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郭宏文:一群牛的追悼会
来源:本站 | 作者:郭宏文  时间: 2014-01-26

   已近黄昏的时候,回到山屯的牛群,在屯口集体停下来。它们闻出了一种特殊的气味。通过气味,它们已经预感到是一个伙伴离开了它们。于是,它们停在屯口,开始了一场悲凄而沉痛的追悼会。
  先是一头老黄牛“哞哞”地叫,接着就是一群牛“哞哞”地叫。一头牛的叫声,就足以响彻山屯,一群牛的叫声,就让整个山屯笼罩在近乎于地动山摇之中。
  山屯里,会经常听到一头牛的叫声。牛的叫声浑厚而有力,山屯人期盼着能偶尔听到一头牛的叫声。那叫声,是一种筋骨的壮劲,是一种精神的震撼。但一群牛一起叫起来,山屯里还是很少见。
  一群牛叫起来,一场特别的追悼会就渐渐进入高潮。
  这场贴别的追悼会,是为一头刚刚离世的黑母牛举行的。
  山屯人,都知道牛有特殊的灵性,通过气味,就能判断出自己伙伴的离世。伙伴离世的时候,它们都会伤心地哭泣。
  离世的黑母牛,曾经是牛群中不可取少的一员。它的头上,仅长着一只犄角。它是生下来就长着一只犄角,放牛的七太爷给这头牛起了个名字叫“独角老黑”。
  我们的那个山屯虽然小点,可却是个独立的生产队,啥事都是生产队长井昌大爷说了算。生产队有一群牛,头数不足二十,可颜色各异,有黄毛的,有红毛的,也有黑毛的。个头上也不一样,有大一点的,也有小一点的。可它们凑合在一起,却显得很协调。
  白天,这群牛由屯里的七太爷赶到山上去放牧,晚上,这群牛就被七太爷赶回来,在生产队队部大院的牛圈里过夜。
  一群牛,在七太爷的眼里,就是一群可爱的孩子,个个都得上心地照看着。每头牛,七太爷都给起了一个富有个性的名字。体型胖一点的,就叫“小胖墩”;皮毛红一点的,就叫“枣红毛”;犄角翘一点的,就叫“犄角飞”……七太爷就像叫着自己孩子一样叫着这群牛中的每一头。
  牛属于生产队的大牲口。与牛一起被称为大牲口的,还有生产队饲养员吴太爷饲养的那几匹马、那几头骡和那几头驴。吴太爷饲养的马、骡、驴,需要专门的草料来喂养。除吴太爷之外,还有专门割草的,专门铡草的。为此,生产队长井昌大爷总说吴太爷养了一群馕食包,拴着好几个人来供养这群畜生,太浪费。
  其实,井昌大爷说的是气话。他知道,如果没有这群馕食包,生产队的大马车就跑不起来,就要耽误农活。
  生产队有两挂大马车,一挂是新一点的,一挂是旧一点的。在山屯人的眼里,生产队如果没有大马车,就不能称为生产队。有了大马车,就必须养几匹好马,养几头好骡,养几头好驴。
  生产队的院子里,有专门的马棚子,有专门的马槽子。吴太爷就是把所有的吗、骡、驴,都拴在马槽子来饲养。看着吴太爷把牲口们饲养的皮毛油亮,膘肥体胖,井昌大爷也是笑盈盈地偷着乐。
  可生产队的牛群,就七太爷一个人放牧,没用第二个人。一群牛,几乎不用生产队的草料。只有在冬天下大雪的时候,七太爷才会用一些生产队积存的苞米秧来喂牛。
  一群牛,都住在一个露天的大牛圈里,春夏秋冬,都是这个待遇,不像马、骡、驴,住在马棚里。
  可是,就是这群牛,把生产队春天种地、夏天趟地的活计,全部承包下来,让生产队长井昌大爷不用操种地和趟地的心。
  一头牛,从出生开始,就被七太爷引领着,开始领悟拉犁的本领,开始领悟拉犁的吆喝。
  培养出一头听使唤的拉犁牛,真要费七太爷的好多心思。其实,这本不是七太爷的活,可七太爷的心里痒痒,不训练训练,就憋得慌。
  一头牛生下来,如果是公牛,就要遭受残忍的凿骟之苦。几个壮年汉子,把一头小公牛四肢捆绑,把公牛后腿间长着的那个大肉球用布包上,然后垫在木墩上,用一根圆圆的木棒子,一下一下凿,一直凿到肉球里的硬东西变成柔软液态。凿肉球的时候,公牛一直在“哞哞”地惨叫。
  以后几天里,那个肉球都肿得很大很大,那头牛,也一直不好好吃草。慢慢地,红肿的肉球就会渐渐地萎缩,一直缩小到不足鸡蛋大。从此,那头牛就不再是牤牛,而是骟牛。
  牤牛就是真正的公牛,拥有传宗接代的本能。可山屯的牛群里,却只能有一头牤牛。牤牛性情暴烈,难以驾驭,所以,只有被七太爷特殊看好的公牛,才会有希望成为牛群的牤牛。不被七太爷看好的,就只好成为骟牛。骟牛性情温驯,听使唤,好放牧。
  但牛群里的头,一般都是母牛来担任。当牛群头的首要条件,就是要听懂七太爷的吆喝。听不懂七太爷的吆喝,不但当不成牛群的头,还会挨七太爷掴出的大石头。
  其实,七太爷不喜欢牛群里的母牛生公牛。七太爷管小公牛叫“小牤蛋”,小牤蛋是牛群里的“一命货”,不能再生小牛犊,一命货多了,牛群兴旺不起来。
  一群牛,会让山屯人充满许多的期盼。不说趟地干活,单说牛粪,就是山屯人的宝贝。所有的牛粪,都会被山屯人捡到家里,或者晒干生火烧炕,或者参土沤粪造肥。山屯人,不会浪费一块牛粪,浪费了牛粪,就是浪费了资源。
  每年的春天,生产队要出三四副犁杖耕田种地。种地的事,是山屯里的头等大事。春天晚钟一天,秋天就会晚收十天。所以,井昌大爷尽量每天都多安排出犁杖。每副犁杖,要用两头牛来拉。只要生产队长井昌大爷一下令,七太爷就会把听使唤的牛选送到位,这些拉犁的牛中,就有独角老黑。对此,井昌大爷总是在山屯人面前夸奖七太爷。
  后来,生产队还专门拴了一挂老牛车,拉车的牛,还是那头独角老黑。独角老黑很能干,与赶车的八太爷配合得很默契。
  独角老黑还一直是牛群的头,它领着牛群,乖乖地听从着七太爷的吆喝,乖乖地调理着牛群的秩序。
  可是,多少年以后,独角老黑却成了一头被生产队长井昌大爷列为宰杀对象的淘汰牛。
  我们那个山屯,每一年的过大年之前,井昌大爷都要把一头不能干活的老牛列为肉食牛,然后宰杀掉,把肉分给山屯人过大年。
  杀牛的活,一直都是屯里的催太爷承包着。催太爷本不愿意干这活计,可他禁不住井昌大爷的哀求,就默默地承担着这项任务。每年,井昌大爷也把牛头和剔完肉的牛骨头作为补偿,送给催太爷。
  杀牛的那一天,催太爷要在屯口的大柳树下,做好一阵子的闭目祷告,嘴里还叨叨咕咕说着啥。然后,他才在几个身体棒的年轻人的帮助下,完成杀牛的任务。之后,催太爷会几天不出屋子。
  杀牛的时候,七太爷会把牛群赶得远远的。
  井昌大爷知道七太爷用心,就对七太爷说,所有的牛,都会有老的时候。平时,我们好好地放牧它们,让它们多吃点好草,到了使用它们的时候,多喂点精饲料,我们才对得起它们成为我们锅里的肉。有一点,能替我们干活的牛,坚决不能杀。
  七太爷赶着牛群回到山屯的时候,牛群已经闻到了独角老黑被杀的血腥味。牛群集体停下来,发出了一阵无奈的撕心裂肺的叫声。
  七太爷没有急于吆喝牛群回到牛圈里,而是默默地站在牛群边,他的眼神呆滞,已经成了牛群追悼会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