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0日 星期一
已然丧失的许多可能和永逝不返的时间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13-12-18


    说起来,村上春树算是对我影响相当之大的作家。在我漫长的青春期(好吧,其实到现在也还没有过完)的开端,我看到了那一本至今为止认为仍然非常卓越 的短篇集《象的失踪》。首篇同题的那个短篇,大概是村上所有的文章中我最喜欢的一篇。因为太爱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了,后来我像剥笋一样看完了他所有出版的小说和散文。起先是漓江出版社的五本一套的文集,后来译文社接手了他的书,拆开来分成很多本的各种短篇、散文,还有一本一本接着的长篇,再后来新经典买过了他的版权,换了译者。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谈论他,他从一个文艺青年爱的大叔变成了人人都知道的畅销书作者,每一年的诺贝尔评奖,身边不看书的朋友们也都会来问,你爱的村上今年会不会得奖?
    在看完最新的这一本《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之后,我想我终于可以斩钉截铁得回答,“如果这样写,他应该不会再得奖了吧。”
    村上自己在他的散文中说,他是在29岁那一年的某一天,躺在草坪上突然想要写个小说的。之后,他趴在自家经营的小酒吧的桌面上花了几个晚上写完了那一篇四处闪耀着光芒的短篇小说《且听风吟》。这一篇小说,帮助他获得了那一年的群像新人奖。之后他关掉酒吧,开始了漫长的写作。两个少年在那个夏天喝掉了一游泳池的啤酒,有喜欢的女生,海边,逝去的时间,一些关于生命的新鲜淋漓的感悟,一切都是葱绿色的却又有淡淡的伤感。在这篇小说的末尾,村上引用道:“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而在最新的这一本小说中,在结尾部分,他又写了同样的话。这离他在29岁那年写出第一本小说,已经过去了35年。
    其实,站在30岁的门槛上,我并不知道多少关于人生的事。也不知道每个人不算长也不算短的这一生中,真正的高地到底在哪里?以前我们总觉得,会一直往上走,今天总比昨天好,明天总比今天好,但似乎现在不再那么斩钉截铁了。也许,有那么一种可能,在兜兜转转一大圈之后,你发现在努力追寻的东西不过尔尔,而最珍贵的已然迷失在了最初那些金光灿灿的起点中。
    从任何方面来说,村上都是一个厉害的人物,可是在开始写小说之后的36年,他写了一个回到起点的故事——五个亲密无间的少年在一起长大,因为不能接受成长的痛苦,一人出现了精神方面的问题,而其他人以各自的方式独自面对这个艰难的成年世界。即便对文字的处理已经非常老练的村上给他加上了一些故作玄虚的情节,比如莫名其妙的灰田父亲遇上的钢琴家,甚至贯穿整本小说的多崎作与小团体突然拗断的悬念。剥离掉这些技巧性的东西,最后剩下的故事内核却相当简单——青春期的困惑、感伤,与过去告别的艰难,这些都是最初在村上的小说中最吸引人的部分。他写干净的少年,即便是成年人,身上仍然带有一种清澈的天真与执着,他笔下的成年人都克制、简单,没有成人世界的世故、老练,缺乏烟火气,所以很多人觉得他的小说不现实,不能反映人间疾苦。少年怎么会关心这世上的疾苦?他们是向内的,敏感的,少年人即便谈起政治也天真烂漫,一腔热血,他们的平和不是历经沧桑之后倦怠 龌蹉的隐忍与妥协,而是一种彻底的干净与白,诸如贵族的不谙世事,他们并非做作,他们的痛苦也是真的痛苦,因为他们异于常人的敏感。
    这大概与写作者本人村上的经历有关。他的家境我们现在可知大概算是不错,至少在成长起来的环境中,经常可以去海岸向外国的水手买小说看。少年村上埋头看那些外国文学,沉浸在虚构的浪漫世界里,之后念大学,因为随性而中途退学,反复念了很多年才最终完成课程。这显然不是一个为生计所迫必须在现实的荆棘中拼得头破血 流的社会人状态。为了兴趣和好奇而活,对于成年人来说,有多奢侈。之后他开了酒吧,从来没有正经上过班,听音乐、喝酒、总之做一切天真的文艺青年会感兴趣的事。正因为不为现实,所以他能保持柔软敏感的心,他写出第一部小说即获得大奖,之后一路顺畅写小说,一路畅销。这些顺遂使他得以保持珍贵的少年之心,他去各国旅行写作,不接地气,所以他的小说始终有一种令人着迷的青春气息,这些都是苟活于尘世中的人怀念与渴望的——假如没有生存的压力,谁不想没事伤春悲 秋关心自然,因为恋爱而痛苦的这种玻璃心成熟的人大概早就主动或者被迫舍弃,只有幸运的才华横溢者才能最终成为艺术家,浮于尘世之上,眼光才能比生活高出很多。
    村上笔下的人物都仿若生活在真空之中。这几个元素几乎可以在他的每本小说中找到: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寻找羊男路上的那个藏在壁橱里的瀑布后的世 界;这本书里灰田父亲待过的温泉酒店、海边卡夫卡里的图书馆、世界尽头的兽的草原……总之和人世离得很远),充足稳定的食物来源(也即是不用关心生存的问题),大把空余时间用来听音乐看小说(是的,哪里都有可以足够看上好一阵子的书存在)与自我相处、思考各种脱离实际的精神困惑。这些都是在尘世挣扎的普通人的奢望。一个天天加班到深夜的白领每天到家累得只想睡觉,连跟伴侣讲话的力气都没有,谁有精力去琢磨陀思妥耶夫斯基探讨的那个精神世界?
    村上并不是没有做过努力。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采访了东京地下铁事件的受害人,将采访笔记写成一本《地下》。他一直想将政治对人的影响放入小说中,所以他写了三卷本的长篇《1Q84》,企图从不同的角度来丰富人们对于社团领导的刻板印象。但因为受到自己生活方式的限制,这些努力都没有得到大家的认可。《地下》甚至显现出一种匪夷所思的干净有条理的气质(好吧,这就是村上的气质),能将采访笔记都写得如同在做火腿三明治,那种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气可真是太顽固了啊!就连在这本书里,他都把多崎作的父亲设置成“团块世代”背景,企 图加重小说的景深,但显然又是徒劳的,因为这个背景并没有在小说中起到任何作用,与多崎作的性格塑造没有任何关联。我不知道《1Q84》对于村上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似乎也并没有在公开场合诚实得评价过这本书,除了再一次奠定他超级畅销的地位,作为一个不怎么考虑生存和钱的作家来说,我无法确认他是否如我所想的那样对这次实验的失败感到挫败与沮丧。
    我之所以如此判断的依据是,他写了这一本《巡礼之年》。他几乎推翻了之前几年的尝试与努力,重新回到了写作的原点。这个故事简洁、清晰得如同他的处女作,主题也回归到了青春期的成长上来。虽然在大陆版的封底,村上对于这本书的创作初衷做了简单的说明,“一 直以来我的小说中一对一的关系居多。这样一个五人团体具 有很多意义。”但是作为一个也写小说的内行人,我觉得这种从一对一到一对多的关系处理纯属写作的细枝末节,是完全可以用技巧对付掉的东西。整本书的写法我们再熟悉不过,在最开头设置悬念,通过转换空间、人物和时间来控制节奏,最后解开谜底,在结尾处不做明确的结论,留下淡淡的失落感伤。
    在小说快要结尾的部分,多崎作找到了已经远嫁芬兰重新开始自己人生的挚友黑。两人道尽这些年的岁月之后,两人都充满感慨。村上用一个单句写道:
    已然丧失的许多可能和永逝不返的时间。
    我无法得知村上是否也像多崎作一样感慨逝去的时光,假如写作这个题材对他而言仍然具备最初的原始冲动推动而非仅仅是写作技巧的完成的话,那他的感伤 就是真正的感伤。
    在对于永逝不返的青春期题材的写作上,我最喜欢的作家无疑是J.D.塞林格。他写的《九故事》无一个短板,全部都令人叹服犹如神作。他一辈子都在写青少年, 他大概厌恶成长,所以在写出最初的小说后就不再与成年人交往远离人群过着孤僻的生活。《九故事》中,对于青春期少年的爱满溢纸背,又令人感到无法排遣的忧伤:一切已然逝去,时间永逝不返。
    每个人,天真也好世故也罢,对于逝去时光的感念都形成对这个主题无法复述的强烈情感共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