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聂与:三天
来源:本站 | 作者:聂与  时间: 2014-02-24

  去那个海边已经不知是星期几了。时间有的时候对于某一段日子来说,没有具体的意义。反正,是为了忘却。忘记身边的一些不想做又必须去做的事。人际的复杂。应酬的无礼。孩子的反复。疲累的没有休止。现在好了,自己可以从一些特定的身份中抽离出来,很像从一个油渍麻花的锅里捞出一棵已经炖得稀巴烂的大白菜,在清水下反复地淘洗。淘洗的只是心境罢了,外表已无甚可睹。
  到达小岛的时候,正是中午,放下行李,冲了个澡,叫了一点冷拼,和一块玉米饼,还有一点时令水果,然后小睡了一会。穿上长裙去海滩时,天已经有些暗了。远处的篝火通明,大家围成一个大圆圈又跳又叫,她被一个女人拉着加入其中,跟着大家跳集体舞。多久没有这么放松了。欢快地跑。手心里温热的体温不知道是谁,这样多好,没有负担,什么也不用想,只是拉着,拽着,拖着,尖叫着,也无视着。这让她想起大学时代,晚上,男同学把一切准备就绪,女同学一个个像妖精似的把自己的老底都用上,装扮成自己最满意的一刻,当然全凭心情而定,那天如果想企鹅,就是乖巧,如果想巫婆,就一定要风骚。她们像横扫千军的勇士,闪亮出场,在男生的口哨和鼓掌声中从天而降,等待和她心境最搭的一个人来邀请。那是集体的狂欢。就像现在,虽然没有那么隆重而暧昧,但依然会把自己燃烧起来。大家转着圈疯跑了一阵,她感觉累了也热了,脱去外衫,走向海边透透气,海水打湿脚踝,它们彼此嬉戏着,沁凉也躲闪。
  脱去外面的长裙就是泳衣了,这件台湾牌子的泳衣四件套是她采写稿子顶的稿费,也算舒心吧,据说不太好淘呢,外面看起来跟裙子差不多,在腰际处打一个蝴蝶结,脱下去才知道另有玄机。现在她跳进了海水里,身体如刚出炉的碳火,全身都是汗,刷的一下被海水裹住,进入了另一个纯净的世界。这纯属于自娱自乐,没有任何的技术性和观赏性。本来就不太会游泳,只不过刚刚的躁热让她一下子投入了进去,可她忘记了是在晚上,水已经冷下来,在一热一冷之间,她的腿突然像被钩子抽去了一截,她使劲地甩,像要甩掉缠绕的毒蛇,但对方的力量明显过于强大,充满了扼杀的钳制。她猛地呛了一口水之后,才惊觉,一切已经非同小可。随着身体的下沉她脑中迅速做出了反应,难道今晚真的要葬身于此。这过于戏剧性了。曾经多少次想过死亡的方式,但都是有准备的,也就是说她是主动的,因为主动而唯美。就像投入一个心怡已久的男人的怀抱,有着冷静的碎裂,在最黑暗处开出花儿来。现在,她仿佛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粗野地强暴,狼狈,惊恐,这让她太不甘心。她还有话要说。她想喊,但她喊不出来。
  她醒来时,在他的怀里。她试图坐起来,但浑身无力。她想前后也不过十几分钟吧。天边的玄月还挂在那里,发出淡淡的晕黄,虽然黑暗马上就要来了,但它不为所动,依然安静而优雅地挂着。她看他浑身的湿透,她感觉他的怀抱充满了中性,因为他的双手没有性别的欲望和不安,只是轻轻地搭在她的手臂上搂着她,他因为过于平静看起来有些苍茫,他看着远方的眼神充满了不确定性。她竟然什么都没有说,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她感觉这样挺好,刚刚噩梦的恐惧还没有彻底地散去,她感觉自己是那么的虚弱和无力,她像躺在妈妈的怀里听着摇篮曲的女儿,她想昏昏欲睡,但她睡不着,因为两个人都浑身湿透而有些怕冷,她往他的怀里又拱了一下,他因此而加大了一点手臂搂紧的力量。她感受到他的手臂因夜晚冷风的吹拂而冰凉,她又往他的怀里拱了一下,这一下,是为了他。
  他抱着她,往宾馆走。她一直闭着眼睛。她感觉世界静止了。又回到母体里。她轻而薄,她像一条洁白的哈达,被他献给神祭。他把她放在宾馆大厅的真皮沙发上,然后默默地走进电梯,他和她的眼神被电梯门“哐啷”一声的阻隔。
  她坐在沙发里发愣,她让这一切都像倒带似的往后退,直到退到他把她放到沙发里,直到他离开,从始至终,他们没说一句话。
  回到宾馆,冲了一个热水澡,也许是因为惊吓,冰凉和恐惧占据了所有的意识。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掉进一个黑洞,越陷越深,她尖叫,惶恐,无助,然后,一只手在空中拖住了他,只有手,没有脸庞。
  第二天早上,去大厅吃饭,她没有看到他。她想,许是退房了。她应该表示一下感谢的,他救了她,这不是可以忽略的。说一声谢谢一点都不俗气。但他一直没有出现。她又去昨天晚上滑下去的地方。他正坐在那里晒太阳。她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他们一起看海鸥点着水花,海浪一层覆盖一层,她想起上初中时的两句诗,远来的潮水,明天又是一般的声音。她感觉有些伤感,把头扭过去看他的脸,他的侧面赋有棱角,虽然他看起来已不太年轻了吧,应该有五十岁,也许还多一点,但他健硕而结实,高耸的鼻梁有着成功男人的自信与豁达。从他一身干净雅致的名牌服饰上,可以断定,非富即贵。
  她有了一点怯弱。她从那个城市里逃出来,就是为了不谙世事。现在,这个明显的江湖人士,让她多少有了胆怯。她感觉太累了,她不想再陷入游戏的模式中,她要的就是清朗自在,所以才躲到这里来,她顺手从海滩上捡起一块石头,在他和她的中间写了一个谢字。然后,像逃跑一样逃掉了,她想大恩不言谢,现在她把他记在心里就是最好的了吧。对他们来说。
  下午,岛上组织射击节。谁打得准就会得到陌生女人的一束鲜花,最后胜利者,可以和他跳一支舞。他去应战。她捧着鲜花等他。她想,不管他是不是最后的胜利者,她都要献给他,并且陪他跳一支舞。
  他看到了她在鲜花后面的脸庞,虽然不十分的年轻,但依然娇媚而动人,像少女的情怀。他冲她笑了一下。转身全神贯注地射击。他败下阵来。她飞跑过去,把鲜花献上去,然后挽着他的手臂扬长而去。
  他们在海边起舞,他的华而兹跳得美轮美奂。即收且洒。她在他的带领下,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最高贵的女人,旋转着最优美的舞步。她完全地投入了进去。她闭上了眼睛,她的脑中全都是大学时代,她参加华而兹比赛,那个帅气的搭档,和他一样有着高高的鼻梁,有着可以把对方带到某一巅峰的霸道和宁静。
  他们在海边坐下来。他们都不看着彼此,都看着远方。仿佛都深陷一种怀想和追忆里。或者还有展望。谁知道呢。反正,他们沉浸在那种感觉和幻影里,也许是伤痛和无奈。反正,他们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跟对方无关吧。他们都不想说话,他们也不需要说话。他搂过她,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她感觉从没有过的安然。她感觉完全地放松。所有的生活中的不如意和困扰,此刻都不再存在,她仿佛跟大自然融为了一体,她是大海或者是沙滩,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是那么的宁静和虚无,以至于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方。她竟然靠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他也睡着了,他们两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倒在沙滩上,竟然十指相扣,仿如情侣。
  回到宾馆,乘上电梯,她按的是十层,他按的是十九层。他们在电梯里从对面的镜子里看着对方,她的身体紧靠在电梯的角落,他跟她形成一个对角,把后背平铺在电梯间里。
  她先下去的,她一直都是微微笑着。他也微微笑着。他们在电梯的镜子里看着对方。一直微微笑着。
  她走进宾馆。打开门,向身后看了看,空无一物。放下心来又有些失落怅然。
  第二天早上,她想她要比他先到,给他一个惊喜。但她发现他还是先到了,她想问他你到底什么时候来的啊,为什么这么早还是你先到。
  他开始脱衣服,胸肌发达,明显有着良好的锻炼规律的人。他一跃跳入水中,她看着他的泳姿非常的专业,她想,他是做什么的呢,为什么他的一切都带着一种既定的优雅和贵族气质。她不敢想下去。
  他向她游过来,把她搂进海水里。她惊叫着。她看着自己的白色衬衫,已经完全贴在自己的身体上,露出里面的黑色内衣。她本能地挡住,往岸上逃窜。他不放过她,一把拉住拖进怀里,吻她。
  她挣扎。她推拒。然后她迎合。她主动出击。
  离开小岛的时候,他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那天他们在大海里亲吻,在大海里完成了一切的仪式。然后,他又抱着她回到宾馆,把她一直抱到她的洗浴间里,给她放上热水,然后离开。
  第二天,她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他们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她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叫什么名字,他有多大,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她竟然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好像跟她商量好了似的。她感觉他完全地洞悉了她内心的隐密。这是她喜欢的也是追寻的最好的方式。她甚至每次想起他来,都轻轻地对自己笑一下。她坚信,他也是。
  坐飞机又回到那个磨人的城市。仿佛从天边又降落到了人间。日子从一个断裂处又生生地接上了。依然日复一日的写不完的稿子,领导总像催命似的,不但要把稿子写好,还要拉广告赞助,有的时候去采访,明里暗里要说出自己的不良意图,所有的清高被瞬间瓦解,她总是能在这个时候瞬间捕捉到男人的放松。他一下子为自己找到了出口,把她堵在了里面。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出卖皮肉的坐台小姐,只不过,自己出卖的是表情,但要有小姐一样的献媚。还有开不完的会议,下任务,跑单子,半夜三更永远写不完的选题,跑不完的出差,坐飞机像坐公交一样的感觉到要吐。最最受不了的是正在上初一的儿子,永远像万花筒一样出现层出不穷的问题。当那天她从外地出差回来,打开门,竟然看到他和一个瘦瘦的女生赤裸着身体,旁若无人津津有味地并排躺在床上看着动画片。
  她当时差一点晕倒。她第一反应就是那个女生有没有保护措施。她冲进去,把儿子从床上拎下地,拿过一个床单把女孩裹住。第一句就是,你的父母知道你在这里吗。
  他们没在这边,他们都有自己的事。
  她把她搂在怀里,她说,你们避孕了吗。
  她茫然地看着她。
  她说,把衣服穿好,跟我下楼去。她拿过皮包,强顶着腿要抽筋的疲累,去楼下给女孩买酼婷。这个药她吃过,副作用虽然比较大,但效果显著。不会出现太大的意外。
  然后,她问她,你吃饭了吗。
  她说,我们都没吃呢。
  她狠狠地说,不用管他。
  她胆怯地看着她,不敢再说话,低着头跟着她往餐馆走。
  她说,你一个女孩,要知道爱护自己懂吗。你这样造自己的身体,有一天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说了一声阿姨,再也说不下去,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她说,我知道你是好孩子,答应我,这是最后一次。离开他。有什么事来找阿姨,我一定会帮助你的。而他只能是坑害你,你懂吗。
  他不是坏人。
  他是我儿子,我知道他不是坏人。但他是男人。你们现在在一起,他就是在坑你。他什么也不懂,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可能保护好你。如果你自己对自己都不在乎,在这个世界上谁还会在乎你呢,傻孩子。
  女孩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哭出声来,她把她搂在怀里,就像搂着曾经的自己。
  她给女孩打一辆车,临走像又想起什么,慌忙从皮夹里抽出一些钱。送走女孩,她感觉自己累得都要脱相了。关键是心累。她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十三岁的儿子说清楚这件事。她总是在外跑稿子。她关心他太少。他没有父爱。他总是一个人给自己煮饭吃,很多时候都是以方便面充饥,她知道,她对不起他的地方太多,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推开门,看到他躲在卫生间里,放着不紧不慢的洗澡水。她知道他在逃避。他一定感觉自己丢脸极了,光着屁股被自己的母亲撵下床。她感觉太累了。她感觉她对他也难以启齿。她跟他说什么。大道理他早就知道了。这个年龄,打骂对对方来说,就像看一个美国大片一样过瘾。他会说,你打吧,有能耐你就打死我,我早就不想活了。
  她躺在床上,全身的汗渍像要发酵,但她没有一点心情去清洗。她只想快快地睡着,让这个痛苦的纠结的无奈的夜晚,赶快逃过去。
  半夜,她发现儿子给她盖了一个毛巾被。她去儿子的房间,看到儿子的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他还是一个孩子呢。他什么都不懂。他只是需要温暖,那个女孩也是,他们只是需要彼此身体的温度而已。他们通过抚摸,亲吻和做爱,而让对方和这个世界知道,他们存在着,并被人需要着。
  早上,她起来给自己和儿子做了两碗鸡蛋西红柿面,家里也属实没什么吃的了。她和儿子都不说话,都感觉到空气的压迫。还是她先打破了局面。她说,不要再去找那个女孩了,终有一天你们都会后悔的。
  儿子点点头。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冲口而出,妈,我错了。
  不是错不错的问题,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事情。你懂吗,儿子。
  儿子低下头,快速地穿上鞋子,逃也似地跑掉了。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几日的出差,儿子把家造得仿如打劫了一般,她告诉自己,深吸一口气,潜下去。
  屋子整整收拾了一天。扔出去五个垃圾袋。太不像话了。那个瘦瘦的女生,她也真够可以的了,在这么脏乱的房间里,也能呆得下去,而且还赤裸着身体,难道没有感觉他们像两条臭鱼。真就是一个孩子,彻头彻尾的孩子。
  所有的锅碗盆都用遍了。扔得案板地上到处都是。衣服,袜子,漫画书,水果皮,还有他们两个用过的废纸,她看着惊心也揪心,也许还有一点点恶心。她简直不能允许这个已经多久没有男人来过的家里,突然的跳跃出这种东西。
  这么多年来,她只给自己一个原则。不把男人领家里来。她觉得,那是她最后一块私密的领土。她在那里吃喝拉撒,蓬头垢面,痛哭流涕,也孤独自慰。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地方会让她觉得是如此的安全和可靠。关上房门,把手机关上。一切都将不再存在。
  现在,她看着十三岁的儿子俨然成为了男人,让她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她发现,她这个私密的领地很难再保有它的安宁纯净和既有的状态。因为他把那种浊气带来了,而且一直弥漫着。这让她感觉到异常的痛苦,就像看着外来的侵略者占据着自己的领土,却无能为力。他是一个强暴者,他烧杀抢虏,却让她感觉自己是一个有罪的人。他把这个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甚至是绝望。
  因为那个女孩怀孕了。这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可能,被她摊上了。也被她摊上了。她陪女孩上医院。儿子站在门外。他像个木棍似的,一侧肩膀靠在墙壁上,手里端着漫画书,看得兴致盎然。她感觉眼冒金星。上前一下把书打掉在地上。冲他的腿上踹了一脚。儿子吃惊地看着她,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的无辜。
  她说,你给我滚出去。
  儿子说,我怎么了,不是你让我跟着来的吗。
  她说,你马上在我的面前消失,马上滚。
  儿子说,神经病啊。
  看着儿子像个木棍一样瘦削而单薄的背影,她再也控制不住扶在医院的走廊上掩面流泪。
  女孩递过来一块纸巾。怯怯的说,医生说让你进去一下。
  她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大麻烦需要处理。她进了医生办公室。她问医生,她这么小有没有什么问题或危险。
  医生冷峻地看着她,初步怀疑卵巢破裂。
  什么。她一下子跳起来。不能吧。怎么可能呢,她才那么小。她,她看着她,她的眼泪再一次流下来。她把目光看向窗外。她感觉天空一下子阴下来。
  医生说,这么小的孩子要卵巢摘除。她这辈子不是完了吗。你这个当妈的,真是的。真是的。
  她的身体往前呈一个小于号,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呢。卵巢破裂是怎么回事。
  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时,过于激烈,而且撞到了什么东西,主要是因为年龄太小,还没有长成。
  她看着她,她感觉她太可怜了。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懂,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的身体里有一个叫卵巢的东西。她以后的人生将为此而充满了永不能弥补的残缺和惨烈。而她怎么向她的父母交待。最可气的是,她竟然也拿起她打掉在地上的漫画书,看得异常投入。
  她一边流泪一边摇头。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痛死,却不知道该怎么治疗。
  她问女孩,你是不是要告诉一声父母,这么大的事,她说不下去了。她感觉她这个当妈的已经不能用失败这两个字来形容,而是可恶可恨可耻了。她抽了一下鼻子。把手机递给女孩,给他们打一个电话吧。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做不了这个主。
  女孩看着手机,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电话。他们总是给我打,往家里打,家里没有来电显示。
  你和谁住在一起。
  我姥姥。不过,她腿脚不好,是不可能来医院看我的。你不用告诉他们。告诉也不会来的。
  她给女孩请了一个阿姨。她感觉自己突然变得异常的脆弱,她不敢面对女孩的眼神,那里干净得让人觉得发烫。她肚子上的刀口,那么无辜地趴在她的身上,多像儿子木棍一样的身体,充满了支楞八翘的血腥。
  她感觉自己在崩溃的边缘。她给儿子送到了心理诊所,她希望那个像她一样年纪的女人可以充当她的角色,跟儿子彻底地长谈一次,帮他彻底地梳理一下这人生凶狠而苍白的记忆。
  然后,她给他找了一家寄宿学校,最起码,他的吃饭问题有人管了,而且不会在学校那么明目张胆,约束和氛围会让他有规则感。然后,她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这么多天来,她不能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这是一件天大的秘密,关乎两个弱小的生命最底线的印记。她一个人在晚上的时候,也不敢揭开这个伤疤,因为儿子在里面,他仰躺在那里,四脚朝天,血肉模糊。她开始大量地吃安定,从三片到五片,再到七片八片。白天也困得不行,她想她可能真的支撑不住了。那个女孩总是会在梦里向她哭诉,她说着什么,却是一句都听不清楚。
  也许是儿子也觉得无脸见她,还是觉得融入一个新的环境会让他不必再刻意逃避。他欣然前往。她稍松一口气,学校方面过来反馈,也说表现不错,说他很是聪明,一教就会的孩子,哪里向她说的要担惊受怕。她勉强地笑。只要他好,她背负什么不懂管教的名声都是值得的。
  把儿子安顿好,她拖着不知是轻松还是沉重的身体坐了很远的车,终于到家。房间一下子空了。她又可以吃喝拉撒,蓬头垢面,孤独自慰了。她那个私密的领地又回来了,但却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了。那个小影子没了,她其实也没了。
  现在,她不再是从前的她,她是现在的她。她突然间可以像个少女似的,可以多吃一顿少吃一顿的都没关系了。可以躺在沙发里一边嚼着小食品一边看韩剧。然后突然的想起海边的男人,那么那么无可抑止地想他,想他把自己搂在怀里看日落,想他踩着沙滩抱着她回宾馆把她像放着一个孩子似的放到沙发里,想他对她的霸道和温情。想着他们在一起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是做什么的,但她可以肯定,他非富即贵,而且不是一般的非富即贵。他的优雅,他的坚定,他的厚重,他的无声,他的一切都让人充满了想像。
  他是一个谜。却是她不想知道的谜。
  她觉得这样挺好。偶尔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觉得他们在彼此面前,把自己完全地隐藏了的同时也是完全地打开了。他们毫无遮拦地玩闹,往对方的身上脸上扬水,然后拼命地跑,他拼命地追。她尖叫,害怕。他无声,勇猛。
  他们仿佛是一个人,曾经有过的恍惚。
  
  再去那个小岛,已经又是一年夏天了。她把所有的休假积攒到一起,还是那家宾馆。服务员竟然还可以认出她来。竟然小声地对她耳语。他已经来了。
  她的心狂跳不止。她想像了无数次,他会不会来。他会。他不会。他会与不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会。
  她说,我还要那个房间。服务员说,他要的也是去年的房间。
  她的脸红了一下。拖起行李往电梯走,她想,他一定在海边等她。她看着电梯往上升的数字,她的心越来越跳。她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虽然这已经在她的心里被自己描摩了无数次。冲了一个澡,急不可待地换好衣服去海边,沿着海岸线往深处走。他果然在那里,坐在沙滩上,背对着夕阳,一如去年当初的样子。仿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她的眼泪不听话的流下来。她站在他身后五米的地方,却是没有勇气走过去。她突然害怕会不会看错,这个人不是他。或者他来到这里,是他的习惯,不是为了自己。
  她就站在他的身后,两只胳膊抱紧自己。陪着他一同看夕阳西下。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年轻人从远处跑来,打乱了他们的画面,他回过头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再也没有离开。
  她奔过去,真的是他,而且是去年的他。一模一样。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说,你瘦了。
  这是他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她的眼泪再一次流下来。这一年发生的事,不能和任何说的事,她自己一个人承受的压力和伤害,不能跟任何人说的委屈和伤感。现在,都可以说出来了。她偎在他的怀里,像个老太婆一样絮絮叨叨,他除了听就是微笑。然后,轻轻地吻她,吻她的唇,耳朵和眼睛。
  他说,一个女孩的卵巢和一个大厦的倒塌,死了很多人相比哪个压力大。有的时候,生命转瞬即逝。只有在这个海边,我才觉得自己是真实的。
  她说,你想过我会来吗。
  他说,我会来。
  她又流泪。她发现,他们之间最大的相同之处就是,从对方的身上可以看到自己。
  他说,我们比谁跑得快怎么样。
  这不公平。你是男人。
  他笑,我当然要让你了,五十米。
  她说,不,你让我到终点。
  他搂过她。你像个孩子。
  那你就当我爸爸好了,说完飞也似地跑掉了。一边跑一边拖着掉到水面的长裙,一边回头看他。扑通一下,跌倒在水里。
  他笑着飞奔过去。抱起她,一起跑。然后一起跌倒在水里。
  三天,对于她和他来说,世界完全地静止了。他们在各自的眼里描画,画得异常奔放而抽象,每一笔放松的拖拉,每一处不经意的停顿,每一个不可言说的空白。
  然后,他们分离。这次,他们有了告别。他们拖着行李,在宾馆门前的草坪上,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她是潮湿的,他是灼热的。就像门前开着的白芍药和红牡丹。它们多少年的存在,只为了在某一个瞬间,对视一眼,然后凋零地谢去。然后再开。
  每年的那个季节,每年的那三天。这个海边,这家宾馆,这家的服务员,与他们像老朋友一样亲密无间。他们像看着自己的朋友一样跟他俩热烈地打着招呼。好像在说,你们就要来了。你们终于来了。
  他们就这样与这个海边进行着对话。可是他们之间却并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做什么工作,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只是感觉,他一定不是一般的人物,非富即贵,而且不是一般的非富即贵。他感觉,她有知识有教养,她松驰奔放,单纯而善良。他一定不会想到,她是记者,在嘈杂无边的视觉盛宴里,每天把自己挤兑得像个油渍麻花的烂白菜。而他就是那个清水笼头吧,对她进行反复地淘洗,洗出来的是彼此的心境,而实质都早已经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