民间多视茨菰为吉祥物,意寓多子多福。我记得宋氏兄弟还说过,他们老家苏北农村,新媳妇初次回门离开娘家时,都要带几个茨菰的,那是希望早得贵子,人丁兴旺。还说如果这一年是闰月,茨菰就不是12颗了,而是13颗。茨菰就是这样诚实地回报岁月,在它身上似乎有着神奇的自然灵性和人文感应。
  茨菰的这种人文感应还体现在诗画和传统图案上。如唐人白居易、张潮,宋人陈与义等都写过咏茨菰的诗。齐白石曾画过《茨菰虾群图》,李苦禅也画过《茨菰鱼鹰图》。我曾收藏过有茨菰纹饰的青花瓷,那是将荷叶、莲花、莲蓬、茨菰叶系在一起的图案,称为“一把莲”,是一种吉祥纹饰。还有民间风俗画中,茨菰和柑橘画在一起,意寓瓜瓞绵绵。
  因为宋氏三兄弟的情谊,不仅让我尝到了茨菰美味,还让我感受到了茨菰所具有的人文品格。如今,宋氏兄弟已在沈阳买了自己的房子,但每到春节之时还要回老家过年,去寻找有茨菰的乡愁。春节过后,我都期待宋氏兄弟早点回来,不仅是因为有茨菰吃,还因为许多新买了房子的朋友在等着他们兄弟给装修。每到这时,我都会想起汪曾祺那篇题为《故乡的食物之咸菜茨菰汤》的散文,想起文中写到的沈从文先生在请汪曾祺吃茨菰时的那句话:“这个好!格比土豆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