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马晓丽:又一个迎面而来的马年
来源:本站 | 作者:马晓丽  时间: 2014-02-26

  记忆中任何一个迎着我走来的马年,都不曾令我如此地忐忑。
  我挺喜欢属马的,按照我妈的说法,马是大牲口,也是大牲口里最贵气的一个。大概因了我妈对马的偏爱,所以就有了我与马的许多瓜葛:我姓马、属马、连出生的时辰都踩在马点上——午时,这一切都令我对马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我喜欢马的性情,无论是静还是动,马总是那么地超拔、脱俗,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我喜欢马的气质,无论是做最低下的苦工还是做最高超的表演,马都是那样地淡然、泰然、凛然;我还喜欢马自由奔跑的姿态,喜欢它鬃毛飞扬的潇洒模样,喜欢它临险时纵身一跃的无畏精神……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马那充满灵性的眼睛。在我看来,马的眼睛极其漂亮,如秋湖般深邃、宁静、温和。不知为什么,只要我长久地注视着马的眼睛,心头就会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怀,常弄得我思绪万千、热泪盈眶。
  对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马年,我完全没有意识。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停课闹革命的纷乱正令我兴奋不已,我终于可以不必上学了,终于可以满大街疯跑,终于可以整天躲在家里偷看我爸的藏书了。回想起来,那个疯狂的马年没给我留下半点关于我个人生命的记忆,留在记忆里的只有那一年的颜色——强烈的、喧嚣的、无处不在的红色。直到有一天,我最要好朋友的爸爸自杀了,这个解放前做过多年地下工作的老共产党员,这个寡言、儒雅、目光坚定的伯伯,用一根皮带果断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最要好的朋友从此不再理我,也不再理身边的任何人了。就是从那时起,这个疯狂的马年带给我的所有欢乐,于顷刻间戛然而止了。
  我的第二个马年是绿色的。那时我已当兵多年,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兵了。说老实话,我没太在意自己生命中的这个本命年,因为这一年有太多其它的事让我在意:我在意粉碎之后社会环境发生的变化,在意社会上那些令我兴奋着却又不明就里的思想争论,在意刚恢复的让人充满了希望和憧憬的高考……除了这些大事需要在意,我个人的小事也得在意:我改行了,由一个外科护士改做干事,手中的注射器换成了笔。这个马年,就在这些拥挤在一起的大大小小的在意中,被我彻底地忽略了。
  第三个马年到来时,有位作家朋友突然问我:晓丽你今年多大了?我答说三十六。他故作惊讶,说这不眼看就四十了吗?然后坏笑着说,告诉你,四十岁以上的女人问路我都不告诉!我心有不甘地回道,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找你问路。而且我会努力在四十岁之前把地图背下来,争取今后不再问路了!打趣到这里,我忽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年龄,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不小了。以我的年龄刚刚开始写作,的确是有点太晚了。记得那是个灰色的令我犹豫彷徨的马年,我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朝那个方向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因为我不敢断定我的前面是否真的有路。
  这之后的下一个马年,初时呈现给我的是一抹明媚的亮色。我的长篇小说《楚河汉界》出版了,然后就听说被评上了全军最高奖。届时,我正被各种采访、出镜弄得心旌摇曳,这会儿更以为怀里抱着个金娃娃,只消等各种好蜂拥而来把我这个本命年照得通明瓦亮就是了。但就在这时,老天爷却突然出手,“卡嚓”一声把所有的亮都灭掉了。《楚河汉界》被拿下,不是降低评奖等级,而是取消评奖资格,没有明面上的理由,私下的说法是暴露了部队敏感问题。我的马年突然就黑了。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老天爷这样做对我是何等的眷顾。我猜想,当时老天爷大概是看烦了我的浅薄,所以才赶紧用黑暗来阻止我继续下滑,逼我在黑暗中思考,在黑暗中摸索,在黑暗中澄明自己的目光。正是黑暗让我看白了林林总总的文学装饰,看清了被遮蔽了的文学本身的模样。正是黑暗让我学会了向内审视,激发起我除掉自己目光中世俗油腻的冲动,生出了从束缚自己的精神桎梏中挣脱出来的愿望。为此,我曾不止一次地感慨顾城那句著名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黑色的眼睛去寻找光明。感谢老天爷!在经历了那样的一个马年之后,我的目光的确澄明了很多。
  我没想到接下来的这个马年会来得那么快,快得令我猝不及防。
  在我的想象中,这是一个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本命年的马年。从前那些马年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无论我在意不在意,迎面而来时都不会给我带来太强烈的心理感受。但这个马年不同,它横亘在我面前,不容置疑地亮出醒目的生命标识给我看,提醒我这里有个清晰的人生界限。我无可逃遁,知道自己必须在它面前做出选择:或是按照它给出的生命标识安然转入下一个年龄段的生活,或是无视它的提示继续保持上一个年龄段的状态。直到这会儿我才发现,从前每一个迎面而来的马年,对我来说都是那样地无比美好,那样地令我无比怀念。
  说老实话,我挺不甘心的,既不甘心被人像切萝卜似的一下子切到另一堆里,也不愿意继续假装一切都毫无改变。那么,我该怎么办?我摸索着自己内心中的意愿,却发现在这个马年到来之前,我最想做的事竟然是下部队!这是一个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结果。说来惭愧,当兵几十年,好赖顶着个军旅作家的头衔,写的也都是军事题材,但我却从未拿出大块时间深入野战部队。我忽然很迫切地希望能把这个遗憾补上,于是,今年我就抛下手头的一切去野战部队了。
  常有人问我,你这次下部队体验生活准备写什么?我说没确切的想法,人家就笑,说不可能,不为写大作,你怎么会拿出八个月的时间下部队。人家这样一说,我就惭愧得要死,心想我的确不是个好作家,做事随心所欲且胸无大志。我很佩服那些目标明确,善于规划写作且有能力坚韧前行的作家,但我学不来。我天性懒散,既不善计划,又无执行能力,即便勉强计划也是每每流产。更让我难于说出口的是,我知道自己愚钝,人家到一个地方立刻就会触发灵感,然后就是下笔千言,然后就是美文频出。我却不能,我得消化,而且我的消化道似乎特别长,特别需要时间。何况我的笔也很涩,很少有飞扬的时候,写作状态基本可以用一句东北土话“吭吃瘪肚”来形容。
  那么,我该如何面对这个令我猝不及防、忐忑不安的马年呢?
  我想到了一个好词:归零。这个想法立刻令我兴奋起来。在经历了前一个黑色的点燃了我精神之光的马年之后,在经历了此后多年的读、写、思考、打磨之后,我一直在努力从以往的精神束缚中挣脱出来。我知道这些年自己已经有了很多的改变,愈发亲近了文学的本体,愈发看淡了文学的外在装饰,愈发自觉地向内审视了。我想,也许这一切的努力,包括这一年下部队体验的感受,都是为这个时刻准备的——归零。
  我喜欢归零这个词,它让我可以轻松地面对这一个和今后所有的生命标识,不会再接受年龄的暗示,不会再为此类界定而焦虑忐忑。只要我把之前的一切负累都放下,让自己变成一个零,就有可能找到一个新的起点,重新踏上我的旅程。何况,我心里清楚得很,其实我原本就是个零!
  在这个马年初始的时候,我希望能先整理好自己,让自己进入归零的状态。然后,我就可以从零出发,心无挂碍地重新上路了。
  为此,我对自己马年之后的生命样式,充满了好奇、向往和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