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常君:1977年的春节
来源:本站 | 作者:常君  时间: 2014-01-28

    确切地说,仁村的年味儿是由马车上那些散发着香味的细粮开始的。
  脆脆的一声鞭梢儿的炸响,透过风门上呼搭着的窗纸,直钻进仁村人的耳朵里。同时也像听到了一道无声的命令,各家各户风门大开。通往队部的土道上,杂沓的老棉鞋践踏起的尘土和笑声搅合在一起,沸沸扬扬地升腾在半空中——腊月十五前后,最晚不超过二十三小年儿,仁村就被这盼望已久的年味儿沸腾了。
  胳肢窝下面夹着补着补丁的面袋子,棉帽子的两只耳朵飞扬着,头顶上方蒸腾着缕缕白汽——我总是以这种姿态率先出现在队部大院内。自从两年前爸被葬在北岗上后,10岁的我就成了立在妈身旁的一根木桩。
  我们三队的队部比较宽敞,西边是几间土坯垒的仓库,坐北朝南是一溜牲口棚,卧着几头大牲口。紧挨着牲口棚的一间屋是饲养员齐五爷住的,有两间房大,中间没有间壁开,每年分米分面都在这间屋内。
  马车上的米和面早就被几个年轻力壮的扛进屋内。每年的这天,不仅要分米分面,还要分布票、棉花票,还有按全年出工所挣到的工分获得的数额不等的钱。这叫分“年落儿”。大人小孩都盼着这一天。昨天晚上,就着15度的灯泡,我和妈在我的作业本背面算了好一阵子。妈今年挣了320个工,一个工两角五分钱,我们家可以分到80块钱,扣除秋天给三民看病买药从生产队支的30块钱,还可以领到50块钱。这在我们家历史上是从没有过的事。上一年我们家年终不仅没分到钱,还透支了三十多块。算完账,妈挥起笤帚,哗哗扫着炕说,明天你和妈一起去领!米面我可以扛回来,那些钱还有布票和棉花票,妈是断然不会放心让我拿着的。今年一年的开销就指着它们了。
  屋子北面的炕上放着一张瘸了一条腿的炕桌,用一块砖头支着。刘小苗她爸穿着棉鞋盘腿坐在桌旁,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直响。刘小苗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昨天我们寒假学习小组在她家抄语文课文,刘小苗宣布:明天分年落儿!我们一阵欢呼。刘小苗又炫耀地说,你们每家每户分到的布票、棉花票都出自我的手!刘小苗她爸是我们三队的会计,每年分布票、棉花票的头天晚上,刘小苗她爸都要提前计算出每家每户分到几丈几尺的布票和几斤几两的棉花票,然后刘小苗帮助她爸把那些花花绿绿的布票和棉花票用大头针别好,第二天好发给每家每户。我和二良、国庆都有几分羡慕地望着刘小苗。往年天贵总会翻翻眼睛撇撇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也难怪,天贵他爸是我们三队的队长,一把手儿。刘小苗她爸都得听天贵他爸的。不过今年天贵他爸不是队长了,天贵就低下了头。
  不一会儿,队部院子里就聚集了很多人,每家不止来了一个,好像全家都出动了,东一群西一伙的,本来挺大的队部显得有点小了。天老爷好像也知道今天“分年落儿”,善解人意的太阳光暖洋洋地照下来,照在那些兴奋的脸上。二良他爸和几个男人笼着棉袄袖,嘴上叼着“大老旱”, 靠着墙根在侃大山。女人们头上包着头巾,叽叽喳喳地聚在一处。刘小苗她妈说明天去供销社给刘小苗扯花布,国庆他妈和另外两个女人也说过年要给大人孩子做新棉袄,就等着分布票呢。我和天贵他们几个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戴着棉帽子的头上不时会挨到不轻不重的一下。或者抄起土坷拉对着牲口棚内的骡马练习投弹,引得那头灰驴抻着脖子大叫。惹得齐五爷挥着叉草捆儿的木叉子大呼小叫,像轰鸡一样往外轰着我们。
  玩的同时,我和天贵还要不时瞄着院门处。我们在瞄着三个人,天贵他爸、他妈,还有我妈。自从出了那件事后,我们表面上就不在一起玩了。至今我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
  每到冬季农闲时节,仁村人都要把每天的三顿饭减成两顿饭,上午十点多钟吃早饭,晚饭放在下午三点左右。这早已成了惯例。因为晚饭吃得早,晚上还不到八点,肚子便咕噜咕噜地叫起来。我趴在被窝里,想起前不久夜里妈给我们在炉盖上烤的香喷喷的花生吃,肚子里的馋虫就被勾了上来,不由得咽了一口吐沫。妈坐在炕上嘶啦嘶啦地抽着麻绳纳着鞋底。我不敢直接跟妈说,翻身对躺在旁边的二民和三民说,哥给你们“破个闷儿”,看你们谁能猜到?“破闷儿”就是猜谜语,在我们仁村都这么叫。二民和三民答应着。我说: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个白胖子。打一植物。七岁的二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猜出来,四岁的三民就更别提了。二民说,哥你快说,是什么?我看时候到了,说,真笨!就是我们吃过的花生呗。三民听说花生两个字,从被窝里伸出脑瓜儿,大声嚷着,妈,我要吃花生!我饿了!二民跟着响应,我也饿了!妈瞥了我一眼,你就在那儿提醒儿吧!我一伸舌头。妈叹口气说,哪还有花生了?妈给你们烙苞米豆儿吧。我家外屋顶棚上横着一个横杆,上面吊着秋天分的苞米棒子。妈常用炉钩子够下一穗苞米,把苞米粒儿从棒子上搓下来,放到炉盖上烙成虎皮色。这是我家乃至整个仁村孩子们的零食。但是跟香喷喷的花生相比就差多了。
  二民和三民听说妈要给我们烙苞米豆儿吃,嘴里哼哼唧唧起来。妈望着我们叹息着。
  每年秋天,生产队都会分给每家一撮子两撮子的瘪花生。剥了壳儿剩不了一瓢,家里来客了还得算个菜,这个时候谁家都没了。我们家之所以这个时候还有花生,另有出处。花生是天贵他爸送来的。有一天半夜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我把被窝撩开一条缝儿往外看。只见天贵他爸走进屋内,掀开身上穿的棉大衣,怀里竟然抱着一棉帽兜的花生。天贵他爸把花生倒在柜盖上的一个瓢里,磕打磕打棉帽子上的土,然后低声对妈说,我走了,插门吧。从那以后,禁不住三民和二民的缠磨,隔三差五的,妈就会撩开挂在门上的棉门帘推门走进里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棉门帘一掀,妈手里端着一个半大的葫芦瓢走了出来。我们三个就在炕上蹦起来。这样的夜晚就成了我们的节日。
  这时,外屋风门响了一下。妈起身走向外屋。不一会儿,天贵他爸走了进来,妈跟在后面。天贵他爸冲我们三个笑了笑,抄起靠在门边的笤帚,把炉盖子扫干净。然后从棉大衣兜里掏出几把花生,放在炉盖上。二民和三民看见花生,一咕噜从炕上爬了起来,两眼直放光。天贵他爸坐在地下的一只马扎上,用炉钩子拨着炉盖上的花生。二民和三民挤挤喳喳地趴在炕沿边上,馋得哈喇子流得多老长。随着几声清脆的炸响,屋内弥漫着花生的香味。天贵他爸说,好了。说着把一角角虎皮色的花生丢在炕沿上。我和二民忙不迭地剥开花生壳,咝啦咝啦往嘴里塞。三民一看急了,伸开胳膊一把把花生搂到两腿中间,俯下身子严严实实地罩住。三民仗着他最小,经常用这招儿把东西占为己有。天贵他爸笑着在三民的脑袋上扑拉了一下,这小子,还挺有道眼,可到不吃亏!妈拽开三民,给他剥花生。
  我一边剥着花生吃着,一边听天贵他爸和妈低声说话。妈说,队长,这两年多亏了你。天贵他爸说,说这些干嘛?大民他爸临走把你们托付给我,我就这点能耐。过了一会儿,天贵他爸又说,我看教小学的江老师人不错,媳妇儿走了一年多了,拉扯着两个丫头也挺不容易的。要不你往前迈一步吧。家里没个男人不行啊!妈叹口气说,三个小子,压谁身上也不轻巧,过两年再说吧。两个人便不说话了。
  这时,外屋的风门被擂响了。妈问了一声,谁呀?外面擂门的声音更响了。妈走到外屋去开门。我听见天贵他妈在外屋大声喊着天贵他爸的名字。随后门帘一撩,天贵他妈一步跨进屋来,带进来一阵风。天贵他爸说,你叫魂儿呐?我过来看看。走吧,回家!天贵他爸拉着天贵他妈往外走。天贵他妈挣开天贵他爸,叉着腰说,看什么?你怎么不到别人家看看,专门到这儿来?天贵他爸说,她们孤儿寡母的,我过来看看孩子。天贵他妈说,别拿孩子当靶子了!我看是看孩子他妈吧?天贵他妈的目光落在炕上,还有花生呢。仓库里的吧?你这个队长还挺关心群众的嘛,拿着队里的集体财产跑这献殷勤来了。扭头瞥了站在一旁的妈一眼,说,把裤腰带扎紧了,别动不动就勾引别人家男人!妈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天贵他爸一巴掌掼了过去,我让你在那儿胡吣!天贵他妈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大腿,我不活了!奸夫淫妇合伙欺负人啦!天贵他爸抻着天贵他妈的胳膊向外拖去。妈把我们三个紧紧搂在怀里,泪水滴落在我的脸上。天贵他妈拉着长音的哭诉声在夜里传得很远。
  因为这件事,天贵他爸的队长一职也干到了头儿。听说还受到了处分。从那以后,天贵他妈见到妈眼睛总是一扑一夹的,要不就是和几个女人头挨着头挤在一处嘁嘁喳喳,冲着妈的背影指指点点。有一次三民肚子疼,我去生产队找妈。她们那天的活儿是从饲养棚内往外挑粪。天贵他妈和一群女人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妈挑着担子一个人落在后面。我知道,天贵他妈这是在孤立妈。我在学校也受到过孤立,一帮同学玩得热火朝天的,就你一个人,那种滋味不好受。我狠狠瞪了天贵他妈一眼。以前和妈好得像亲姐俩,一起扛着锄头出工,一起坐在炕头上边拉着话边纳着鞋底。如今却对妈这样,真是可恶!我和天贵的友谊也受到了影响。天贵不再到我们家来玩了,也不再绕道到我家找我一起上学。但那都是短暂的,没过多久,我们就又凑到了一起。不过,表面上我们还是谁也不理谁的。
 
  妈单薄的身影不远不近地出现在土墙根儿下,我便和天贵保持开一段距离。只是不见天贵他爸和他妈的身影,一直到开始“分年落儿”,都没有出现。
  “分年落儿”的具体程序是刘小苗她爸点到谁家的名字,谁家的人就进到屋内来。先由刘小苗她爸公布这家今年的收支情况,核算准确后,拿着手戳在印泥盒里蘸些红印泥,在户主栏内按戳,才能领东西。钱是按照收入支出情况领的,布票、棉花票以及大米白面按人头分。
  刘小苗他爸念到妈的名字时,妈应了一声“来了”,分开众人挤进屋去,我随着妈也跟了进去。刘小苗她爸念的跟我和妈昨晚算的一样,妈可以拿到50块钱,四口人的布票、棉花票和米面。妈把那几张卷了边的纸币在手里捋平展,蘸着吐沫数了两遍,又把布票和棉花票数了一遍,从裤兜里摸出一条花手绢,把它们小心地包裹好,塞进裤兜里。
  那边,保管员在叫我。我走了过去。地上并排摆着两只破了边的大笸箩,分别装着白花花的大米和白面。保管员是二良他大舅。我挺烦这个人。每次见到三民,都会蹲在三民跟前,对着吮着手指的三民说“给舅揪个鸡儿吃,揪了舅给糖”,傻了呼哧的三民就把手伸进活裆裤内,把小鸡鸡揪得老长。每次应允的糖都不会兑现,不长记性的三民下次还是会上当。尽管烦他,我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舅”。这天所有的人都对他笑脸相迎。二良他大舅挽着棉袄袖子,前襟上沾满了白面。手里操着一只破盘秤,木头的秤杆折了,用黑胶布缠着,系着秤砣的绳子是一根农田鞋的鞋带儿。二良他大舅在旁边的单子上看了一眼,操起秤盘从大笸箩里撮了一秤盘白面,把鞋带儿一点一点向秤杆尾巴处拨。我翘着脚,装模作样地看秤。这个破秤太旧了,上面的秤星已经看不清了。二良他大舅瞥了我一眼,你小子认识秤咋的?我说前豪打到头不是四斤吗?二良他大舅说,还真认识秤呢。其实我哪儿认识秤,都是听旁边人说的。二良他大舅低头对我说,傻小子,还愣着干啥?撑开面口袋啊!我瞅着他没有动。我在等妈过来。这可是我们一年的细粮啊!容不得一点马虎。二良他大舅说,人不大,心眼还不少呢。我还会少给你家秤怎么的?不管他怎么说,我就是不动弹,直到妈过来,我才会把面口袋撑开。
  在二良他大舅把秤盘里的白面倒进面袋子的一刹那,我用双手一把攥住口袋嘴儿——我要把腾起的白面粉尘也留在口袋里!
  我们家四口人,共分到12斤白面,10斤大米。我背着白面,妈背着大米,在从背后袭来的粮食的香味中,我和妈向外走。走到院门口处,天贵拎着面袋子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差点和我撞个满怀。我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各自走开。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还在想,天贵家从来都是他爸他妈来领“年落儿”,今年这是怎么了?怎么天贵上场了?
  我和妈走进院子,透过窗玻璃,见二民和三民正在炕上蹦着撒欢儿。等我和妈进了屋,却见二民和三民弓着屁股趴在炕上直哼哼。妈把袋子放在炕上,问,你们两个怎么了?二民和三民同时哼哼叽叽着回答说肚子疼。妈见了一笑,照着他们两个的屁股,一人拍了一巴掌,说,别装了,晚上妈给你们做白面疙瘩汤!二民和三民一咕噜从炕上爬了起来,蹦着高儿欢呼着。平时,每逢我们三个谁头疼脑热了,妈就会开上一回小灶,做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白面疙瘩汤。今天这两个家伙装得太低级了,哪有会伴儿一起肚子疼的。
  妈从面袋子里舀出小半瓢白面,放到盆里,加水,用筷子拨成苞米粒儿大小的面疙瘩。水烧开后,把面疙瘩拨进开水内,然后再撕一些白菜叶子下到里面,最后挖小半勺大油放里面,香喷喷的疙瘩汤就算得了。筋道的面疙瘩,绿莹莹的菜叶,上面飘着亮晶晶的油花儿。我们三个像三只小猪,把头埋在碗上,呼噜呼噜吃得三响,连姥姥家姓什么都忘了。妈吃的却是苞米面的疙瘩汤,清汤寡水的,上面没一星油花儿。
  我们三个风卷残云,一盆面疙瘩很快就见了底儿。我们哏喽哏喽打着饱嗝,肚皮鼓得像衣服里藏了个小西瓜,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妈挥着扫炕的笤帚把我们轰起来,让我们到外面去玩一会儿,消消食儿。
  我带着二民三民来到村街上,街上聚集了很多孩子,个个红光满面。“分年落儿”的当晚这顿饭,再困难的家庭也要给孩子们改善改善,况且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儿了。刘小苗和几个女生聚在一处玩翻绳。女生玩的游戏,太没意思。我感兴趣的是那边二良、国庆和几个男生玩的“弹溜弹儿”。我三步并做两步跑了过去。只见二良撅着屁股,把右手凑近嘴边哈了哈气,然后单眼吊线瞄准目标,拇指用力一弹,玻璃球呈一条漂亮的弧线从手中飞了出去,撞在另一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二良跑过去喜滋滋地捡起战利品。国庆有点垂头丧气的。要说“弹溜弹儿”,在仁村天贵绝对可以称作老大,一米之内百发百中弹无虚发不说,他的溜弹儿也最多,足有一大鞋盒子。还有一个镇家之宝——一颗金黄色的里面映着花瓣儿的“花弹儿”,二良拿10个白弹儿跟他换他都不换。今天天贵没有上场,一个人靠着老槐树站着。我走上前,问他怎么不和二良他们玩?天贵没精打采地说,饿得闹心,哪有心情玩。我问,这个时候你家还没吃饭?二民在一旁插嘴显白道,今晚咱家吃的白面疙瘩汤!老香了!我扒拉二民一下。天贵说,还不是因为我姐的事。
  天贵他姐名叫天香,浓眉毛,大眼睛,脑后梳着一根又黑又粗的大辫子,长得有点像《红灯记》里的铁梅。不同的是,天香脑门儿上的刘海儿总是弯弯的。据天贵说,那是他姐用烧热的炉穿子烫的。不过真的挺好看的。
  关于天香,我和天贵还知道一个她的秘密。那天,我和天贵在村头胜利河的冰面上抽“冰猴儿”。 “冰猴儿”就是陀螺,在我们仁村叫“冰猴儿”。天贵这家伙背着他爸把他家的镐把锯下来一小截,用刀刻成了一个“冰猴儿”,又从他爸自行车上偷了一个钢珠安在了下面,然后用细砂纸好一顿打磨,中央又用蜡笔画上了一圈红的一圈黄的,鞭子一抽,在冰面上转起来煞是好看。我的“冰猴儿”也是自己做的,比他的要小上一圈,更没仔细打磨,拿在手里粗拉拉的,底下只按了一个图钉,在冰面上转上几圈,就丑八怪似的趴在那儿不动了。天贵一个漂亮的连抽,“冰猴儿”跳跃着,在镜子似的冰面上滑出老远。天贵真够意思,把鞭子递给了我,借你玩会儿。我高兴地接过鞭子,跑向远处还在稳稳旋转着的“冰猴儿”。
  我扬起手中的鞭子刚想抽,却一下子愣住了。天贵看见我扬着鞭子不动了,在冰面上助跑了几步,打了一个长长的滑溜儿,滑到了我跟前,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也愣住了。河沿的老柳树下,两个身影拥抱在一起,两个脑袋紧挨着,正在亲嘴。女的背对着我们,一条大辫子垂在身后。我和天贵都认出来了,那个女的正是天香。那个男的我们也很熟悉,是大队知青点的徐平。徐平会吹口琴,放学的路上,我们经常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双手搁在膝盖上,嘴里叼着个口琴,眼睛望着西天边。徐平吹的口琴,怎么说呢?挺沉的,像压着一块大石头,让人有点想哭。
  徐平显然看见了我和天贵,松开了天香。两个人下了河沿,向我们跑了过来。徐平的头发很长,不像我们剪个小平头,他的头发直搭到肩上。被风一吹飞扬着,挺好看的。
  徐平和天香跑到我们面前。天香问,你们俩怎么在这儿?天贵望着他姐,支支吾吾地说,姐,求你别告诉妈我和大民在一起玩……天香说,行,我不跟妈说。天贵高兴起来,说我也替你们保密。天香不好意思起来,脸红得像个苹果。徐平在天贵脑袋上摸了一下,指着冰面上的“冰猴儿”问,这在你们这儿叫什么?我们回答说叫冰猴儿。徐平说,在我们城里叫“冰尜儿”。然后向我伸出手,借我玩一会儿好吗?我把手里的鞭子递给他。徐平用鞭绳缠绕“冰猴儿”,猛然用力往上一拉,“冰猴儿”便在冰面上旋转起来了。随着鞭梢声的响起,“冰猴儿”在冰面上呼啸着旋转。我们拍手叫好。徐平说,小时候在湖面上我可以同时玩好几个。我和天贵有些崇拜地望着徐平。天贵说,哥你真厉害!徐平笑了笑说,哪天我给你做个比这大的。天贵高兴地跳了起来。待了一会儿,徐平和天香走了。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问,你姐和徐平对上象了?天贵抽着冰猴儿,答非所问,等我有了大的,这个就送给你了!怎么样?哥们儿够意思吧?我照着天贵胸膛给了一拳,行!明天把作业借给你抄!
  从那以后,我就天天盼望着。徐平真是说话算话,没过多久,就送给天贵一个又大又好的冰猴儿,天贵原来那个也就胜利地成为了我的物品。因此,我们也经常到知青点儿去,听徐平唱歌、吹口琴。徐平的箱子里还有很多书,都是很厚的那种。徐平还会装戏匣子,就是半导体。有一次我和天贵亲眼看见他在鼓捣着装。天香坐在一旁,笑眯眯地望着徐平。
  后来我听天贵说,他爸妈不同意天香和徐平对象。原因是徐平家成分不好,正是因为这个,徐平才被下乡到我们仁村的。为这事,天香和他爸妈闹了起来,甚至不吃饭,绝食。当然不是真的绝食。天贵偷着对我说,他爸妈不在家,他就会把苞米面饼子白菜汤端到他姐那屋。其实仁村看好天香的大有人在,二良他哥就是其中之一,天贵说,刘小苗她妈就去他家为大良说过媒,他姐理都没理。天贵说他姐就看好徐平了,还说徐平日后一定有出息。
  我和天贵靠在树上。天贵说,不行就民主选举!我知道天贵倾向于徐平。我说,你和你姐两票,你爸和你妈也两票啊!天贵没了声儿。
  突然天贵他妈出现在我们面前,吓了我们一跳。我拔腿刚想跑,天贵他妈脸上带着笑说,是大民呀!吃饭了?我“嗯”了一声,转身跑开了。
  我吆喝住在村街上疯跑的二民三民,回到家,看见妈坐在炕上,身子四周被零零碎碎的红纸包围着。妈正手握剪刀在剪福字。每年过年,妈都要买上两张红纸,剪上好多福字,有边缘是方正的,也有圆的,还有倒的。我见了,忙去纠正妈的错误。妈笑着说,傻孩子,这叫福到了!我才明白是这个意思。妈不光会剪福字,还会剪窗花。有漂亮的六角雪花,有喜鹊叫喳喳的喜上眉梢,还有大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鲤鱼的连年有余。
  我们围在妈周围,看着妈剪窗花。妈手里一边剪着,一边对我说,明天你在家看弟弟,妈去供销社办年货!一听说明天妈要去办年货,二民和三民的精神头就来了。二民嚷着要鞭炮,要100响的,而且要两挂。三民扒拉开二民,挤到妈面前,抠着嘴说要桔子瓣儿糖。三民说的桔子瓣儿糖就是那种没有包纸的和桔子瓣儿一样颜色的糖块,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妈笑着给三民擦了擦淌下来的哈喇子,破天荒地连连答应着,好,好,妈给买。过年了,妈也变得格外大方起来了。妈把目光转向我,问我要什么。我装作听话,什么也没跟妈要。我知道,小鞭儿我也能放着,桔子瓣儿糖我也能吃到。妈又边剪着窗花边念叨着说,要扯上几丈布,几斤棉花,给我们每人做件新棉袄,做两床棉被,二民和三民睡觉不老实拳打脚踢的,被里儿早已经麻花了。至于新鞋嘛,妈早在夏天就用旧衣服打好了袼褙,拿到太阳底下晒,利用晚上空闲的时候纳好了鞋底,上了鞋帮儿,就等着大年初一穿了。风门上的窗纸没剩几块是好的,要揭下来重新糊上新纸。还要买点花花纸,顶棚烟熏火燎了一年,也该见见新了。还要买二斤猪肉,留着三十儿晚上包饺子……
  妈正在和我们美美地畅想,风门响了一下,有人在敲门。声音很轻,透着几分迟疑。妈问,谁呀?门外说,妹子,是我。我听出是天贵他妈的声音,顿时有些紧张。妈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剪纸,下地走到外屋去开门。不一会儿,天贵他妈撩起门帘,走进屋内,妈跟在后面。
  天贵他妈望着我们,问,吃饭啦?我在心里说,都掌灯了谁家还不吃饭?再说刚才在村街上不是已经问过了吗,没话找话!妈说吃过了。然后操起笤帚扫了扫炕沿儿,说,嫂子,坐。天贵他妈把屁股搁在炕沿的边儿上,看见炕上妈剪的窗花,问,剪窗花呐?我在鼻子里轻哼了一声,窗花福字都在炕上摆着呢。明知故问!天贵他妈又说,妹子你的手可真巧!我心说,你家过年窗户上哪年不是贴着妈剪的福字窗花,你是今天才知道妈手巧的?妈笑了笑。停了一会儿,天贵他妈又说,妹子,以往那件事都怨我,破马张飞的,实在对不住你,你别往心里去啊!妈说,都过去的事了,提那干嘛。然后妈问,嫂子,你今儿个来有什么事儿吧?天贵他妈低下头,妹子,我……我真有些张不开口。妈说,嫂子,有事你就说吧。天贵他妈这才说,我想跟你匀点白面,等下回队里分还你。我听见一愣,心说,我没听错吧?总共分到十多斤白面,自家还不够呢。下次分面要等到五月当午节呢。妈也怔怔地望着天贵他妈。天贵他妈说,我也是没法子,天香要添箱,待客要炸果子。天贵他妈说的添箱,是我们仁村的风俗,是指给出嫁前的姑娘送贺礼,送东西。而女方这边理所当然要待客,我们仁村的习俗是炸果子。妈问,天香找婆家了?天贵他妈说,就是那个徐平,天香死活都要嫁。接着天贵他妈凑到妈的耳旁,压低声音说,嗨,没脸说,不嫁不行了。然后冲妈耳语着。妈听后立马说,我给你挖去。妈走进里屋,不一会儿一手拎着面袋子,一手拿着瓢从里屋走了出来,把面袋子放在炕沿上。天贵他妈见了,连忙拿出面袋子。妈打开口袋嘴儿,把手里的瓢在炕沿上磕了磕,伸进袋子里挖面。一瓢,两瓢,我瞪着眼睛盯着妈的手,已经第三瓢了。天贵他妈说行了行了,你也不多了,给孩子们留着吧。妈又挖了最后一瓢,倒进天贵他妈的面袋子内。天贵他妈用袄袖擦了一下眼睛,说,妹子,我可怎么谢你啊?妈把面袋子往炕里推了推,说,谁家没遇到个难事儿,再说了,天香这是大喜事呢。我见状急忙拎起面袋子钻进里屋。
  等我从里屋出来,听见妈问,天香什么时候添箱?天贵他妈说,定在年前二十六了。妈起身走到北地的柜前,掀开柜盖探进上半身,从里面拿出一个手绢包。我知道,那里包着刚从生产队领的钱,还有布票和棉花票,妈拿它干什么?妈合上柜盖,走回到天贵他妈跟前,打开手绢包,拿出一张布票和一张棉花票,递给天贵他妈,嫂子,我也拿不出啥,这个给天香添箱吧。天贵他妈连忙往妈怀里推着,这可使不得,队里就分这点儿,留着给孩子们添几件衣裳吧。妈把布票和棉花票塞到天贵他妈手里,他们添不添是小事,天香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就拿着吧。添箱那天我这不全和人就不去了。妈说的“不全和”是指爸不在了。天贵他妈一把抓住妈的手,你不去可不行!我没那些令儿。对了,抓空儿你还得帮我给天香做被呢。妈说,我行吗?天贵他妈抢着说,咋不行?你看这三个树桩桩的儿子,我们天香还想沾你的子嗣气呢。妈说,嫂子要是不嫌弃,做被的时候你叫我。天贵他妈满脸喜气地答应着,那我先走了。妈说,我送送你。两个人向外走。妈看见炕上的窗花,对天贵他妈说,嫂子,拿几个窗花福字过年贴吧。天贵他妈说,你留着吧。妈说,我再剪。说着妈拿起几张,递给天贵他妈。天贵他妈拿在手里,嘴里称赞道,这该不是天上的巧姑剪的吧?等我们天香办事情,还得求你剪喜字呢。妈说,行,这事就交给我了。天贵他妈回头对我说,大民,明天找天贵来玩呀!我点头答应着。
  第二天,我跑到天贵家找他玩。这回我们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玩了。看见徐平挽着袖子,挥着毛笔正在写对联。天香在旁边磨墨。我和天贵挤在一旁看热闹。徐平的字写得真好,龙飞凤舞的。天贵他爸还让徐平给我们家写了一副,上联是:大地回春迎大治,下联是:神龙起舞贺新春。横批是:万象更新。
  给天香添箱那天很热闹,我们和天贵在院子里玩。不断有人涌进天贵他家院子,有胳肢窝下面夹着一块布料或者枕套的,有拿着一只红色的暖瓶的,还有的拿着一对小镜子的。妈手巧,被天贵他妈派去炸果子。妈做的果子各式各样的。有梅花的,还有各种小动物的。在油锅里炸得金黄,又酥又脆。
  来给天香添箱的大都是女人,嘴里一边咯嘣咯嘣嚼着酥脆的炸果子,一边不忘啧啧地夸着天香。天香坐在炕上,被一片红彤彤的东西包围着,脸上像涂了胭脂,煞是好看。
  这一年的除夕,我们是和天贵一家在一起过的。妈和天贵他妈围在桌子旁,一边包着饺子一边说着笑着。天贵他妈冲外屋喊,怎么还不拿进来?洗好了没?天贵他爸手里端着一只饭碗走进屋内,来了来了!我和天贵走过去,见碗里放了两个一分的钢蹦儿,还有几个红枣。天贵他爸把饭碗放在桌子上,说,包上!来年财源滚滚!妈把一个红枣包在饺子内,说,这个让天香吃,来年两个人甜甜蜜蜜,早生贵子!徐平和天香两个人挤在炕头上,正在听半导体,听了妈的话,天香的脸红得像蒙上了红布。
  天贵他爸说,大点儿声,过年了,让大家伙都听听,乐呵乐呵!徐平把半导体的声音调大,好听的音乐在屋内飘着。
  二民和三民提着徐平糊的红灯笼一会儿钻进屋来,一会儿又跑了出去。他们把妈从供销社给他们买的两挂200响的小鞭编起的炮捻儿解开,一次装在兜里十几个,手里拿着一根燃着的香,一个一个地点。零星的啪啪声不时在院子里炸响。我和天贵也跟了出去。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雪花在挑在门口的两只灯笼四周盘旋着,透着温暖的光润。我和天贵帮二民和三民放了几个,他们两个心疼得什么似的,捂着棉袄兜说没有了。天贵说零放太不过瘾了,我们就回了屋。
  外屋内热气罡罡的,水蒸气顺着锅盖四周直升向房顶。模模糊糊中看见灶前的两个身影成了一个。天香和徐平在亲嘴。天贵“嗨”了一声,一个身影变成了两个。脑袋被扑拉了一下,我们推门钻进屋内。
  天贵他爸问天贵,你姐他们把水烧开没?天贵说早开了。说完拉着我钻进里屋。
  里屋炕梢的炕柜下面挂着一个绣着松鹤延年的帘子,天贵撩开帘子,伸直胳膊从里面掏出几个“二踢脚”,两挂小鞭,还有两捆“闪光雷”。这点家底儿天贵差不多每天都要拿出来摆弄上几回,看看受潮没有。天贵扒开 “二踢脚”上的红纸,露出旁边的炮捻子。又让我把“闪光雷”拆成一根一根的。我知道,我们期待已久的那个时刻就要到了。
  我和天贵正忙乎着,忽然听见天贵他爸在外面喊:天贵大民,放炮接神啦!我和天贵闻听,抱起炕上的鞭炮,撒腿往外跑。
  饺子已经包好了,排着队站在盖帘上,像一个个小元宝,正扑通扑通往翻滚的水花里跳。
  我们把“闪光雷”和“二踢脚”插在堆起的雪堆上,把手里燃着的香凑了过去。炮捻子嘶嘶地燃着,我们转身撒腿跑开。
  仰视中,尖利的哨音,拖着五颜六色的尾巴,在夜空中炸响。地上是金色的火蛇在翻卷狂舞……
  我们雀跃的身影被罩在声电的光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