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1日 星期六
【征文】丁慧:一念间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丁慧  时间: 2013-10-11

   遇到她是九月初在青海塔尔寺。
   累了,在偏一点的地方看到一个单身的女游客坐在凉荫里的台阶上。女游客头上裹着桃红披肩防晒,蓝格子衬衣迷彩裤旅游鞋,旁边放着个简单的双肩包,身材尚可。凉荫就那么大,我便毫不犹豫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咕咚咕咚喝了半瓶矿泉水,然后美美地抽了根烟。   
   不想说话,一个人跑到青海来晃就是为了不说话。    有的人什么都不说你也不能在他旁边待下去,但这个女人的气场让人感觉很适宜。我们肩并肩坐了那么久,只有知了狠命的叫和偶尔一阵的很舒服的微风。抽完了烟准备走时,她说,给我来一根吧。声音有点沙哑,和明显的为了礼貌勉强的微笑。
   我把一盒烟和火机一起拿出来,都给你。
   她拿过烟盒抽出两支,不用。
   她说时我已经走了。走了两步想起这是我的最后半盒烟,又走回去说,行,你要不需要还给我吧,我也没有了。
   她刚点上了一支,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在男人面前吸烟。这和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不太相符。
   她把烟和火机递给我,那手白皙纤细,手背上两个输液的针孔很明显。
   我拿了烟就走了。  
   阴天无法拍落日,昨晚在路上没睡好,明早又要早起拍日出,所以很早我就收工了。回到塔尔寺附近我住的小旅馆,正看见那艳丽的桃红披肩,她趴在柜台上问人家,一间都没了吗?随便什么房间都行。
   柜台里的回族帅哥没正经笑嘻嘻地说,没了没了。要不就住我的值班室也行。
   她契而不舍地问,特别贵的也行。
   帅哥说,值班室不要钱。
   我回头问她,你没到了先订房?现在是旺季确实没房。
   她看看我,我突然发现她有一双忧郁的眼睛。我第一次来,她说。
   我上了两级台阶,心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好心说,我是标间,两个床,要不你帮我分担一半房费?
   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她不那么难堪。她想了一下,又走到旅馆门口望了望其他旅馆,当然她看到的只有满坑满谷的游客。
   不来我就走了,我说着就开始上楼。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跟了上来。柜台里的帅哥说,大哥,还是你厉害!  
   我也是临时起意来青海的,简单的行李就扔在地板上。我没什么贵重物品,但专业相机比命还金贵,所以收留一个陌生人也有点冒险。我放下相机包洗脸出来打算叫她一起出去吃饭,发现她已经和衣侧躺在门口的床上睡着了,被子拉了个角盖在身上,行李和我的行包并排放着。   
   我轻轻关上门自己在小街上找食吃,一边琢磨着是什么样的故事会让这还算漂亮的女人有这样一双忧郁的眼睛,而且能够让一个女人困到这个程度。每个放逐自己到这里来流浪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女人的伤心不外乎负心人这个主角吧。考虑到太晚可能没饭可吃,我回去时给她打包了一份我喜欢吃的炒面。她还在睡,姿势都没有变,看来真的是疲惫的够呛。
   我打开电脑开始把相机里的照片导入整理。一边在上不上网、要不要和其他人联系这个问题上死纠结。最后当机立断关掉电脑,上床睡觉!   
   我是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的,从最初的浑沌中慢慢分辨出是洗手间的水流声。我以为是马桶的下水坏了,破旅馆经常这样。我咒骂着下床去关,路过另一张床时被一只鞋绊了个趔趄。当我恼怒地踢开那只鞋后我想起了女人,想起了还应该有一个人在这屋里。借着微光我看见那床是空的,悄悄贴着洗手间的门,听见里面被水流掩盖的压低的哭泣声,哭得痛彻心扉。我算是心上结了铁痂的人都不能不心酸。我踮着脚偷偷回到床上,很想抽支烟。   
   足足大概过了有一个多小时,水声停了,然后屋里亮了一些,她开门出来。我装作睡着,眯着眼睛看她轻轻拉开自己的包拿出笔记本和笔,拿到洗手间去,还顺手带走了桌上的炒面。洗手间的门再次关上,屋里重新陷入黑暗。等了一歇,门又开了。她径直走到我放衣服的椅子边,开始摸我的口袋。我静静看着,等着当场捉赃。她从我口袋拿出的东西让我松了口气:烟和火机。她打开烟盒抽出两根,烟盒仍旧放了回去。房间重回黑暗,我慢慢又睡着了,直到天亮。
    早起她的包不见了,床空着,被子铺平,洗手间也没人。我想她也许走了。走出旅馆的大门,她靠墙坐在自己的包上眯着眼睛,津津有味地看着前面几个回族小孩嘻嘻哈哈地在争相踢一个瓶子盖。晨曦洒满她的全身,像极了一个晒暖的老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画面让我心动。
吃早饭去。我说。
她抬头看到是我,就站起来背着包跟上我。默默吃完了
早饭,她给钱我也没客气,然后一起上塔尔寺。我拍我的照片,她找个人少阳光好的地方坐下来,将披肩蒙在头上,靠着墙就那么待着。
    累了坐下来喝水抽烟时,我发现她睡着了,迎着塔尔寺塔尖的阳光,睡得很香。两只白皙的手交叠放在自己的包上,手背上各有两个输液留下的针孔。我在她身边默默抽着烟,守着她。本来想赶紧去拍阳光照在寺墙上的样子,现在就静静地翻着我刚才拍的那些照片,研究光线和构图。正入神的时候,一只手拿过我的相机,她一张张很认真的翻看着里面的照片。她看的时候,我又点了根烟。她看完了说,给我来一根吧。
    我拿给她,给她点上。她抽烟的样子不算老练。我俩默默地抽着烟,看着远远的行人和蓝天。塔尔寺的天空格外的蓝,大朵大朵的白云慵懒地浮在蓝天上,寺庙的金顶在阳光里闪闪发光,宗教为什么教人有安全感?是因为足够富有吗?
   进去看过了吗?我问。
   还没。再等等。
   等人?
   等感觉。
   你住几天?
   不知道。
   我起身伸了个懒腰,我下午要去山上拍塔尔寺的全景。
   我和你一起会影响你吗?
   我犹豫了一下老实说,会。
   她抽完了烟,用餐巾纸将我们的烟蒂包好,起身准备走。
   我问,你晚上还住吗?
   住。
   她就走了。
   我晚上回到旅馆时她已经又睡了,长发散了一枕头。洗手间晾着她的内衣。夜半我听到她窸窸窣窣的声音,朦胧中看她正在穿衣服。
   干嘛?我问。
   抱歉吵醒你。我去看月亮。
   我看她无声地起床穿鞋,也起床穿衣。
   你干嘛?她问。
   看月亮。
   出门我手里拎着我俩的两条被子。她惊异地看着我。我解释说,这里晚上跟冬天一样,这是必须的。
   我跟着她沿着楼梯悄悄往上走,楼顶的门没锁,看来她踩过点。她小心让楼梯间的门虚掩着,然后指着门边的水泥台阶说,坐这里。水泥地太凉了,我俩将一条被子折得厚厚的坐着,共同披了一条。然后各自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胳膊抽着烟。   
   楼顶的月亮果然不一样,高原月光中的空气寒冷清冽的让人难以置信。远处塔尔寺的影子在月光里影影绰绰,时间如此的不真实,我们好像就坐在传说中的海市蜃楼里。
   月亮如一轮冰盘悬在空中,晶莹皎洁,发着冷冷的清光。同时繁星闪烁,缀在蓝缎子一样的夜空里,像许许多多只眼睛。远远有狗叫,映衬这高原的夜更加寂静无声。浩荡的夜风卷着空廖和寂寞在空荡荡的世界里无边无际地呼吸,它在我们的每一寸肌肤里与血液相遇、会合、渗透、交换,再卷走从我们身体里置换出来的肮脏和污浊。月亮像神一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地俯视着我们的灵魂,高贵冷漠,悲悯宽怀,简直要让人放声痛哭,又让人敬畏地不敢轻易打破这种高贵的宁静。我默默地把心剖开,将心里的悲伤、孤独、龌龊、纠缠全部倾倒在月光下,让它像消毒药水一样冲洗累累的伤痕。解剖自己时,我痛的揪心,痛的几乎要呻吟出来,但远处月光下的塔尔寺放佛有一双温暖的手,它将我的心灵再次缝合。我知道我还会再痛一阵子,但是,消过毒的伤口会慢慢愈合,我突然轻松了、放心了、明白了。
   太美了。我说,我去拿相机。其实我不想她看见我的眼泪。
   不,别动。
   我就没动。
   管他呢!命运安排我们从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空间同时来到塔尔寺,一定有他的理由吧。在这样空旷渺茫的时空里,我们原本陌生身体相互依偎取暖,心灵不约而同在佛教的岸边打坐祈祷,很容易产生彼此相依的感觉。我是摄影记者,潜台词不是女人要多少有多少,而是美女要多少有多少。这个算不上美女的女人,一共只跟我说过几句话,却自有她打动我的地方。而且我揽过她,轻轻吻着她。她的鼻子尖凉凉的,像小狗的鼻子。回到房间我们只能盖一条被子睡觉。我搂着她,她轻声说,不要,行吗?
   行。
   我搂着她稳稳地睡了一夜。
   清晨醒来,她仍旧不在,我仍旧在旅馆的大门外找到了晒暖的她。吃完了早饭,我说,今天陪你去里面看看吧。
   我们跟着游客,一步步的上台阶,有时我会拉她一把,她的手柔软冰冷。有时会一起靠在栏杆上看风景。我们像一对情侣,但是我们没有语言,也没有拍照。她没拿相机,甚至手机也没有拿出来过。跟着人群走到大佛殿拜佛时,我远远站着,看她走到佛像前弯下腰去,却久久没有直起来。我挤过人群到她身边,她用披肩的一角捂着脸,双肩剧烈地抖动着。我搂着她,随着人流走到人少的地方,她在我的肩上抽泣了很久才渐渐止住。以后我们一起转经筒,一起拜佛,一起默默伫立在喜欢的佛像前,再也没有分开过。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在啤酒和白酒间她选了白酒,在普通白酒和本地白酒之间她选了高度青稞酒,那酒灌在喉咙里,明显觉得一条火焰沿着喉咙燃烧下去。过瘾!我说。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将杯底亮给她,挑衅地看着她。她将小酒杯举到口边,微微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不紧不慢地也一饮而尽,将杯底也亮给我。我实在是喜欢她这个样子,风情万种又毫不做作。她的酒量出乎意料的好,我都晕乎了,她还是很从容、很镇静的样子。只是在我倾诉的时候,忧郁的眼睛充满了女性特有的温柔。
   我说,我是个爱无能患者。
   她微微扬了一下眉毛。我知道她的疑问,不,不是性无能,我的性能力很好。是爱无能,我失去了爱的能力,我似乎很难正常的爱上一个女人。我喜欢女人,尤其是美女。喜欢夜夜笙歌。可是一旦我想睡觉,我就几乎不想再看一眼身边的女人,你知道吗?我从不和女人过夜。我每个夜晚都过得热闹华丽,可是一旦夜深人静,又会觉得空虚难受。有时候我整夜在酒吧狂欢烂醉,就是为了能够醉透了睡一个长觉。
   你这样,一定有你的原因吧。   
   我看着她,沉默了好久。我需要倾诉。是的,我读研时爱上了我的英语老师,她给我们上第一堂课时我对她一见钟情。她比我大7岁,有家有孩子,可是我不在乎。最初我们彼此相信爱情高于一切,但是她的孩子刚刚一岁,我们相约我等她三年,等到她的孩子上小学,她就跟我走。为了让我们的爱情区别于偷情和通奸,我们像住在寺院里一样信守着爱情的底线。但不到一年她就反悔了,她说她不能天天像个精神分裂者一样活着。她说自己像个罪人,或者像个没有羞耻心的交际花,手里时刻把玩着一两个男人,她不能容忍自己变成自己讨厌的那个样子。于是她去了国外留学并与我失去音讯。我失恋后堕落过,屈服过,也试着再次去爱过。我结过婚,但很快又离婚了。除了与女人做爱,我无法爱上任何女人。从心里,我一直认为我可以等到她,总会有一天,她会完完全全属于我。有一天我知道她已经回国了,立刻就去找她。她来见我时拿了一把剪刀,当着我的面,一下一下,剪断了她自己浓密的长发。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里我流泪了。我知道她特别爱惜自己的头发,柔软蓬松,齐腰地打着卷,特别好看。她就那么给剪了,一下一下,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那时候我知道了,我完全失去她了,以后我们的生命彼此再也没有关系了,桥归桥,路归路了。
   她默默将纸巾递给我,一只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这个动作让我很感动。她慢慢啜了口那高度白酒。          
   沉默了半晌,她说,所以你来这里,就是想放下,对吗?
   是。   
   那你放下了吗?
   从昨天晚上在楼顶看完月亮,我觉得放下了。
   她没有讲她的故事,我也没有问。饭店关门我们才相互搀扶着出来。天已经黑了,小街上有昏暗的路灯,空气充满了高原特有的透骨清寒,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我疯疯癫癫拉着她的手说,喂,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吻着她手背上的针眼:生病到要输液的地步,不会是小病。针眼刚刚结痂,你是拔了吊针就来青海了吗?你在逃什么吗?
   她说,你说宗教为什么会让人有安全感?
   难道她偷看过我的思想?
   我傻笑着摇头,因为富有吧,金钱最能够让人有安全感。你说呢?
   她认真地思考着说,我说不好,大概觉得,是灵魂找到归宿的感觉。一看到佛像,就觉得沉沉的重担都可以卸下来给他了。
   我站住了从后面拥住她的腰说,那么,把你的重担给我吧,我来背着。
   她没动,任我将下巴放在她的肩上。我说,我从不和女人过夜,但是昨晚你在我身边,我却连一个梦都没做一觉睡到天亮。佛为什么要让你这么匆匆忙忙地到青海来?就是因为我在这里等你。为什么要让你没有地方可住?就是为了让你不能与我擦肩而过。为什么让你在佛前哭泣时让我守在你身边?就是要让你把你的重担卸在我的肩上。
   她用一只手背捂住了口。
   我继续说,你看,我们都是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流浪的人,气味相投,在茫茫人海中又能够幸运的遇见,多好。我板着她的肩将她转向我。月光下她泪眼朦胧,楚楚动人地看着我。我的心简直被她这双眼睛融化的一塌糊涂。
   不如我们试一试。爱我吧!我将她拥进怀里。
   她在我耳边哽咽着说,谢谢你。
   这一夜我们仍旧相拥入睡。两人朝着同一个方向侧躺着,像两柄汤匙心心相映。她的头发细软地拂在我的脸上,满足而温柔。
   清晨醒来,她仍旧不在。我有点心慌,她的双肩包不在,洗手间里的衣服已经没有了。我跑到旅馆的大门外,在她每天坐着晒暖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黄黄的阳光和尘土。我回到柜台问,看到我同屋的女孩了吗?
   回族帅哥懒懒地回答:大哥,她走了。房帐都结了。
   我眼前一黑!走了?什么时候?
   天刚刚亮的时候嘛。我就是她叫醒的。现在已经走了快一个小时了。
   回到房间,房间寂静的可怕,冰冰冷冷,好像被抽空了氧气。在窒息中艰难地一个长长的换气,整个胸口都充满了呼吸之间的疼痛。桌上放着一页纸。我拿过来,应该是从她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写着:
   佛说,爱恨一念间
   为了永远不要走到下个一念间
   我只能离开你
   因为这一念间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