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的概念,被城市混淆了,车灯和街灯过早地炫耀上街头,冲淡了天的颜色。几抹灰暗的云,涂在冬天的天空。灰霾里的楼宇间,透着半个呆滞的夕阳,浑黄的颜色愈加黯淡。
似醉如梦的灯光,辉煌在沈阳中街刘老根大舞台,虚幻而又真实。那幢不土不洋,不古不今的建筑,处处夸张着大红与大紫,即热烈又通俗。三楼的廊台上,披红挂彩的氛围中,一头健康的毛驴,原地转圈,拉着一盘没有内容的石磨。
灯光很炫地映照着毛驴,它昂扬的叫声,淹没在嘹亮的唢呐与热闹的锣鼓声中。有人立在街头,凝视毛驴,忽发奇想,称其为沈阳的形象大使,引来路人一片笑声,称赞比赵本山幽默。
人潮如涌,酒足饭饱的人们,不是来听宁舍一顿饭的二人转,而是陪天南海北的人看老爷儿们耍活宝,老娘儿们耍夜叉。笑疼了肚子,能睡个好觉。
吴大娘的儿子吴青,就是陪着客人来的,他没少喝酒,脚有点儿飘。吴大娘不放心,亲自送儿子去大舞台。吴大娘的家就住在沈阳故宫的后边,紧临中街,走上几百米,穿过一条马路就到了。吴大娘的儿子本不姓吴,吴青五岁的时候,丈夫弃她而走,她索性把儿子改了姓,随了自己。吴大娘守活寡守了二十几年,人们对她的称呼,从大妹子老大姐渐渐地改成了吴大娘。
儿子吴青,是吴大娘的一切,含在嘴里怕化了,如影随行了二十几年。哪怕儿子成家立业,就要当爸爸了,她也不放心,总是盯在儿子的身后,怕儿子生出意外。为此,没少跟儿媳妇闹矛盾,婆媳都在抢吴青那点儿能量不多的爱。
傍晚时分,中街的路,车像流淌的河,总也过不完,大舞台门前堵车,习以为常,红绿灯都不管用了,大家都在车流中穿行,车便更像蜗牛了。马路对面,大舞台喧天的锣鼓,嘹亮的唢呐,催促着吴青的脚步。反正人流和车流都混在一起儿,也不差他吴青一个人,他在车头间曲里拐弯地穿行。
命里该着,吴青遇到了火烧猴屁股的急主,楞头青的司机焦躁地按着喇叭,高低要从隙缝里把车挤过去。吴青没有躲闪的想法,只想抢过去,甚至连身边的客人都没顾。也难怪,不抢,甭想过去,没有车会给你腾出过马路的时间,一味地等下去,即使大舞台近在咫尺,也会误了场次。
互不相让,车便把吴青撞了,撞得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这一幕,被吴大娘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从小到大,儿子没吃过这样的亏,哪个司机不长眼睛,竟敢撞她的儿子。吴大娘像只发疯的母鸡,闯进车流,径直奔向那辆轿车,抠开车门,一把将撞她儿子的司机拽出来,瞎了眼,狗娘养的等等,一肚子脏话狠话,全喷在司机的身上。
司机瞪圆了眼睛,和吴大娘对骂,也撂出狠话,别说撞了,就是撞死了,也是活该,谁让他不走斑马线,乱过马路。
嘴巴的黄毛还没褪干净的臭小子,竟敢咒她儿子死,吴大娘最讨厌这句话,揪住司机的头发,要拼个你死我活。司机也捋起袖子,把老婆子那张脸打成猪嘴獠牙。远方的客人干脆被丢在一边儿了,想劝也插不上嘴。
本来就很滞缓的车流,一下子堵死了,到处都是汽车鸣笛,催促他们尽快解决。远处,一辆救护车的警报声,在静止中焦灼地叫着。两个人沉浸在争吵的亢奋中,对救护车的声音充耳不闻。
直至交警过来,才把吴大娘拉开。
吴大娘气喘吁吁地说,儿子,咱不起来,就在这儿论个高低。
吴青满脸的痛苦,龇着牙说,妈,我头疼,真的起不来。
吴大娘没有意识到儿子说的是真话,只要儿子躺着不起,她就有资本继续和司机战斗,有资格让司机甘拜下风,有能力让司机跪地求饶。
时间在谁是谁非的争吵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警察也不管用。
不知何时起,吴青的腿抽搐起来,嘴角也吐出了白沫子,还一个劲儿地翻眼白。吴青请来的客人,吓得直打哆嗦,抱着吴大娘的胳膊,让吴大娘瞅一瞅是怎么了。吴大娘这才猛醒过来,儿子不是赖着不起,也不是装的,是真的摔伤了,否则怎能放下客人不管,放着笑声不听,又没想讹人家,为啥躺在冰冷的地上,不起来呢?
争吵骤然而止,吴大妈忙着张罗给儿子送医院。司机的脸也吓白了,他原想双方都有责任,只是碰倒了,赔个三五百,就过去了。现在看来,不是简单的刮碰了,真的上升为一起车祸了。
大家忙手忙脚抬起吴青,往医院送。尽管中街离医院不很远,尽管医生也是尽职尽责,尽管吴青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好几天,最终,大面积出血,损坏了他的大脑,还是要掉了他的命。
医生说,早来十分钟,就不是这个结局。
吴大娘傻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不过是摔了下,怎么会要了命?直至医院下通知,把人送到殡仪倌,她才猛醒过来。在中街争个谁对谁错干啥,直接送进医院,儿子不可能一睡不起呀。她呼天抢地,肠子都悔青了。
生命中的唯一没了。
殡仪馆是收留吴青的地方,不收留吴大娘。现在的吴大娘想不起来和司机计较了,也没有赔偿的概念,只想陪着儿子,把儿子从冷冰冰的冰柜中抠出来,像儿子小时候那样,领着儿子回家。她陷入到癫狂之中,是亲戚朋友硬是把她装进担架,抬回了家。
家的墙壁,成了吴大娘新的仇恨目标,一旦大家放松警惕,她的头就突然撞向墙壁,渴望能像崂山道士那样,透过墙,去另一个世界和儿子相会。她的头撞得鲜血淋淋,依然不肯罢休,直到社区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安定,才痴呆呆地安静下来。
遗体保存的期限到了,吴大娘一直拒绝给儿子火化,司机领略过老太婆的厉害,急着破财免灾,交警、保险公司还很配合,加快了理赔速度,总计赔付四十万,受益人是吴青的妻子和吴大娘。虽说吴大娘得理不饶人,却没有一丝拿儿子的遗体要挟谁的企图,她总是幻想着儿子能坐起来,儿子累了,只是在那里睡一觉,如果火化了,儿子便是一团灰了,真的是没了,怎能活过来。所以,她不在乎赔偿的事情。
不管吴大娘怎么反对,火化程序是无法回避的,赔偿款一到位,吴大娘所有的反对都是无效的,遗体被强行火化了。
赔偿款打入哪个账户,本来不成问题。出乎意料的是,吴青的妻子不想当受益人,一分也不要,她只想打掉肚子里已经五个月的孩子,她不想带着拖油瓶另嫁他人,她要与吴家再无瓜葛。
真是雪上加霜,儿子走了,儿媳妇又要杀死她的孙子。一向强硬的吴大娘,腿立刻软下来,她给儿媳妇跪下了,求求儿媳把孩子生下来,房子家产都归儿媳,抚养孩子全归自己,只要能把儿子的血脉留下,她一辈子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儿媳妇毫不理会婆婆的苦苦哀求,更不为全部家产所动。儿媳有儿媳的理由,父母都要为自己的孩子负责,让孩子活得幸福,她不能为孩子负责,孩子长大了,还得养着奶奶,与其让孩子艰难地活在世上,还不如干脆不让他出生。儿媳妇挺着肚子,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头也不回。
吴大娘磕头磕得头破血流,膝盖当脚走,跪着爬出楼门,依然没能留住儿媳妇。孙子只和她隔层肚皮,她都摸着过孙子的小脚的蹬踹,却永远地看不见了。她仰天长啸,骂着自己,我这个老不死的,咋就不替儿子死了呢。
三个月过后,吴大娘的头发全白了,失魂落魄的她,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脸也瘦成了一张核桃皮。三个月,她什么事情都忘了,只有一件事情不忘,就是拨打儿子的手机,她顽固地认为,儿子没有死,只是出远门了,迟早有一天,儿子会接她的电话。
存放儿子的骨灰时,她执意把手机放进骨灰盒里,儿子爱玩手机,玩得老妈都不理,不能让儿子在那边儿寂寞了,得有个伴儿陪他。还有,儿子的手机牵着她的心呢,手机在儿子身旁,也能让她和儿子通着心。
开始的几天,她给儿子打电话,电话里熟悉的音乐在唱,她渴望着儿子能接她的电话,不想撂下,一直把音乐听到底。几天后,电话就不唱了,换了个女声,亲切地告诉她,您拔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拔打。再后来,女声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她想,儿子在那边儿舍不得花钱,没去交话费,便半夜三更地坐在中街的十字路口,一把一把地烧火纸,痛哭流涕地告诉儿子,她 多么想他,哪怕托个梦给她,陪她说说话,只要妈活着,就把钱给你烧足了,别舍不得花,多交点话费,妈想和你多说几句话。
吴大娘知道自己这是妄想,却依然妄想着。
一天傍晚,她不由自主地走到中街,走到大舞台的对过,马路上,车灯炫着她的眼睛,人流依旧川流不息地穿行在车流中。儿子出事的一幕,突然闪回到他的眼前,那么多人过来过去,凭什么别人都 没事儿,只有她儿子一个人倒下了?
对面硕大的屏幕上舞着欢快的二人转,她忽然觉得上面的每一张笑脸,都是那样的狰狞。她突然间明白了,电话再也没有用了,电话里找不到她的儿子了,她永远地失去了儿子。马路上人来人往,都活在自己的快乐中,没人关心她的悲伤。她狼一样嚎叫一声,把手机甩向了马路中间。
手机划着弧线,砸在了一辆车的机盖上,弹在地上,滚了无数个来回,一只车轱辘轧在上面,砰地一声脆响,像崩爆米花一样,手机立刻四分五裂了。
清醒后的吴大娘,还是接受不了事实,陷入到另一轮的后悔与癫狂中。
儿子的手机号,刻骨铭心地印在吴大娘的头脑里。没有手机的日子里,她在头脑中无数次地给儿子拨打电话,虚拟着和儿子通电话,她觉得虚拟比真实要温馨,真实让她恐怖,让她绝望。
可是,虚拟永远代替不了真实,给儿子打电话的欲望不断地在她内心膨胀,她后悔摔了手机。有一天,路过社区的办公室,她的眼睛盯在电话上就不动了。办公室没有人,她拿起电话,顺手就拨打了儿子的手机。出乎她意料的是,电话通了,听筒里没有了已停机或已关机的提示,而是音乐,老树皮在萨克斯里忧郁地吹着“回家”。
有人接电话了,吴大娘迫不及待地问,你是吴青吗?
电话里的人说,是啊,我是武青。
吴大娘声泪俱下,儿啊,妈总算找到你了,跟妈回家好不?
对方哽咽了,不由自主地重复着,妈!妈?
那次意外的通话,她意外地收获了熟悉而又陌生了的称呼,妈。
第二次通话,是在吴大娘买了一部新手机之后。那次通话,特别长,她淌着热泪,从怀上吴青开始讲,一直讲到儿子的婚礼,直至把电池里的电讲没了。而对方,一直认真地听,不时地嗯着,陪着她一起唏嘘,好像他真的就是吴青,听着母亲絮叨自己的过去。
第三次通话,吴大妈的心情好多了,她越听对方的说话,越是自己的儿子,她越来越坚信,儿子没有死,只是出了趟远门,又回来了。儿子也说,太想母亲了,想得要疯了,可惜找不到母亲的家,不知怎样才能见到她。
吴大娘楞了下,儿子找不到家了?她忽然间明白,儿子已经死了,别人的儿子,自然找不到她的家,自己在自欺欺人呢。她长叹一声,欺就欺吧,只要有梦在。于是,双方约定了见面的时间与地点。他们同时回避了好找的大舞台,心有灵犀般共同选择了沈阳故宫的正门。
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阳光明媚地照耀在故宫金黄的瓦顶。满韵清风,前清掌故,引无数游客汇聚于此,人流如织,川流不止。按理说,素昧平生的他们,在茫茫人海中,就像两粒砂子,相约见面,何其艰难。
然而,冥冥之中自有老天的安排,在人潮如涌的缝隙间,他们的眼光忽然间敏锐地碰到了一起。没有用电话确认,也没有去辨别声音,他们挤过摩肩接踵的人流,默默地相对而行。走到近前,他们四目相对片刻,泪水便溢出眼眶,任在空中随意地飞。没有言语,也没有激动,他们轻轻地拥抱一下对方,同时露出了含泪的微笑。
吴大娘像作梦一样,面前的小伙子,居然酷似他的儿子吴青,本来是寻找心灵安慰的,居然见到了恍如隔世的儿子。小伙子同样没有想到,对面的老妈妈,简直是母亲是孪生的姐妺。两个人开口的第一句,便就是理所当然般的母子相称了。
世界的事儿,就这么巧了,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和一个失去母亲的儿子,就因为一个偶然相同的一个电话号码,不期而遇了。
寻找一家咖啡小店,两个人坐下来。吴大娘凝视着武青,嘴像泄洪的闸门,一肚子苦水全倾诉出来。武青呢,也把对母亲的思念,对母亲生前百般的好,也是一股脑地渲泄出来。两个人对逝者的惋惜与怀念,还有失去了才觉得珍贵的感觉,如出一辙。
情感的互补,已是无法阻挡,同命相连的他们,决定弥补相互的生活缺憾。武青甚至追问吴大娘的生辰与出生地,企图给过世的母亲寻找到一个意外的一奶同胞。然而,吴大娘的生命轨迹与武青母亲的完全南辕北辙,只是容貌酷似罢了。
吴大娘说,人老了,都往一个丑劲儿里长,模样当然像了。
不管怎么说,武青把这个娘认定了,一辈子孝敬亲娘那样孝敬吴大娘。
吴大娘的疯病好了,她真的把武青当成吴青了,两个名字发音如此的接近,含糊着就过去了,反正给她叫妈了,就当儿子没死。武青也不灰头土脸的,有了青春的光泽,每天下班,买来些水果与蔬菜,来中街吴大娘的家里坐一会儿,陪着吃一口饭,干着家务活儿,妈长妈短地叫,甚至双休日也在这里过。
日子一长,武青也是真的把吴大娘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在吴大娘的身上找妈的温暖。
日子一长,吴大娘脑子也活络了,她又想起了儿媳妇和那没出生的孙子,可惜的是儿媳妇的手机换号了,多方查询,音讯皆无。即使没离开沈阳,接近一千万人口呢,上哪儿去找?
吴大娘对武青说,你媳妇跑了半年多了,还带着大肚子,你把她找回来,让我看看孙子,咱们在一起过日子吧,别分开,妈有钱,有好几十万呢,养得起你们一大家子。
武青楞了下,大龄青年武青还是个光棍呢,哪儿来的媳妇?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吴大娘真的把他当成吴青了。他不想让吴大娘伤心,很快承诺了下来,错就错吧,本来他们就是错位的母子,就用错误来麻痹淌血的心吧。
吴大娘提供一堆儿媳妇家的亲戚关系,再三叮嘱,一定找回来,咱们一家人得团聚。
坐地铁,换公交,武青踏上了寻找“媳妇”的路。这个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信息时代了,只要用心,没有找不到的人。尽管如此,武青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茫茫人海中,找出了“媳妇”谋生的地方,在皇姑区的一家餐馆当收银员。这时的“媳妇”,已经成了别人的媳妇,她的肚子是瘪的,也没有奶孩子的迹象。
自然,媳妇决不会把武青错认成吴青,她很现实,没有梦,除了打工赚钱过日子,啥都不想。好说歹说,武青浪费掉了许多唾沫,还请“媳妇”吃了顿晚餐,才说服了“媳妇”,去看一眼吴大娘。
“媳妇”是带着丈夫踏上的中街,来到了吴大娘的家。
吴大娘见媳妇挎的不是武青,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脸就变了。后来弄清楚了,孙子没来得及见到这个世界,在肚子里就陪儿子到那个世界去了,她的疯病立马就犯了,揪媳妇的头,打媳妇丈夫的脸,还指责武青,媳妇都让别人抢走了,还不动手。
家里闹得一团糟。
武青送那对夫妇出去时,媳妇指着他的鼻子说,恶心不,为算计老人的财产,哈叭狗似的来认妈,也不怕天打雷劈。
一片真心,全被误解,两头没有讨到好,武青郁闷地摇着头。看来,这个世界即使再不真实,假的也成不了真的。他仰头望着天,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认这个妈。
武青开始向吴大妈澄清一个事实,他叫武青,不叫吴青,沈阳的口音,舌头很乱,把两个姓的发音清晰地分辩清楚不太容易,可武青依然努力地去说。吴大娘擦过老花眼,瞪着武青,一字一板地问, 你是说,你不是我儿子。
武青就是要摧毁吴大娘的幻想,他大声说,不是,你的儿子,车祸死了。
吴大娘哭了,死了,死了。
武青说,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活回来的道理。
吴大娘说,那你又是谁呀?
武青说,我是武青。
吴大娘笑了,说到底,你还是吴青,你给我叫妈呢,你不是我儿子,谁是我儿子?
武青抱过吴青的遗像,让吴大娘瞅,和他是不是一个人?
吴大娘低下了头,和儿子再像,也是两个人啊。她双手捂着脸,眼泪水一样从指缝间流出,低声哭泣,明知我不是你妈,凭啥还叫我妈呢?
武青也是泪如雨下了,尽管他不想碰自己那根伤痛的神经,可他不得不讲述起自己的母亲是怎样死的。
在吴大娘的哭泣声中,武青咬牙切齿地回忆起半年前那个让他憎恶的晚上。他悲痛欲绝地咒骂着那个刁蛮的老太婆,车速那样慢,只是碰了下她的儿子,就把车纠缠住了,死活不肯放过司机。整个中街 都被堵死了,母亲躺着的救护车,被裹挟在车流里,动弹不得,警笛都快叫碎了,没有用。可怜的母亲,哪怕早到医院十几分钟,也不会被心肌梗死夺了性命。
吴大娘眼里的泪突然没了,只剩下了惊愕。
再一次相见,吴大娘居然没有叫武青儿子。一种隔膜,不知不觉中产生,她在忏悔,不该认人家的儿子为自己的儿子。若不是那天晚上,她不和司机发飙,不为撞了她儿子吵个没完,不仅自己的儿子死不了,武青的母亲也不会丢了性命。
她还恬着脸,叫人家的孩子为儿子。
武青也感觉出了吴大娘的寡淡。本来吗,亲人刚刚过世,谁都无法适应,偶然的电话,不过是暂短的移情,换来心灵的安抚,哪能当真呢?
就这样,武青来吴大娘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话题也不那么多了。不过,电话依然在打,不见面反倒让双方都很放松,妈与儿子依旧叫得亲切。
后来,武青遇到了心仪的女朋友,没多久就给女朋友的母亲叫妈了,见吴大娘的机会更少了。
吴大娘哭了一鼻子,若不是欠了因为武青母亲一条命,她真的能找上门去,要回属于自己的儿子。
家里空落落的,她又想儿子了,想自己亲生的儿子吴青。羊皮贴不到狗身上,武青再好,也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女婿,和自己有啥关系?于是,她去了快要忘了的回龙观,那里寄存着儿子吴青的骨灰。
这是吴大娘最不爱去的地方,她好久没给儿子烧纸了,寒来暑往的,哪个世界都需要钱花,儿子在那边会怪她的。摆好了贡品,吴大娘哭着说,儿子,妈来看你来了,妈是哪辈子做的孽,害得自个儿断 子绝孙,赔给妈的钱,妈花不了啊,都给你变成火纸,你在那边买辆好车,咱也不去横穿马路了。
和吴大妈隔着不远处,有个小伙子哭妈哭得死去活来,她越看那个小伙子越像武青,她想,自己有那么一天时,武青能这样哭自己,该有多好啊。这么想着,她越加感觉到,那个小伙子就是武青,便不由自主地往那边儿走。她觉得,欠武青母亲一摞火纸呢,应该补上。
正要迈开快要生锈的腿,兜里的电话响了,哆哆嗦嗦地掏出电话,是儿子的号码。武青在电话里告诉,婚礼的日子订下来了,拜高堂时,我们拜的是你,老妈你要打扮得漂亮点儿。
吴大娘哦哦地答应着,抹了把眼泪,颤颤地说,妈去。
撂下电话,吴大娘转回身,扑到儿子的骨灰盒上,用力地拍打着,我可怜的儿了,你躲在这里干啥,你活过来呀,你给我娶媳妇,给我生孙子,我不要假的,我要真的。
吴大娘没有去武青的婚礼,她病了。武青在手机里,给她现场直播。她躺在病床上,眼窝里汪着泪,她觉得假的也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