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云在临死前,仍然念念不忘压在箱子底下的那封休书。而让她最为遗憾的,是她只晓得那是一封休书,而不知道上边写的是啥内容。
要说王桂云一个大字不识,也不准确。她能分辨出钱币的大小。也就是说,她认识阿拉伯数字,只是不认识汉字罢了。这也包括她的名字。但对于她的名字,认识与不认识,似乎无关紧要。从来就没人管她叫过这个名字。她在家当闺女时,人们都叫她大丫。刚到婆家那会儿,大伙叫她贵成媳妇。从宝环出生后,她就成为宝环她娘了。至于她名字的这三个字怎么写,她从来没想过。就算是这三个字摆在面前,她也不知道与她有着怎样的关联。
王桂云六岁时,她娘就去世了。爹要去生产队干活,她只好在家里哄着三岁的弟弟。而这一哄就是四年。等到弟弟上学时,爹让她也一起去。她已经没那份心情了,也嫌丢不起人。那时和她同龄的孩子,都上三年级了。她自然成为这个家的专业保姆,负责着做饭洗衣服喂猪喂鸡,一直到出嫁。
在嫁给刘贵成之前,王桂云并没觉得不上学有什么可遗憾的。那些上过学的女孩子,最后也都回到家里,学起了做饭,洗衣服。看到她们笨手笨脚的样子,王桂云甚至还庆幸自己的选择,并为此骄傲过,也被人羡慕过,甚至被人崇拜过。
虽然没有文化,王桂云却嫁了个大知识分子。刘贵成是合庄第一个读到高中的人。毕业后,就被抽到小学当教师。按说以他的条件,找媳妇是不成问题的。可是刘贵成到了二十五岁时,也没人上门说媒,原因是他家的成份太高了。
从刘贵成的太爷那时起,刘家就是合庄的第一富户。有五十多亩田地,骡马成群,牛羊成帮,家里雇着长工短工。在土改时,他家被定性成地主。刘贵成打小就被人称为地主羔子,在学校里受尽欺负。但他特别灵透,别人的孩子坐在教室里听课,老师把他赶到院子里搞卫生。他边扫地边听几耳朵,到考试时,却能答满分。他能当上老师,是在那个村子里,实在找不到一个比他更有学问的人了。
王桂云和刘贵成的这桩婚姻,是经过典型的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产生的。他们在结婚之前,只打过一个照面,连句话都没说过。王桂云的父亲所以乐意,是考虑的是女儿不识字,找个有学问的,免得以后被人欺负。而刘贵成的父母则认为,女人主要就是生孩子过日子,识不识字不算个事。
休书是她们结婚的第二天晚上写的,用醮水钢笔写在一张白纸上。休书的上方,少了一角,好像随带着还少几个字,那是由于刘贵成从本子上撕的时候太过于气愤才造成的结果。在结婚的第三天就让丈夫休了,是王桂云今生感觉最为羞耻的事情。而且被休的原因,且别说对外人说,就是自己想想,也觉得脸红。
二
结婚的那天晚上,刘贵成喝多了。没等闹洞房的人走光,他就睡得人仰马翻的。刘贵成睡炕头,王桂云睡炕梢,两个人相安无事。半夜刘贵成醒过一次,要水喝。王桂云便下地给他去倒。刘贵成喝过水后,连看王桂云一眼都没有,又睡着了。对此,王桂云并不感觉意外,也没有怨恨。她知道刘贵成嫌弃她没有文化。
第二天晚上焐炕时,王桂云把刘贵成的行李铺到炕头,她的行李还铺到炕梢。两人是先关了灯,才脱衣服躺下。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刘贵成小声地叫王桂云到他被窝去。刘贵成的声音虽然不大,是带有命令式的,就像一个老师在叫一个学生那种感觉。
王桂云虽然知道嫁给人家做媳妇,凡事就得听人家的,得给人家生孩子做饭洗衣服伺候老人。但她对妻子的认知,仅限于此。从她刚刚记事起,她们的那个家就没有女主人。她不知道女人还有其它的作用。她能看到别人家的女人,也只做这些事,别的事她从来没看到过。
要说王桂云对男女之间的事一点不懂,好像也不客观。她一直哄着弟弟,为他擦屎把尿的,知道男女身体上的区别。她记得弟弟八岁那年,半夜把自己的被子尿了,便偷偷地爬到她被窝里。被父亲发现后,父亲气得在弟弟的屁股上打了两巴掌,把弟弟扯到炕头去了。打那之后,王桂云和弟弟都牢记,男女是不能在一个被窝的。所以刘贵成叫她过去,她没动。
刘贵成等了半天,见王桂云没动静,就爬出被窝。那天是农历的三月十六,月亮透过窗户照在炕上,屋里挺亮的。王桂云看到刘贵成一丝不挂的逼进自己,看见他下体的那个东西,硬挺挺的,像是两腿之间夹着一根黄瓜。她吓得大叫起来。她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扎到一样。她叫过后,立即觉得有些不妥,赶紧用被子把嘴堵住。因为东屋还住着她的公公婆婆,他们早都睡下了。东西屋之间,只隔着一个厨房。两个屋子都没有门,各挂一个门窗。
刘贵成也被这突然的惊叫吓到了。他蹲在炕中间,先是把头扭向门口,等了一会儿,见东屋没有动静,才扭过头,一边小声地责怪王桂云,一边继续向前移动着。这次王桂云倒是没叫,只是噌地一下坐起来,扯着被子向墙角龟缩着,并把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她小声地骂着,你个臭流氓。你要干啥?
其实王桂云并不知道刘贵成要干啥。但她经常听到村里的女人骂那些动手动脚的男人是臭流氓,她就学会了。至于流氓这个词所包含的意思,她还真不理解。
刘贵成蹲在原地,进退两难地看着王桂云。他改换成商量的口气说,你别叫,听我跟你说。这不是耍流氓。咱们现在是两口子,是两口子就得睡在一个被窝里。
“骗人。你再往前来,我就喊妈了。”王桂云指着门口说。
刘贵成果然被吓退了,又返回到自己的被窝里。但并没躺下睡觉,而是坐在那儿呼呼地喘着长气。他下边的那个东西,渐渐地变得蔫吧下来,不那么显眼了。
等恢复平静后,刘贵成又小声地跟王桂云解释,说别人家的两口子,都是睡在一个被窝里的。为了增加说服力,他向东屋指了指,说你要是不信,去趴门帘子缝看看,爹和娘是不是在一个被窝里。
王桂云虽然没下地去看,但她相信了。她扯起自己的枕头,一点点地往刘贵成这边靠拢。刘贵成自然是高兴了。他一边贴着炕头墙边躺下,一边小声地叨咕着,这就对了嘛。
王桂云来到刘贵成身边,把枕头摆好,也躺下来。刘贵成把脚下的被子拉上来,把他们盖在一起。但他们之间,有着差不多半尺的空隙。
两个人仰面并列地躺着,都老老实实的。王桂云的两只胳膊,紧紧地抱着肩膀,以此来减少所占的位置。她听到刘贵成在呼呼地喘着粗气,像是跑了多远的路似的。而这种呼吸声听起来怪怪的,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借着翻身的机会,刘贵成往外边挪了挪,前胸靠在王桂云的身上。王桂云赶忙往外挪了挪。她的半个身子已经露到被子外头。虽然天不是太冷了,但北方还是要盖被子的。刘贵成看到后,心疼地撩起被子,去给王桂云盖好。对此,王桂云倒没拒绝。但刘贵成的手放下时,顺便落到王桂云的胸前。这下王桂云又不干了。这次她没再躲,而是直接拿起刘贵成的手,像扔东西一样,给甩出去了。她力道挺大,有着不可抗拒的意味。
刘贵成也有些急眼了。他腾地跃起来,直接压到王桂云的身上,嘴里还小声地抗议着,说出门子前,你家大人也没告诉告诉你,谁家说媳妇不让碰啊!刘贵成用身子斜压着王桂云的两只手,左手便肆无忌惮地向王桂云的下身掏去。王桂云虽然没再喊叫,但她奋力地挣扎着。刘贵成的手还没等塞入到她的内裤里,就已经被掀翻下去了。
王桂云看起来比刘贵成瘦小,但她一直做农活,混身有的是力气。相对之下,从毕业就教学、没干过啥重活的刘贵成,显得有些弱势了。没等刘贵成再次反扑,王桂云已经逃到炕梢去了。她还是蜷缩在墙角上,扯起被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刘贵成抬手扯住墙上的拉线开关的绳子,把灯打着。他瞪王桂云一眼,穿衣服下地去了。他在地当中来回地转几圈后,拉了把椅子,坐到桌子前边。
在靠近炕梢的墙边上,有着一张书桌,是从老辈子留传下来的。上边摆放着很多书,还有一蓝一红两瓶墨水。装墨水的纸盒边上,各插着一支醮水钢笔。刘贵成没好拉气地扯过桌子上边的本子,拿起那支蓝色的钢笔,在本子上写起来。
王桂云依靠在墙角边,看到刘贵成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也挺愧疚的。在出门子前,爹确实嘱咐过,让她到婆家后,多干活,少说话,别惹公公婆婆生气,也别惹丈夫生气。但爹没提到过晚上睡觉的事。她想等明天白天找个机会问问婆婆该怎么办?
刘贵成写了一会儿,便把笔扔到桌子上,把写的那页纸从本子上扯下来,捏在手里,转身走到炕沿跟前对王桂云说,这是给你的休书,明天早上你拿着回娘家吧。我不要你了。刘贵成把休书甩过去,那张纸在空中划了个弧线,飘落炕中间。他再次上炕脱衣服睡下,并抬手把灯关了。
对于休书,王桂云是知道的,在戏文里听到过。并且她还知道,女人被休是一件挺没脸面的事。她不知道明天回到娘家,怎么跟爹交待,怎么去跟村里人解释。她连着急带害怕的,眼泪便下来了。她用被子使劲地堵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哭一会儿,王桂云见刘贵成脸冲着墙躺着,一动不动,再也没有招呼她过去或凑过来的迹象。她望着炕中间的那张纸,最终还是慢慢地爬过去了。到刘贵成的被窝前,她还小声地咳嗽一下,是故意的。她希望刘贵成能翻过身,给她把被子撩起来,或者跟她说句话。但刘贵成没有,像是死猪一样地躺着。她犹豫半天,自己撩开被子,钻了进去。她还和原来那样平躺着,只是离刘贵成近了些,并用右胳膊肘轻轻地撞一下刘贵成的后背。
刘贵成慢悠悠地翻过身,先把右胳膊从王桂云的脖子下边伸过去,把她往怀里搂了搂,这才抬起右手,很泰然地扣在她右边的乳房上,先停一小会儿,便慢慢地揉捏着。他又喘起粗气,嘴也往王桂云的脸跟前凑过去,先拱到她的左脸上,摇着头,上下地蹭了几下,便把右胳膊往回撒了撒,用胳膊肘子把上身支起一些,把嘴压到她的嘴上。
王桂云从躺下后,几乎是一动没动,任凭刘贵成的舌头舔着她的嘴唇,并强行地侵入她的嘴里;任凭刘贵成的右手在她的胸前到腹部来回地游荡。她没有丝毫的迎合,也没有丝毫的拒绝。她的两只手平放在身边,紧紧地抓着下边的褥子。只是在刘贵成往下扒她的内裤时,她略微地欠了欠屁股。她感觉自己再不动一下,刘贵成就把她的内裤扯撕了。
等刘贵成折腾够了,又躺回到原来的位置时,才发现王桂云一直在流泪。他略带歉意地安慰她,说洞房花烛夜,是人生的三大喜事之一。你怎么还哭了?这多不吉利。他伸手在她的两个眼睛上胡乱地抹了两把,又把手放回到她的胸前,拍着她的肚皮说,以后这种事天天晚上都得做,要不你怎么怀孕,爹和娘都等着抱孙子呢。
王桂云始终以这个姿势躺着。不管刘贵成说啥,她都一言不发。直到刘贵成睡着了,她才悄悄地爬起,把内裤穿好,把那张休书折叠好,放在自己的外衣兜里,又扯起自己的枕头,回到炕梢的被窝里去了。
第二天早上刘贵成没再提休书的事,情绪也比前天高昂,瞅着王桂云,脸上也多出些温情和笑意。过来过去的,不是拉拉她的手,就是拍拍她肩膀。赶上爹娘不在跟前,就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一下。王桂云一夜之间好像变得麻木了,一点反应都没有,该干啥还在干啥,甚至都没停止过手中的活计。
王桂云再捂炕时,依旧把自己的行李放到炕梢,等刘贵成关灯后,她没用人家吱声,就拎着枕头过来,依如昨天那样躺着。不管刘贵成说啥,她都不答言,他们按照昨天的流程完成规定的动作,等刘贵成睡着后,她又回到炕梢。他们这样睡了四天。在第五天晚上,没等刘贵成睡着,王桂云先睡着了。此后,两人才从躺下那会儿起睡在一个被窝里。
王桂云把那封休书收藏在结婚时穿的红棉袄的兜里,放在箱子的最底层。在家里没有第二个人时,她就把那个红棉袄找出来,放在太阳下晒一晒,也把那封休书拿在手里摆弄一会儿。虽然不识字,但这并不影响她对休书的理解。她觉得产生休书的原因便是休书的内容。每次看过后,她都从内心里提醒自己,你已经是被休过一次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被休第二次了。
三
连续地生下宝环和宝惠后,王桂云就成了计划生育的对象了。妇女主任几乎是天天带着人来做她的动员工作,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但王桂云坚定一个信念,那就是不生个儿子,坚决不采取措施。
王桂云的这种思想,并不是她原来就有的,是他的婆婆这几年灌输给她的。她婆婆这辈子生了四个孩子,前三个都是丫头,刘贵成是最小的一个。她婆婆认为不能传宗接代,那是女人最大的耻辱,是对不起祖宗的事情。她还经常给王桂云打气,说凡是能生出丫头来的,只要是耐着性子生下去,感动送子娘娘,就一定会生出儿子。
婆婆的这些观点,从不跟外人说,也不去跟她儿子讲,只跟王桂云一个人念叨。她还不正面要求王桂云怎么做,给人的感觉像是自言自语。等计划生育的人来家里做工作,她连一个屁都不敢放,不管人家说啥,都是不停地点头哈腰的。王桂云知道婆婆是被人家整怕了。他们家里人在村子里,说话总是低声下气的。
王桂云不怕这些人,她是正宗的贫农出身,根正苗红,没人敢怎么地她。这些人动员不了王桂云,就去给刘贵成施加压力。学校给他停了课,让他回家来反省。刘贵成呆在家里闹心,就把脾气撒在王桂云身上。不是嫌她这不对,就是嫌她那不对。当时王桂云又怀孕五个多月,都显怀了。她挺着个肚子,拎着一桶泔水去喂猪,刘贵成就背着手站在屋门口远远地看着。她公公看到后,从后边踢了儿子一脚,刘贵成才不得不走过去帮老婆把水桶拎到猪圈边上,把泔水倒进猪食槽子里。他还把他爹踢的这脚的帐记在了王桂云的头上,他边倒猪食边小声地骂着,在转身离开时,又盯着王桂云的肚子狠狠地剜了一眼。
其实刘贵成也是希望要个儿子的,只是他不敢公开地说罢了。在宝环出生时,他一听说是个丫头,就把脸子沉得跟水似的,就在背地里埋怨王桂云,把这个结果归结为那些天王桂云不配合上。王桂云从婚后就没来过例假,刘贵成按出生时间推算,孩子是在他们同房四五天内怀上的。刘贵成说,儿子都爱动,丫头都爱静,你和个木头似的躺在那儿,不生丫头才怪的呢。
王桂云虽然搞明白男女间的事了,可对于生育这么深奥的道理,她还是不懂,只能是刘贵成说啥她信啥。她对此也十分地后悔。等到他们再同房时,王桂云吸取了教训,一改这么多年僵化等待的习惯。刘贵成一经到她的身上,她便运动起来,前后左右摇摆个不停。以至于事情都办完了,她还要自己在摇摆一会儿。
宝惠虽然还是个丫头,但这次刘贵成没再追究王桂云的责任。他只感叹说,这真是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啊。当年他母亲就是生了三个女孩后生的男孩,他也因此断定王桂云肚子里的这个肯定还是个丫头。
在晚上睡觉时,刘贵成摸着王桂云的肚皮跟她商量,先把这个打掉吧,等下一个再留着,肯定是儿子了。王桂云听后便急了,说丫头也是投爹投娘来的,没有女人,哪儿来的男人?孩子在我的肚子里,谁也别想动他一根毫毛。刘贵成便和妇女主任似的,给王桂云讲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他讲着讲着,发现王桂云居然睡着了。
第二天,刘贵成改换策略,由国家转移到他家。说如果不采取措施,他这辈子就完了。王桂云满不在乎地说,不让教学拉倒,咱就回来种地,干啥还不吃一碗饭?刘贵成为难地说,他打小没下过庄稼地,怕干不动。王桂去说你干不动,在家看孩子做饭,我上山。刘贵成沉默半天,说这胎要再是个丫头怎么办?王桂云想都没想地说,那就再生。我还不信,豁出去十担高粱,还打不到一个家雀。刘贵成气得骂了一句对牛弹琴,便起身下地,坐到桌子前,找出一张纸,拿起钢笔,在纸上书写起来。王桂云以为刘贵成又是在给她写休书,边哭边说,我这不是为了你们老刘家吗?你要是不在乎,我在乎个屁!你也不用费那个劲了,我明天去做了,也省得遭这份罪,好像我生孩子上瘾似的。
刘贵成听后,果然停下笔,上炕睡觉了。
王桂云哭了半宿,早上还是去找妇女主任了。主任当然高兴,告诉队长给派一辆马车,她亲自陪同前往。可马车走到半道,王桂云突然提出来要去解手,妇女主任便让车老板子停车,王桂云匆忙地钻进路边的高粱地里。
妇女主任和车老板子在车上等大约半个小时,也没见王桂云回来,两个人便一起去高粱地里寻找。又找了半个多小时,也没见着王桂云的影子,只好悻悻地返回合庄。
马车停到刘贵成家门口,车老板子扬起鞭子甩了两个鞭花,刘贵成听到鞭子的响声,便跑出来,问妇女主任,我媳妇呢?妇女主任没好拉气地说,借着尿道跑了。刘贵成问跑哪儿去了?妇女主任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打早上王桂云走后,刘贵成的母亲就把儿子臭骂一顿。此时,老太太正坐在炕上哭泪抹泪呢。宝环和宝惠两个孩子找不到妈妈,也跟着咧咧地哭叫,家里整得和唱小戏似的,一下子乱了套。刘贵成正走里走外,不知道怎么安抚。他也对自己的决定有些后悔。当他听说王桂云跑了,便长长地舒了口气,赶忙跑回到屋里跟母亲汇报。老太太听后从炕上跟头流星地跳到地下,要去找王桂云,说家里摊上这么好的媳妇,是老刘家祖宗坟上了冒青烟了。她还警告儿子,如果以后再给媳妇气受,她就一头撞死算了。刘贵成扯住母亲,说你上哪儿去找她啊?老太太说去高粱地呗!刘贵成说她要是老实地在高粱地里呆着,妇女主任不早找到了!老太太问那怎么办?刘贵成说她可能是回娘家了。那趟车刚发走,现在想找也去不成了。明天我去她娘家看看吧。
可等到晚上全村子的人都睡着后,王桂云悄悄地回来了。她虽然敲的是西屋的窗户,但东屋的婆婆先听到了,下地把门打开。王桂云见到婆婆,大声喊道,妈,可饿死我了。婆婆赶忙打着外屋灯,见王桂云满身全是泥土,头发上还沾着些草屑。婆婆一问才知道,她竟然从山上呆了一天,水米没沾牙。婆婆赶忙倒来热水,给她找个苞米面饽饽,让她先垫巴垫巴。又叫起刘贵成来,让他抱柴火,给王桂云做饭。婆婆给王桂云做了半盆疙瘩汤,她居然全喝了,吃得全家人目瞪口呆的。回到西屋,王桂云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刘贵成,见他坐在桌子前,手里摆弄半天钢笔,但没写字,这才算把心放到肚子里。
经过这次折腾,刘贵成也铁下心把孩子留下来。从第二天起,他就扛起锄头去生产队干活了。四个月后,王桂云终于生个儿子,全家人皆大欢喜。过后刘贵成问起王桂云那天为啥半道跑了?王桂云说孩子在肚子里总踢我,那小腿才有劲呢!我就感觉这次像个儿子。这半年来,我天天在心里念道,如果再是个丫头,也不等你休我,我就抱着她回家了。
尽管丢掉清闲的工作,但刘贵成认为挺值过的。对王桂云也比以前好多了。在准备去结扎时,他主动地说,你生三个孩子了,罪也没少遭,这次我去吧。王桂云开始是同意的。她听说得在肚皮上割个口子,从内心里非常惧怕。等当天晚上,他们做过那种事后,她摸着刘贵成下边那个东西问,结扎后这个还能用吗?刘贵成说能用是能用,可能得受点影响,肯定不如原来硬了。王桂云当即决定,那还是我去吧,我可舍不得它。刘贵成取笑说,不是你不让弄那会儿了?王桂云呵呵地笑着说,那会儿,人家不是不知道这么好受吗!
就在刘贵成死心塌地当民农村的这年秋天,镇中学的历史老师突发心脏病死了。学生没人上课,学校便又想到刘贵成。他原来是教语文的,本来只想让他代一段时间的课,等上边再分配新的老师。没想到刘贵成的历史教得比语文还好,领导来听过几次课后,决定把他留下来。又过两年,民办老师准许考试转正了,刘贵成参加考试,竟然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转成公办老师,一直干到退休。刘贵成每想起这段历史,都兴奋地说,这是他老儿子给他带来的福份。
四
十一年后,根据当时的政策,王桂云连同三个孩子,随着刘贵成转为非农业户口。这之前刘贵成的父母先后地去世了。他们家在合庄没了土地。学校给刘贵成分了房子,全家搬到镇中学的家属院去了。
在合庄时,王桂云与村里的那些女人比,没看出什么差别。可搬到这里后,差别一下子就大起来。家属院的女人,有两口子都是老师的;有的女人是老师,男人随女人住在这里;还有男人是老师的,但女人也是有正式工作。这些人上班下班,都是出双入对。整个家属院里,白天只有王桂云自己。
刚来到这里,凡是见到在这个院里住的人,王桂云都主动地打招呼。早上见到时,问人家上班去,人家跟她点点头。晚上见到时,她问人家下班了,人家还是点头。几天之后,她感觉这里的人对她都不太友好,也就不乐意出院了。好在家还有事干着。在搬家时,她把猪卖掉,但那些鸡,她执意带到家属院来了。
王桂云在她家的院子的墙角处,搭了个鸡窝。她怕那些鸡四处乱跑,还用木栅栏给它们做个小院。她把鸡翅膀上的羽毛剪短,放在里边养着。白天没事时,她拎着个筐子去附近的菜市场捡菜农扔的菜叶子,回来后剁碎,与苞米面拌在一起喂鸡。
刚搬进来时,才开春,天还不太热,大伙对王桂云的行为并不反对。有时候左邻右舍有了剩饭,还攒到一起,给她送过来。可没多久,天就火热起来,院子里就散发出一股鸡屎味。左邻右舍便不乐意了。从她家门口路过时,都拧起鼻子。特别是这种气味引来很多苍蝇,在整个家属院里嗡嗡地乱飞。这些人便去刘贵成那里投诉王桂云。
刘贵成本来就不赞成王桂云养鸡,更嫌她每天像个乞丐似的出去捡菜叶。为此,两个人吵过好几次。王桂云说不喂鸡,你让我在家干啥?要不你也给我找份工作吧,反正我在家里是呆不住。刘贵成还真托人给王桂云找过工作,人家一听她一天书没念过,都婉言拒绝,说就算当门卫,她也干不了。门卫还得能收发报纸,还得做进出人员登记呢。
刘贵成碰了两次钉子,也就不再去管王桂云的事了,任由她去折腾。现在有人投诉,便借着这个机会,赶上老婆不在家时,到街里找来个鸡贩子,把三十多只母鸡和五只公鸡全部清走了。等王桂云回来,刘贵成连鸡窝到拆除了。他还把那个地方挖起来,用原来砌鸡窝的砖,做成个小花坛。院里的臭味也自然消失了。
王桂云因此又哭一鼻子,但她也觉得自己的做法确实欠妥当,只是不停地惋惜,也没怎么计较。她看着刘贵成建的那个小花坛,倒是觉得蛮亲近的。等刘贵成上班后,她把整个院子凡是有土的地方,全都挖起来。面积大些的地方,做成大大小小的畦子,成排成垅地席上韭菜,小葱,小白菜;边边角角的地方,挖成单个的坑,种上黄瓜,豆角。就连厕所的边上,她又回合庄特意移来两棵枣树。没用多久,她家的院子就绿起来,院里的东西,也陆续地能吃了。
刘贵成家的东院,住着一个姓宋的老师,是教语文的。她丈夫原来是乡里的司法助理。那年春天调到县里,当了司法局的副局长。可能是两家子离得近的原因,从搬来的第一天,宋老师挺愿意跟王桂去搭讪的。整个大院里,只有她跟王桂云接触得多一些。
看到刘贵成家院子里绿油油的,宋老师看着挺眼馋的,便跟王桂云说,她也想做个小园子,但她不会莳弄。王桂云豪爽地说,你要是想种,我帮你整。趁着星期天,王桂云便帮宋老师把院子种上了。宋老师觉得人家帮着干一天的活,有些过意不去,便提出请王桂云一家吃饭。王桂云觉得自己帮人家干这么点活,一家五口去人家吃饭不好意思,便不停地回绝着。可宋老师最后急了,说如果她再客气,以后这邻居就没法处了。王桂云还是不敢做主,跑过来征求刘贵成同意后,才答应下来。
从打吃完这次饭后,两家的关系明显地拉近了。两家的孩子放学后,便凑到一起去写作业。王桂云家的孩子多,宋老师家的孩子自然往这院跑。有时候赶上这院做熟饭,那孩子便跟着一起吃了。王桂云觉得宋老师一个人的饭也没法做,就盛些饭菜送过去。这样娘俩的问题都解决了。
宋老师的丈夫从打调到县里后,很少回来。开始时,半个多月回来一次,后来就增加到一两个月回来一次。再后来就是宋老师领子着孩子去县里看他。宋老师去城里,总是把家里的钥匙扔给王桂云,托她帮着经管着家。她从县城里遇到稀罕物,也给王桂云买回一份来。王桂云要给她钱,宋老师总不要。她说你家五口人,就我刘哥一个人挣钱。我家三口人,俩个挣钱的。我们的日子比你好过得多。宋老师的话说得实实在在的,态度也恳诚,王桂云也只好领情了。
第二年春天,王桂云的父亲病了,她便回娘家照顾父亲。期间刘贵成回去过两次。第一次是送回去五百块钱,让王桂云不用惦记家里,在这儿安心伺候老人,多尽些女儿的孝道。第二次是她父亲去世,刘贵成回去参加葬礼。发送完父亲后,王桂云本来是想跟刘贵成一起回来的,可刘贵成却说,反正家里也没啥事,你就从这里多待几天吧。也省得烧头七时还得来回地跑。王桂云想想也是那么回事,就又在娘家多呆了七天。这样她正好在娘家住了一个月。
王桂云回到家时已经快到中午了。她进屋后就去淘米做饭。她发现家里的大米比她走之前,没少多少的。再看面袋子,连动过的迹象都没有。只是原来的五捆挂面没了。孩子放学后,她问小儿子,这些天你们在家都吃啥了?小儿子说,我们没在家吃饭。王桂云问你们在哪儿吃饭?儿子兴奋地说,在我宋姨家。她做的饭比你做的好吃,顿顿都有肉。
听完儿子的话,王桂云心里升腾起一种感激。看来这个姐妹她算交对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人家帮她照顾着家和孩子。这得是多大的一份人情啊!她在心里暗暗打算,往后一定要好好地报答人家。
可当天晚上,王桂云便察觉出情况有些不对。她跟刘贵成都一个多月没做那种事了。按着以往的经验,刘贵成应该和急猴似的。可这次刘贵成没有,躺下后,只简单地问问她家的情况,便睡着了。
而从第二天开始,王桂云的这种感觉更强了。走在大院里,那些见到她的人,眼光都躲躲闪闪的。她跟人家说话时,那些人脸上的笑容很特别。她虽然说不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意味,但却能感受到一份不舒服。特别是宋老师见到她后,那种亲近程度更让她有所警觉。宋老师拉着她的手,说她再不回来,这个礼拜她天就去看她了。要是放在以前,王桂云肯定会当成真心话去听,但今天她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连昨天的那份感激之情,也悄然地消失了。王桂云跟宋老师客套几句,她昨天还想好好请宋老师吃顿饭呢,今天却没提这事。
王桂云的这份猜测,在半个月后得到进一步的证实。也可以说,是她为了证实这件事,而设下的一个圈套。早上孩子们都上学了,她对刘贵成说,从打她爹死后,她总是做恶梦,每次都梦到她爹在哭。今天她要回合庄一趟,找前院的老孙婆子给她破绽破绽,是不是她爹的魂跟着她来了。王桂云知道刘贵成不信这套,总是骂老孙婆子装神弄鬼。她觉得刘贵成要不是同意,那就是没啥情况,她也就不再疑神疑鬼的了。
“真是没文化!那种骗人的把戏你也信?”刘贵成不屑地说。可过一会儿,他又说,你要是你觉得心里不踏实,去看看吧。解解心疑。
王桂云并没回合庄。她把大门从外边锁好,从墙角又跳回到院子里。她在屋里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件她并不希望发生的事。
上午九点多钟,王桂云听到东院的大门响动。她知道是宋老师回来了。她悄悄地溜出屋,蹲到两个院子中间的墙根下听着。大约过二十多分钟,又听到有人走进宋老师的院子,而且还把大门从里边插上了。
从脚步声,王桂去听出插门的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她紧紧地捂着嘴,没让自己叫出声来。她本来是想找个凳子踩着,从墙上跳过去,把他们按在屋里。可她回到屋里拿起凳子,却停在那儿了。直到又听到那院的大门再次打开,她也没走出屋去。这期间,她把那个红棉袄找出来,连同自己从娘家带来的几件衣服,用一个包皮布包好,她真想拿着那封休书回家算了。可从墙头上跳出去后,她打开大门,还是回来了。
刘贵成下班时,除了发现王桂云的眼睛有些红肿,这个家并没有什么异常。他问王桂云的眼睛怎么了?王桂云说去合庄的路上,沙子刮进眼睛里,这一路上揉的。刘贵成也没再理会,吃过饭,和孩子们一起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不过,从这天起,王桂云有了些变化。她寸步不离地守在这个家里,守着刘贵成。就连她爹烧五七烧百日,都没回去;她开始关心孩子的学习了。原来对于这种事,她从来不管,都是交给刘贵成。而现在,她插手了。她虽说不知道孩子们在写什么,但她时刻地看着他们,只要他们在写就行了。
好再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没过多久,宋老师的丈夫就犯了错误,据说也是因为男女关系的事,被调任到另一个乡里。宋老师也随同调到那个乡去当老师了。王桂云得到消息,还请宋老师她们娘俩吃了顿饭。搬家的那天,她帮着忙乎了一天。宋老师临上车前,拉着王桂云的手说,大嫂,我以后可能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的邻居了。
去掉这块心病,王桂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个家的打理上。院子和屋子收拾得利利索索;孩子大人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饭菜做得准时准点。但对于孩子的学习,她更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直到三个孩子都考上大学,她才算长出一口气。
五
王桂云被查出患有乳腺癌是在她五十岁那年,发现时就到了晚期。刘贵成把她拉到省城做了手术。尽管把两个乳房都切去了,但还是没能阻止癌细胞的扩散。没过几个月,她就瘦得脱了相。但她一直的很乐观。她说她很知足,一个大字不认的妈能生出三个大学生,又搞三个大学生对象,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光荣;说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她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有一天,王桂云让宝环回家把她箱子底下的红棉袄拿来。晚上她把孩子们都打发回家,只留下刘贵成在医院守候着。她让刘贵成把棉袄里那张纸找出来,念给她听。刘贵成找出来看一眼说,你留这么张破教案干啥?王桂云疑惑地看着丈夫,说那不是你写给我的休书吗?刘贵成这才想起来,呵呵地笑了笑说,我哪给你写过啥休书?这是我从教案上随便撕下一页。王桂云听完剧烈地咳嗽两声并把嘴里的痰朝刘贵成啐去。
整整一宿,王桂云都脸冲着墙躺着。刘贵成跟她说话,她像睡着一样。第二天早上,宝惠来替换刘贵成后,她又让女儿把那张纸念给她听。宝惠拿起来,字正腔圆地念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当天夜里,王桂云就去世了。她走得很平静,很安祥,也很踏实。她的脸上,还多少挂着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