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1日 星期六
【征文】焦方园:暖色帷幕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焦方园  时间: 2013-10-11

   音南推门而入,走进客厅。音南看见左边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满脸胡子拉碴。恶心,音南心里想。
    李音南习惯用这个词语来形容任何令她厌烦的事物。男人看起来神情疲惫,风尘仆仆的样子。他穿一件揉得皱巴巴的白色衬衣,然而已经不是纯白色,被洗成了自来旧的样子。她看得出来,那是件很多年前的衬衣,款式早就不时兴了的。右边沙发上坐着她再熟悉不过的姥姥。她知道他们一定在交谈什么,语气沉闷庄重。但是这一刻,她走进来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一刻,他们停止了交谈。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突兀的物件,跌落进一池平静的湖水。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眼睛。她和他,那个陌生男人,他们四目以对,有几秒钟,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静止了。她感到他的目光中有种强烈的渴求,有某种温情的东西。她觉得奇怪,甚至有些害怕了。于是她转过了眼,看着姥姥。
   “音南,你先进屋学习吧。”姥姥对她说。她觉得姥姥说话更象在叹息,目光黯淡无奈。她转身的那一刻,发现男人还在看她。她背对着他走开时她都觉得那目光还在盯着她。她看不见,但却如此肯定,他一定在看自己。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一定有。她在心里如此笃定的相信。从她看见那个陌生男人时她就有这种感觉。因为,十六年来,除了舅舅,她在家里从未见过其他男人。
    其实那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那天阳光依旧汹涌热烈,是夏天应该有的样子。这是1989年的夏天。蝉在1989的夏天依旧鸣叫。
    那天李音南像每个下午一样放学回家。其实她知道那并不是她的家,她从小就和姥姥一起在舅舅家住,她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她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她从未见过,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没有家的孩子。舅舅家当然不能算是她的家,她一直都这样认为。她不喜欢舅舅。她不喜欢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她讨厌他吃饭时呼噜呼噜象猪一样发出的声音,她最受不了的就是看他叼着已燃尽的哈德门烟头,跟卖菜的小贩斤斤计较缁铢必较的样子.她觉得舅舅是这个世界上最猥琐的一类男人,她讨厌这种男人.可是她也知道,她和姥姥的生活费用都由舅舅来掏,所以从她懂事以后她就知道,其实自己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何况她还要学习钢琴.她小的时候家里就有一架钢琴,她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反正从她有记忆起,那架钢琴就存在了。音南从小就能敲击出简单的音符,在学校她也喜欢敲击琴键,仿佛已成为一种习惯。她的这种习惯被老师发现了,于是从小就开始了学习钢琴。她看的出来舅舅不喜欢她弹琴,因为学琴要花钱,而这些费用实在让舅舅很头疼,何况象舅舅这种粗俗的人根本不懂什么是艺术.他关心的只是肉价有没有升,哪种烟既便宜又好抽,单位能不能在他结婚的时候分给他一所新房子.他每天想的就只是这些.音南发现舅舅最近还迷上了刚刚兴起的股票和彩票,他每天一回家就盯着电视看这些,她曾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好几张印有密密麻麻数字的福利彩票。他根本不关心艺术和新闻,那些在他嘴里被骂做“连狗屁都不如的东西”。他关注的只是能让他的口袋鼓起来的事物。所以音南一弹琴他就皱眉头,也没少给音南脸色看,这些音南都知道,她知道舅舅不喜欢她.她还知道舅舅最近交了一个女朋友,他带她来过家里,音南看见过.她不喜欢那个女人,她不喜欢她狡猾的眼神,她觉得她和舅舅一样有着一张充满世俗气息的脸.她长的一点也不好看,音南一直这样认为.可是她觉得配舅舅已经可以了.象舅舅这种邋邋遢遢毫无作为又毫无魅力的市井小民,昏昏恶恶过日子的大龄青年,能找到一个媳妇就不错了.尽管音南觉得她一点也不好看,可是那又关她什么事呢!这些在音南心里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她才不愿对此浪费精力呢.
    当然,她和姥姥的生活全靠舅舅.这个音南也心知肚明.所以尽管舅舅对她不够好,尽管她对舅舅充满厌恶,她还是忍受了.何况她本来就是一个话少的孩子,他们并不经常交谈,这倒是让她觉得很自在.
    她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她就预感有事要发生了.她看出姥姥那异样的眼光了,她不知道男人和姥姥会有什么关系,她懒得猜.她一向就是这么个有些冷淡的孩子.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书包胡乱地丢在床上,然后就坐下了,什么也不干,就那么静静的坐着.她能够听见姥姥和男人的低声絮语,却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有那么几次,她听见了他们沉沉的叹息。然后她听见门响了,接着她听见了舅舅的声音,还有他女朋友的声音。他听见舅舅和男人的交谈声,这期间,舅舅发出了几声轻轻的笑。舅舅大概也认识这个男人,音南感觉到了,这个男人仿佛能让舅舅得到一些解脱。然后他听见了男人的道别声,这次她听的清清楚楚,男人走了。音南从屋里走出来,然后是一片沉默。她觉得他们都很奇怪,她感到他们眼神的焦点就是自己,她觉得那男人应该和自己也有关系,却懒得问那个男人是谁。良久,她坐下来,装作若无其事。舅舅的女朋友拉着舅舅进屋了,音南看见女人的的脸上有些不满。其实那也并不奇怪,在这之前她们也只见过两次面,她们没说过多少话,音南看的出来,女人并不喜欢她。她看见女人这样的举动就知道她一定要和舅舅说什么悄悄话了,说不准是商量些小诡计,反正她本来就对她没什么好印象。其实这些音南都知道,她十六岁了,又不是傻子,大人们的举动她都能看出些端倪。她知道门口那家小卖部的男人是个酒鬼,经常趁他老婆不注意的时候偷酒喝,她知道卖菜的老孙从来都是缺斤短两,她还知道楼下的王叔是个怕婆子精,还有还有,谁家的男人又在外面过夜了,门口的保安又看上了哪个姑娘......其实这些事她都明白,她就是不爱说话,她懒得说他们。在她心里,那些大人都是些龌龊不堪的人。她鄙视他们。只是音南觉得,舅舅和他女朋友今天有些不对劲,他们避开她一定是在说有关她的事。
    起初,她只是听见他们低声絮语。后来,她就能清楚地听见女人尖利的声音了。 
   “她必须走,她不走你来养吗?你养活的起吗?我可不给你养!她现在就得走,马上!要不然咱俩就吹!我可不想和你结婚还得给你又养老又养小!”
   “我当然也想让她走,那你也得听听咱妈的意见吧。要走也不是现在的事。你以为我就愿意一直养着她吗!谁不知道那是负担啊......”
    ……
    她必须走。音南听见女人扯着嗓子尖叫着。疯狗。她在心里恶狠狠的骂。她觉得女人的声音就是象疯掉的野狗一样叫唤。那声音不堪入耳。音南倒是希望,赶快离开的是他们。
    就在音南这样想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姥姥说话了。
   “音南,你得走了,不能再跟我们一起过了。”
    姥姥终于说出了这话,接着是一声长长的沉闷的叹息。音南听得清清楚楚。她料到了,她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她要离开的。可是她没想到这么快,她没想到这话是姥姥说出来的。你们终于要赶我走了。音南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她还能说什么。她起身径直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窗外的蝉依旧鸣叫。音南突然觉得躁热。她听着那蝉叫更觉得烦,心里就象翻书页一样被人呼啦呼啦乱翻了起来。然后,她的门被推开了,是舅舅。她就知道会是舅舅,他进她的屋从来都不敲门。为这音南曾提醒过他一次,可是舅舅却理直气壮的说,这本来就是我的屋。那以后音南再也不愿和舅舅浪费口舌了,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舅舅过来坐在音南身边,身子紧挨着她。音南突然觉得不自在,他们从未这么近距离的坐在一起过。音南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知道吗,刚才来的那个男人是你爸,他回来了。你以后就跟他一起生活吧。你本来就应该和他一起生活的。我养到你这么大是不容易的。你也知道,你学琴花了不少钱,我结婚还要......”舅舅说到这里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的吐出烟圈,“你明白的......”音南看着他被烟雾缭绕着的脸,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厌恶。恶心,她再次想到这个词。“你知道你让我很恶心吗?”音南扬起脸看着他的眼睛,目光那么犀利。舅舅心里有些发毛了,他显然被音南的话惊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女孩,眼神有种决绝的力量。他甚至不敢再看她了,于是他站起来。“你本来就应该跟你爸爸过”他又说了一遍,走出了房间,房门被用力地关上了。
    音南一个人坐在那里,她在想舅舅的话。“刚才那男人是你爸”,“你以后就跟他一起生活吧”。什么?那个恶心的男人竟然是自己的爸爸?爸爸?音南对这个词语是如此陌生。她从来就不知道爸爸是谁,她从小就没见过,也没有人跟她提起过。不知道有多少次,曾在梦里梦见过她的爸爸妈妈,醒来后又悄悄的哭过多少次,她已经记不清了,她的童年就是这么黯然的。她记得小时候,看见别的小朋友被爸爸妈妈牵着,抱着,她就好奇地问姥姥自己的爸爸妈妈呢,姥姥开始的时候会告诉她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了,她一直都不清楚姥姥说的“很远的地方”究竟在哪里,姥姥不说,她也不再问。大一点的时候,她的好奇就更强烈。有一次,学校开家长会,又是姥姥去给她开,她看到别的同学都是爸爸或者妈妈去的,她就不乐意了,非要姥姥告诉她爸爸在哪里,她急了,姥姥也急了,对她恶狠狠地说:“你爸死了!他不在了!”那次她被吓坏了。她一向慈祥和蔼的姥姥啊,怎么能说出这么狠的话呢。她觉得奇怪,却再也不敢问了。等到她完全懂事的时候,她就认定了自己是没有爸妈的孩子。可是,现在却又突然冒出来一个爸爸,一个完全陌生的爸爸,他要把自己带走跟他一起生活。音南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从天而降的爸爸,十六年来从来没有看过她,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爸爸,她不知死活的爸爸,现在却要来把她带走了。想到以后要跟那个胡子拉碴令她恶心的男人一起生活,音南的感觉简直就是绝望,绝望了又觉得自己很恶心。
    音南想起了高老师,他和那个现在是她爸爸的男人看起来差不多大。可是,在音南心里,高老师远比“爸爸”强多了,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让音南着迷的男人,音南只喜欢他,虽然音南对他并不是特别了解。她只知道他是刚调来的新老师,教他们语文。在她眼里,他有风度,潇洒倜傥,博学多才,不管别人问什么他都能回答上来,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他不知道的。连他的穿戴音南都觉得是最有品位的,没有人比他更令她着迷了,她甚至觉得,他的言行举止都是无可挑剔的,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出一种文学气质。他于她是有巨大吸引力的,在她十六岁的少女心里,对他充满了无限的爱慕和敬佩,只有他,才能让她感到这个世界是如此欢欣与美好。不过他到现在都还是单身,这也是让音南不解的地方,他这么优秀,怎么会还没有结婚呢?不过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有时音南也会像其他任何处在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一样爱幻想,音南甚至想过,等到自己长大了,如果他还像现在那么年轻,也许她会嫁给他。他就是音南生活里的唯一希望了,除了他她觉得做任何事都索然无味。如果有一天,他在她心里的美好破灭了,或许她会绝望而死的。
    音南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她的生活或许从出生那天就是没有了希望的,她没有家,十六年来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在她身边嘘寒问暖过,只有姥姥还算疼爱她,然而她知道,姥姥年纪大了,总有一天会离开她的。而现在,他们终于要赶走她了,她必须要离开,她不是死皮赖脸自讨没趣的孩子,他们要她走,她是会走的。可是她实在不愿跟那个爸爸住在一起,想到这音南觉得一阵心烦,她甚至有些可怜起自己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个如此特殊的孩子,她觉得自己活得如此卑微无趣。
    想到这,音南身子一歪就仰躺在了床上,仿佛是身体因过度疲惫而虚脱了,或许她的身体连同她的精神失去了支撑。是的,她在这世界上本来就生活得宛如一株孤独的野植物,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根究竟扎在哪里。一阵大风或是一场暴雨,就能将她埋葬。没有了希望和爱的生活,她倒是希望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音南翻了个身,把手伸展开来。右手不经意的就触到了鼓鼓的书包,她看着这个重重的每天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东西,突然心生厌恶。她每天坐在教室里那个属于她的小角落里,很安静地学习,大多数时间她不说话,对于课间的喧闹,班里的逸事,她始终都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态度,因此她也没有什么朋友。音南现在却怎么也想不通她那么努力地学习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想证明给谁看,不管她做的多么优秀,她终归都是负担,是舅舅的负担,他不喜欢她,最好不要和她有任何瓜葛,她知道他已经够了一直以来对她物质上的付出。还不就是上学!她盯着那个书包,厌恶,烦躁,她用力一推,书包重重地跌落下来,一个白色的信封掉了出来。音南瞥了一眼,她知道又是那个叫吴宇的男孩。他每天给音南写一封情书,起初音南出于好奇会读完他的信,她觉得他写的那些话既冗长又没有什么意义,她甚至觉得他的话是幼稚好笑的,后来她就烦了,她不再看那些无聊的信,有几次她连信封都没打开就直接把它们丢进了垃圾箱。吴宇,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甚至没有认真看过他一眼,除了语文老师她懒得看任何男子。音南看着那个白色信封,她决定了,明天就明确的拒绝他。一定。
    音南懒懒得翻了个身,她现在只想睡觉。
       
       
    几天以后,她知道她是一定要走了。姥姥已经给她收拾好了东西,终于到了要跟他们道别的时候了。那个陌生男人,她的爸爸,来接她了。男人甚至没有换过衣服,还是音南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
    音南没有对姥姥说再见,她只是用她那犀利的目光看着。她们,四目以对。她的姥姥,她颤抖的双手和布满皱纹的脸,她老了,岁月让她看起来那么苍老,音南或许并不一定清楚她是怎么老的,她不清楚姥姥的青春埋葬在了哪里。但是音南记得,一些明丽的时光。
    五岁的时候,她在幼儿园里闯了祸,把一个年轻老师的裙子扯破了。她能隐约记得姥姥弯下腰给女老师道歉的情形,还有女老师脸上轻佻的表情。她的姥姥啊,一个善良又传统的女人,从来都不信佛不信教的女人,却最明白事理最通晓道与礼的女人,她坚守着她内心所一直遵循的规则,传统的符合中国理念的规则,或许这就是她心中最坚定的信仰。
    六岁的时候,她上小学了。她还记得那天姥姥把她送去学校,她在姥姥脚下幼稚地哭闹挣扎不愿让姥姥离开,姥姥则用她温和的言语和温暖的怀抱抚慰她的情形。
    十岁,她跟着姥姥去家附近的一座后山上挖野菜,姥姥是朴实勤奋的女人,她喜欢一切纯净健康的事物,虽然他们穷,但她从不顾影自怜,不低声下气,不怨天尤人。那时,在音南孩童的眼睛里,和姥姥一起去后山挖野菜,是一件充满生活情趣的事。她一点都不觉得枯燥。她还记得后山上那一片梧桐树林。那些粗壮高大的树木,枝干笔直得耸入天空,五月末就会开出喇叭样子的紫色花朵来,空气里就会弥漫着甜甜的馨香,那味道是纯澈的,仿佛河边野花的清淡朴素。她喜欢极了那些梧桐。她仰起脸来看它们的时候,阳光穿过它们繁茂的枝叶,从那些细密的罅隙中挤进来,细碎得洒满她幼稚天真的脸。她喜欢这种温暖的甜甜的感觉。那是她从小就比别人少一些的感觉。
   十五岁,她考高中的那一年。他们有了晚自修。每天放学,她都能在校门口看见翘首以待的姥姥。她不放心她走夜路。每次音南看见姥姥那张被月光照的苍白且疲惫的脸,她都有种想哭的冲动。而姥姥看见她塌塌实实的从教室里走出来,脸上就会浮现淡淡的安心的笑,笑容象涟漪那样一圈一圈荡开来,月光在她安详的脸上翩跹起舞,隐约闪耀着。
    而今天,她终于要离开她了,她们朝夕相处的十六个年头,她要和它说再见了。
    我还会来看你的。音南说。她的目光深沉又复杂,既有不舍和依恋,也有一些嫌怨。然而更多的却是一种坚定,一种决绝的力量,这离开仿佛在她心里被异化成了一种侮辱性的驱逐。
    我还会来看你的。她又说了一遍。然后她朝站在旁边已久的舅舅瞥了一眼,她知道他刚刚在心里一定露出了解脱式的笑。音南看着她的舅舅笑了,笑容带着某种嘲讽的味道,然后,她狠狠的拿眼白看他。他们都没有说话。
    舅舅已经把门打开了。
    男人始终保持着沉默。他在做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事情,那就是给他的女儿拿行李,她的包里塞满了东西,有用没用的,她都舍不得扔。她知道男人是不会抱怨的,这一点她很肯定。
    她走了出去,象一只骄傲的孔雀,再不回头。男人无声的跟在身后,拎着她十六年来的那些家当。
    她听见身后的门重重地关上了。
       
    街道上行人稀少。夏日午后的阳光汹涌而泻。他们一前一后的走在街上。看起来他们并不象父女,而更象是奇怪的主仆关系。男人和她站在骄阳下等公交车。音南上车的时候看见他把皱巴巴的两块钱递给售票员,她突然感觉到了羞耻。男人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挤在公交车上,引来了人们嫌恶好奇的眼光。音南觉察到了,她不自主得离他更远一点,虽然她知道人们并不认识他们,并不清楚他们的关系,但她仍旧强烈的感到了一种羞耻。她瞧不起他,她嫌恶他。,她因为他是她的父亲而嫌恶他,她凭什么?她自己都不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她只是觉得时间很长,路也很长。
    男人带她穿过狭窄而拥挤的胡同。音南看见胡同里的扔在一旁的废铜烂铁,看见光着膀子抽烟的男人,看见穿着睡衣庸懒邋遢的少妇,看见没有光的昏暗的路。音南早就预料到不会是什么幽雅素静的地方,她是不屑的,然而这条幽深的小巷还是给她带来了一种恐惧,好象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寻着那狭窄路走出去了。
    终于,男人在一个破旧的黑漆木门前停了下来。他带她进去。那是一所狭窄而昏暗的三居室。看的出来墙壁已经很久没有粉刷过了,有的地方已经掉了漆,灰色的砖石显现出来,家具也已很陈旧。不过还算整洁,看的出来已经打扫过了,而且桌面上铺着的方格子桌布也是新的。
   “你就住那间吧”男人指者南边的那间卧室说。
     他把她的行李拿进去,音南跟了进去。她看着书桌上摆放的9瓦台灯,心彻底的暗了下去。
    从此以后,我就要住在这里了。音南在心里提醒自己。
    开始的几日,他们都不习惯。他们不怎么说话,大多数时候他们沉默。生活看起来沉闷安宁。事实上,音南在心里一直存在着一个问题,既然他是她爸,他总该知道妈妈在那里吧?音南觉得他应该知道,但他对此只字不提。
    渐渐的,音南越来越觉到他生活习惯的奇怪。他每天准时天亮就起床,从来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天一亮他就能醒过来,好象光就是他的闹钟,他根本不需要看表。每天早上他都能给音南准备好早餐,从未忘记或是晚过,通常他买油条和豆浆,偶尔他也给她买面包,不过那是极少的几次。他很少看电视,习惯于听广播,如果没有了收音机,他会很难进入睡眠。抽烟很凶。音南已经习惯了看他坐在角落里默默的抽烟,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根本就是个无趣又奇怪的人。音南在心里这样想。
    他们很少有交流的机会,甚至很少见面。白天她上学,而他则东跑西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晚上音南下晚自修回家已经很晚,通常音南一回家就直奔自己的房间。音南好象并没有想进一步了解他的意愿。她不愿和他单独相处,她觉得尴尬,她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她无所谓的,她本来就厌恶他。
    直到有一天,他们住的那条小巷出事了。有一家的女人死在了屋里,没有血迹,大家都不明原因,有人说她是自杀的,有人说是他杀。音南隐约听说死的女人和她丈夫关系很不好,不知是她在外面不检点还是她丈夫有了情人,总之他们是有问题的。音南觉得不可思议。
    这事以后,男人坚持每天晚上去学校接音南回家。其实音南告诉过他她用不着接她,但是男人坚持要去,即使音南不理他,他也会跟在她身后,默默地保护着她的安全。音南突然有点怜惜他,他毕竟是他的爸爸啊,她怎么能对他置之不理呢?何况他对她也不差。
    音南还是开口了。
   “你是谁?你叫什么?”
   “我是你爸爸,李默北。”男人看着眼前这个女儿,她的目光,她的问话都隐隐藏着一种不屑,她天生就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气质,她还真挺像她妈妈。男人这样想。
    “你是我爸,那你知道我妈是谁吗?她在哪里?为什么不跟你回来?”这个问题早已在音南心里埋了很久了,她的妈妈,她日夜都想见到的人,她会不会回来,她要知道,忍不住要知道,一定要知道。
    “她,她还在忙,她从来都闲不住,她还在很远的地方,她大概不想回来。”显然,男人有些闪烁其词了。音南听得出来,他在有意躲避,这让音南很好奇。
    “你们学校怎么样?”他有意换了话题。
    “不好。”
    “不知道你们学校需不需要音乐老师,总得找一份工作,总靠低保根本就不够,你得上学,你得学琴……”男人声音很小,他更像是在喃喃自语。突然他的眼睛里放出光芒来,好像想起了什么。
    “恩,对,对,我明天找他试试。”男人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路,这次他是真的在自言自语。
    音南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说的“他”又是谁?她却没有问。她不再问他。她不关心他的事,她不会相信他所交往的人是优秀的,他们一定和他一样都是些猥琐粗俗的人,她一定不会瞧得起他们,正如她瞧不起他一样。她更不会相信他能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他根本就不配。
    第二天清晨,音南要上学的时候,她看见男人换了新衣服。他今天看起来要比往常整洁一点。
    “你要去找工作吧”音南谈谈的说了一句,不屑的撇了一眼。还没等他回答,她已经走了出去。
    那个上午,高老师没来上课。音南有点好奇。她的语文老师一向都是按时上课的,他从来没有因为私事而耽误过上课,今天怎么会没来呢。音南正想着走出了教室,往办公楼那个方向走去。等到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也不愿看到的场景,她的语文老师,她心中唯一敬仰唯一喜欢的人,竟然和她爸爸在一起,他们,他们在一起?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她看见男人握住老师的手,他低着头,说了什么。然后,他们道别,老师用一只手拍拍男人的肩膀,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男人转身,他们挥手道别。高老师看着他走远,然后低下头,仿佛在暗自神伤。音南看见了,她看得很清楚,她觉得老师低下头的时候更像在叹息。他们关系看起来不错,而且像是老交情。她感觉他们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那场景像是初次见面的嘘寒问暖,彼此间惊异于对方的变化,然后微笑,一如当年的样子。
    音南诧异了。她的语文老师,这个世界上唯一让她着迷的男人,唯一让她觉得生活有希望的人,唯一让她感到生活还有一点美好的人,他是她的天,是她的精神支柱,是让她安分活下去的动力。可是可是,他竟然和那个她从来都不屑的爸爸在一起。在她心里,他们根本就是不同的人,根本就不在同一个层次上,他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彼此根本不可能理解。两个天壤之别的人,怎么会是朋友呢!音南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找他干什么,他们会有什么事情可谈呢。她隐约明白了昨晚他说的那个“他”,那个他要找的人,原来就是她的语文老师。他们会说什么?会说起她吗?还是有别的事情?为什么她的老师看着他远去后还会低下头叹息呢?
    整个下午,音南都把自己沉浸在这件事的思考和猜疑之中。也只有和她语文老师有关的事情,才能引起她这么强烈的关注。音南突然有种失落感,这种失落感好像就是因为她看见了她的语文老师和那个爸爸在一起,她不能接受,她爱的人和她厌恶的人是熟识,她不理解。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受挫一样,一直沉了下去,沉到了不见光的黑暗里。
    晚自修的时候,她再也按耐不住了,她想去高文老师谈一谈,就算不是去为了打探真相,她也想和他说说那种感觉,或许她能得到一些宽慰。他是她唯一愿意倾诉的对象,是唯一能给她宽慰的那个人。
    这个时候他一定不在办公室里,音南是知道的。他在学校有一套公寓,这是每个单身老师都享有的待遇。公寓就在学校里,和学生宿舍相对。音南下了决心要去见他,她就是这样,认定要做的事情就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他的屋里灯还亮着,她这是第一次一个人进一个男人的房间,不过她一点都不害怕,她看起来镇定而坦然,她怎么会怕呢,那是她爱的语文老师啊,她对他最放心不过了。唯一让她觉得有点紧张的,就是她要看见他了,他们要单独相处一段时间了,这于她来说,就想去赴一场约会。谁能在面对自己的爱时一点都不紧张呢。
    音南整理了一下,她叩响了他的门。
    她听见他稳健的脚步声。他开了门,看见是她,好像有点吃惊,接着他笑着让她进屋。
    音南走进去,不等他过来,她就径直走到沙发正中坐了下来。她从来都是这样,随意得就像在自己家里。不管到哪里她都是这样,有种不请自来的感觉,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来找你干什么?你们怎么会认识?”
    “谁?”
    “李默北。”
    高老师愣了一下,他显然被她的回答吓了一跳,他听得清清楚楚,她直接说出他的名字,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应该叫他爸爸的,他是你爸爸,你知道的,你这样直呼他的名字是很不尊重他......”
    “我本来就讨厌他,你怎么能认识他?”她直言不讳,直截了当。他觉得她的语气象是对他的质疑,目光里充满鄙视和责怪。
    “你不应该这么说,你知道他是你父亲,你没有理由讨厌他......”
    “你们怎么会认识?”她又问了一遍,有种咄咄逼人的锋芒。
    “我们曾经是老同学,是很好的朋友。”
    “你知道吗,我因为这而鄙视你。”
     他听到这话,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吃惊之余,他仿佛有点恼火。
    “你凭什么?你不知道你的爸爸很爱你,他对你是很关心,你都不知道......”
    “老师不会也和他一样是个无趣的人吧。”她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
    “你究竟哪里看不顺眼?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是个畜生吗?!还是个疯子!”男人终于被惹怒了,他对着她破口大骂,他的脸正慢慢向她靠近,他们四目以对。她感到一股寒气,他的眉宇之间仿佛充满了令人胆颤的愤怒。她有一点害怕了,此刻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脸还在向她靠近,她觉得压抑,将近窒息一般。她突然觉得这张脸是可怕诡异的,仿佛隐藏着杀气,她看见他的眼神是那么犀利,如同那双眼睛里隐藏着无尽的心计。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她的语文老师,她最崇拜最爱的人,此刻让她如此失望又如此厌恶,一种强烈的反感生发出来,她眼前的这个曾让她神魂颠倒的人原来也是个不近完美的人,她失望了,前所未有的失望。他的脸一点点得近了,就要靠过来了。她不能呼吸了,她看着那双丑恶的眼睛,再也忍受不了了,她要抗争。她用力把他推开,跑了出去。
    她终于又能大口呼吸了。她喘着粗气,回想他刚才那张可怕的脸,恶狠狠的样子宛若禽兽一般。你是个畜生吗?!还是个疯子!她回想着他的话,她不敢相信那会是他说出的话。她终于清醒过来了,感觉象经过厮杀后的疼痛。这就是她的老师,唯一让她着迷的人。她还幻想着从他那里得到帮助,她还认为他能给她带去宽慰。她只觉得心坠落了下去,终于被埋在了尘埃里。
    她还会相信谁呢?在她无尽荒凉的世界里。
    男人依旧每天接她下晚自修,他什么都没有发现。他不懂她,他们站成了两个世界。
    这样过了两年,两年的时间他们都没有多大变化。她还是上她的学,他还是照常每月拿低保,间或打点零工,他没能去学校当音乐老师,这是她预料之内的事情。两年的日子过得简约而平淡,波澜不兴。只是她又长高了,她快到十八岁了,模样又俊秀了些。她就这样悄然的长成了青年。她快要成人了。追她的男孩越来越多,其中还包括那个叫吴宇的男孩,他对她一直穷追不舍。可是她一个都不喜欢,她的心或许已经死了,在两年前那个探访语文老师的晚上就已经死了,她的爱情随着她心灵的干枯而死了。她更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她绝望了。
    她和他还是没有多少话,可是,她已经变的更随意了,渐渐适应了和他的生活,她越来越肆无忌惮,没有禁忌。她甚至能不关房门就换内衣,她不在乎,她也不在乎他是不是在乎
    男人却一直在试图和她有更多的交流,他觉得应该了解她,她是他的女儿啊。
    那日,他接她回家的路上。一段沉默的路程后。男人开口了。
   “你有时候和你妈妈还真像,你们都有种孤傲的神情,仿佛把自己放在了所有人的世界之外,以一种无关己事的默然态度生活着。”
    音南听了这话,嘴角扬起一丝冷笑。当然,在夜色里,他看不见她细微的表情。
   “那你呢?你就不是了吗?”
    男人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于是故意转了话题。
   “不过你妈妈还真是一个清高的美人,一个优秀的舞蹈演员。不过,”男人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说,“正是因为她很清楚自己的优秀才让她养成了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可是她并不知道恰恰是她自己把自己毁了,她以为她是聪明的,她以为她可以玩弄生活,她以为她做的天衣无缝,可是她错了,她错得很可悲。”
   “她怎么了?她究竟在哪里?”音南听出他话里有什么秘密。
   “没有,她现在很好。她现在一定比任何时候都活得更好。”
   “你不爱她吗?”
   “不,我很爱她。她知道我很爱她。正是因为我很爱她,才......”男人没有说完,他抬起头看着黑色的天空,仿佛一直沉到了黑色的记忆里。
    良久,他看着女孩说:“你不打算去看看你外婆吗?你应该去看看了,她会想你的。”
    音南也觉得自己好久没有和姥姥联系了。明天去吧。她在心里想。
    那天,天空阴的厉害,乌云密布。闷热。路上的行人都是汗水浸湿衣衫的样子,仿佛蒸了桑拿一般,是夏天雷阵雨的前兆。
    音南自己坐了车回舅舅家看姥姥。这,她爸爸是知道的。音南是说过的,她还会回来的,她走的时候对姥姥说过这话,她当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那么坚定。今天,她终于要回去了。只是她没有想到是她爸爸提醒了她,她明明记得姥姥对他那种充满仇恨的奇怪的眼神,她明明记得他们离开的那天,他们没有什么对话,她看的出来,他们彼此间的冷淡。
    她又站在了那个门前。她所熟悉的地方,她永远都不会忘了的地方。她孤独无趣的整个童年和寂寞苦涩的少年都在这里度过。如今,她已是青年了。她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仅仅只是为了兑现当年那个自己的诺言吗?还是为了看看曾经守护着她成长的姥姥?她更觉得冥冥中有种隐秘而神奇力量把她带到了这里,它要她来,仿佛有一个秘密在等待她揭开。
    她扣响了那扇门。
    门缓缓的开了。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位肚子鼓鼓的孕妇,她的行走因为腹中的婴儿而显得艰难而谨小慎微,看的出来,已经有几个月了。音南认得出来,她是舅舅当年的女朋友,如今他们结婚了,她还怀孕了。他们都是她曾厌恶的人,而如今,她更加平静了。或许那种厌恶已然在她那里都变做了一种漠视。她不喜欢他们,也没有入骨的恨,然而,这或许更可怕。
    女人看着她,停顿了几秒钟。然后她如同恍然大悟一般惊叹了一声:“啊,是音南吧,又长高了,你是来看外婆的吧。”女人的眼神还有当年那种嫌恶,只不过如今她隐藏的更好,那种表情是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她比当年更世故了些。音南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怀孕而脸上长满暗黄色癍的女人想,她知道她应该喊她舅妈了,然而她始终都没有喊出口。
  “我不会待很久的。”她的话直截了当。她知道他们不希望她来,她心里一清二楚。她是习惯了这样说话的,她无所谓别人会怎样看她。女人愣了一下,笑着迎她进屋。
    然后,她就看见了她可亲可爱的姥姥。老人脸上皱纹明显又多了些,头上的白头发也多了,她一定是因为照顾儿媳而又操劳了不少,她的面容看起来疲惫又憔悴。而站在她对面的那个曾经在她怀抱里哭,在她脚底下闹的小女孩已经长的亭亭玉立了。她终于要长成人了,她离开了她也这样完好安宁的长大了,这样她就安心了。
    姥姥有些吃惊的眼神延续了几秒钟,眼睛里慢慢地噙满了泪水,她走过来,伸出手抚摩她的脸和头发,一如小的时候。音南发现,她的脚步已经明显蹒跚了许多。她粗糙的手触碰到她脸的那一刻,她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已经很久都不会流泪了,漠然让她省掉了许多表情动作。然而这一刻,她动心了,她的心有种微微颤抖的疼。或许,不管多么坚硬冰冷,当面对所爱的亲人和真情的时候,温暖就会使心变的柔软。
    谁都不可能完全释然,在已逝的年华和生命面前。
    姥姥拉着她坐下来。她仔细地端详起她。
   “你长的越来越象你妈了。”
    她清清楚楚的看见老人的眼里满是泪水。她就那么端详着她,眼神一如当年看她的女儿。她在她这里仿佛又找回了女儿的影子,她曾经鲜活美好的生命终于在她后代的身上得以张扬开来。她看着她,目光寮远而幽深,仿佛沉在了回忆里。
    然后,舅舅出现了。他打破了静默。
   “音南,你来了。好久没来过了 ,有两年了吧。”他依旧抽着哈德门的烟,看起来比以前更发福了。他还是那副邋邋遢遢的样子,蓬头垢面,俨然刚睡醒。她记得,她面对着他说过他令她感到恶心,其实现在也还是如此。
    饭后,姥姥把舅舅拉进屋里,音南看见,舅妈对着舅舅使了一个眼色。她知道,他们一定又在商量什么。她觉得姥姥一定有秘密,如当年一样,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他们在屋里避开她,一定是在说关于她的事情。
    那扇门虚掩着。如果她仔细听,是能够听的见他们的话的。可是她并没有刻意去听,这符合她。
    然而,几分钟以后,她就请清楚楚的听见了舅舅的声音。他的声音因为急噪和愤怒而越来越大,铺天盖地的扬开来。他们在争吵。她能听见姥姥低声的哭泣。
   “她就应该跟着李默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当初让她走您也是同意了的,现在您又反悔什么?你看她不是活的好好的吗?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怎么能舍得呢,你想想李默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他是杀人犯!音南跟着他不会好的。”
   “我是不会再抚养她了,我没有任何义务要抚养她!她已经成人了。她有亲生父亲,而且我的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孩子就要出生了,我的负担您也该明白吧。”
   “你怎么能这样不管不顾呢!你难道忘了吗?当初是谁把你姐姐杀死的,还不是李默北!他就是个禽兽啊!让音南一直跟着他我怎么放心的下!难道你就能安心吗!”
   “......”
    姥姥已经泣不成声了,她好象忘记了音南还在,只顾让自己再次跌进仇恨的深渊里,而且她的话语因为过度愤怒而放大着颤抖着,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种恨之入骨的感觉。
    这一切都被音南听到了。姥姥的话在她耳边挥散不去,“当初是谁把你姐姐杀死的,还不是李默北!他就是个禽兽!”李默北?对,是的,她听的很清楚,李默北,那是她爸爸的名字。他就是个禽兽!他就是个禽兽!音南的心颤抖着,是因为愤怒吗!她本来就不喜欢他,现在既然知道是他把母亲杀了,她就更觉得他可恨。况且姥姥的语气是那么的愤怒,她一向慈眉善目的姥姥啊,竟然能那么撕心裂肺的哭泣,那么的歇斯底里,她知道他犯的一定是滔天罪行,不可饶恕!
    音南只觉得头顶上翁翁响,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狠狠的击中了一般,她要逃开,她不走,就会被砸死,她就是这么想的。
    然后,音南推门而出。
    她从舅舅家跑了出来,一直都没有停下。她只顾着跑,连舅妈在后面的喊叫她都一点都没有听见,她只想着逃,再不逃她就会被砸死的。她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有风,只有风穿过她的耳朵,穿过她的头发,穿过她飘舞着荷叶边的连衣裙。她只想跑,她受不了,她的头顶一直翁翁作响。一种叫做仇恨的强大力量袭击着她,她根本就抵挡不住。
    她现在明白了,他那些她看起来奇怪的生活习惯,都是他这些年来在监狱里养成的。原来这些年,他并没有去“很远的地方”,他是去了监狱,他杀死了母亲!她的爸爸竟然是一个杀人犯!而她从未见过的母亲已经永远不在了,她再也没有机会看见她了。她还曾经幻想着有一天妈妈会回来,会给她跳一支舞看。他告诉过她,妈妈是一名舞蹈演员,她想象妈妈跳舞的样子一定象仙女一样好看。而现在,她没有机会了,她从有记忆开始就未见过的爸爸妈妈,她对他们没有任何印象,只是在梦里她看见他们温暖的身影,如同朦胧的曦光,给她小小的心灵一丝慰藉。她期盼他们的到来。终于,他回来了,她却不喜欢他。她以为妈妈也能回来,然而她已经死了,被她丈夫亲手杀死了。如今,她的心对他胀满了仇恨。那个可恶的男人,他干吗还要回来,她不出现,她或许还能安宁的生活下去,现在他让她的心无法再平静了,她恨这个对她没有多少眷顾的世界,她的心终于被人从高处狠狠的抛落了下来,摔的粉碎,她拼凑不起来了,亦如她绝望的生活。
    她曾经等待他们的关心,却一直等到她关上了心。
    音南直奔到车站。
    肮脏的车站,混乱的街道,拥挤的人群,嘈杂的声音。所有这一切,都在音南的周围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覆盖着她的耳朵,她的眼睛,她的头脑。它们在她的左边,在她的右边,在她的无处不在。她的头混乱不清,感觉自己像是一头扎进了蜂窝或是栽进了粪池里,所有事物都如同携带了粘稠的恶臭向她汹涌了过来。
    车站,竟然包容了这么多粗糙不平的东西。
    她听见小贩乱七八糟的叫卖声,一个穿着白色地确良布料衬衣的男青年在她身边晃来晃去,他的手伸向她眼皮底下,她看清了,他手里拿着的包装袋上,赫然写着鼠药两个字。
    那是这个年代最容易得到的一种致命毒药。音南是知道的,她知道这种毒药人只要吃一点就能丧命。她竟伸出手接了过来,她买下了一包。随时,她都有可能准备离开这个令她绝望的世界,这个在她眼里不见光的暗无天日的世界。
    生活在她面前拉了一块巨大的幕布,她什么都看不见,她不知道这幕后他们给她演的是一出什么样的戏,她只觉得沉重,看不见一丝灯光,那幕把她严严实实地遮挡在了舞台以外。她没有窥见的能力,她眼前一片黑暗,脚下没有方向,她只想快快倒下。
    那天晚上,音南很晚才回到了家。
    她进门,看见李默北光着膀子坐在在沙发一角抽着烟,他看起来疲惫无力。她闻见空气中有香水味,而他从来不用香水,他根本用不起。她意识到家里有女人来过了,是他带来的。不过她现在在乎的不是这个,她在乎的是姥姥的那些话,是李默北杀死妈妈的事实。
    她看着他的样子,她恨他。
    音南走到他面前,男人抬起头看着她。他意识到她目光里的愤怒和仇视。
   “你知道妈妈不会回来了吧?!”音南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地。
     男人看着她。良久,他把脸转了过去。他没办法再直视她的眼睛,那目光让他感到寒冷。他感觉她已经知道了什么。他觉得她的问话更象是一种审判,她在质疑他。这让他无言以对,他看着她眼睛的时候,那种力量让他自己想躲避。甚至,是她的目光让他发现了自己的肮脏和可恶。
    “她不会回来了!”女孩又说了一遍。
    他沉默了,他在她面前根本无法辩解,那双眼睛让他觉得羞愧,让他有一种犯了滔天大罪的感觉。
    “她死了!是你把她杀死了!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杀人犯!”她几乎是在用尽全身力气怒吼。
    “你并不了解情况,你不知道你妈妈是个什么货,”男人终于开口了,“她年轻时是交际场里的高手,她漂亮,她以为那是她的资本,她就可以勾引任何男人!是,是有很多男人追她,她根本就不爱,她无所谓,她跟我结婚是因为那时候我还算有钱,我可以帮助她更好的发展。她,她就是一个自私又无耻的女人!”
    男人越说越激动,他不像是在倾诉,后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仿佛又回到了那些让他无比悲痛的往事里。最后,他竟抽泣起来。他把头埋在颤抖的臂膀里。她看着他起伏的背,他痛哭的样子反而增加了她对他的鄙视。
    “你才无耻!”音南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转身离开。留下男人独自坐在那里哭泣,自说自话。
    男人的那些话音南根本就听不进去,她满脑子都是他把妈妈杀了的事实,她无法忘记,她阻止不了仇恨在她心里的生长。她要报复!她要让他得到惩罚!她要他生活在痛苦里,生活在纠结里,生活在对过去的自我忏悔里。她要他记住,他犯的错。她永远都不原谅!
    几天以后,音南十八岁的生日。
    那天她收到男孩吴宇的一大束玫瑰花。这样的事在那个年代里绝对会被当作特大新闻。
    她知道,他一直都喜欢自己。她对他也多少有一点了解。他的父母是有些先见之明的商人,他们走在了改革开放这个大潮流的最前面,于是在开始大肆宣扬自由经济的几年里尝到了甜头,现在他们居住在国外,留下他在国内,一个人住着一套大房子,他们每月都会给他寄来一笔数目可观的生活费。他自由惯了,也奢侈惯了。
    音南没想到吴宇会喜欢自己,两年来他一直对她穷追不舍,从未放弃过。他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富家子弟,他有钱,有自由,这些都是音南想要的。虽然音南并不爱他,但是和他在一起,她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何况她并不会有什么损失,她又何乐而不为呢?她和他在一起,或许还能摆脱那个杀人犯爸爸。即使她摆脱不了,她也要他的生活不得安宁。
    音南接受了吴宇的花,也终于接受他。
    那天晚上,音南竟主动提出要去吴宇家里过。她知道就他一个人,她知道他不会拒绝她。在那个年代里,若是女孩主动要求去男孩家里过夜,那么这个女孩绝对会被认为是极不检点的女孩,就会被扣上自甘堕落的罪名,被人在背后指点成放荡的女孩。这些音南心里都明白,不过她早就不在乎了,要说堕落,或许她从小就从未积极过,上天不给她过积极生活的机会,她又能怎么办呢。音南就是这么想的。反正她的生活早就已经是废墟一片了,她已经被狠狠的砸死了,在她为自己买那包鼠药的时候她就做好了准备。她的心绝望了,她还会在乎那些流言,还会在乎跟谁睡一觉吗。反正这世界上已没有她爱的人了。她不爱任何人了。
    那天,音南就在吴宇家里过的夜。她没有回家。第二天,他们一起上学。课间的时候,她被老师叫去了办公室。她知道,自己要因为夜不归宿而遭审判了。她不害怕,她早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她一进门,就看见了李默北。他坐在沙发上低头抽烟,她进去的时候,他抬起眼来看她。他的眼神看起来暗淡无光,面色憔悴。
   “我昨天晚上去吴宇家里住了。”她没等他问就坦白了。
   “吴宇是谁?”
   “我男朋友。”显然,在场的老师听到这样的回答都震惊了。她们看着女孩轻佻的眼光,不禁暗自摇头。
   “男朋友?”男人冷笑了一声,“他爱你吗?你懂什么叫爱情?他能给你什么?”男人愤怒的质问她。
    “他有钱,比你还有钱。”
    “哼!你真是越来越像你妈妈了,你怎么能这么轻浮呢?!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还像个高中生吗?!”
    “我轻浮?你以为你自己能好到哪里去呢?我起码还没轻浮到去杀人吧!你又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说妈妈?你明明杀死了她,还又来指责她!”
    男人愣住了。老师也愣住了。
    沉默。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眼前的这个女孩让他们诧异。
    良久,男人起身走了出去。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
   “我希望你今天晚上回去。”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声音坚定而失落。
    她不说话,瞥了他一眼,看着他黯然离去的背影。
    她得逞了,她让他出了一次丑,他内心一定尴尬难熬。
    那天晚上,音南又没有回家。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要气他,她就是要让他不得安宁,她甚至希望看到他愤怒的样子,她从他的愤怒和失落里而得到一种快感。她没想到的是,男人会找到吴宇家里来。
    那时候他们已经脱光了衣服在床上,男人在这个时候按响了门铃。吴宇惊慌的从床上跳起来,迅速穿上衣服,音南看着他惊慌恐惧的脸,不禁轻蔑的笑出了声。他们都是那么胆小猥琐的人,她这样想,她看不起他们。她好象一点都不慌张,不急不缓得只是套了一件单薄的衬衣,透过半敞的前襟,还能看见她发育刚好的乳房。她一点都没有感到羞耻。
    门开了,她期待着男人发怒,她希望看到他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样子。这样她就满足了,她就能嘲笑他。
    男人闯了进来,看见他的女儿不知羞耻的在他眼前暴露出身体,他看起来真的要大发雷霆了,他的脸因为愤怒而变成了铁青色。
    女孩看着他的样子,嘴角竟渐渐扬了起来,她露出了轻蔑的笑。
    男人更加气愤,他对着她破口大骂:“你还是不是人?!你还有没有羞耻心?难道你想和你的母亲一样,你怎么那么贱呢?!”
    你还是不是人?! 你怎么那么贱呢?!音南听见男人这样骂自己,她垂下了嘴角,她停止了笑。她恶狠狠的看着男人,接着,她朝他脸上啐了一口。男人被惹怒了,他的亲生女儿竟然朝他脸上啐了一口!他愤怒的举起右臂,手在她的头上高高的扬了起来。
    音南闭上了眼睛。她面无表情的等待着一陈疼痛的降临。
    然而,很久,他的手都没有落下来。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没忍心下得去手。
    更吃惊的是,女孩竟然扬起了脸,“你打!你打呀!”她朝他吼叫,如同一头悲痛的小兽,她的声音撕心裂肺,死一般绝望。
    男人终于落下了手臂。他渐渐平静了下来。不知是因为太过紧张后的松懈,还是因为太过愤怒后的平静,总之,接下来他做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动作,他的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双腿一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跪在了他的女儿面前。这个曾经蹲了十几年大狱的男人,在他女儿面前跪了下来。或许,他在求她的饶恕,为他十八年前的那个罪行。他杀死了她的母亲自己的妻子,难道这就是报应?她不让他好过,这就是他今天得到的东西。
    “跟我回家吧。”男人仿佛是在哀求。
    音南看着他跪下来,她竟又冷冷的笑了。她赢了,他不敢把她怎么样,她是知道的。她知道他也许很爱她,但是她更相信他对她的爱是因为负罪感。他是有罪的,她永远都不能宽恕。
    音南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在她跪着的爸爸面前扬长而去。
    那以后,吴宇和音南的交往比原来少了。这个原来从不知道努力的男孩竟然认真的学习了。或许也不算奇怪,他们都高三了,在高考面前他们谁也玩不起。音南却怎么也无法安心学习。一个连死都不在乎了的人还会在乎高考吗。只是男人早上为她准备的早餐更加丰富了,可是音南却并不有所动容,反倒更加觉得他虚伪。他对她那些细微的关怀,在她那里都被认为是由于一种负罪感。她看见他对自己的好,就想起被他害死的母亲,想起他为此想弥补的罪行。
    那天,音南没有在学校上晚自修,她提前回了家。李默北却并不知道。
    音南一进门,就又闻到了那种香水味,她知道有女人来了。
    李默北卧室的房门留了一道缝,音南听到了声音,她知道里面一定有人。她想都没想就推门进去了。接着,她看见了床上赤裸着身体的人,她的爸爸和一个陌生的女人,他们相拥着在熟睡中。她什么反应都没有,若无其事地退了出来,平静的把门关上。
    音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有些累了,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默北和女人从房间里出来了。音南听到了声响也醒了。她看着他们,是平淡中略带些轻佻的目光。男人反倒愣了一下,吃惊地看着她。
   “你早就回来了?”男人好奇地问她。
   “恩。也没多久。”音南轻描淡写地说。
    她看了女人一眼。李默北把女人送了出去,他们都没再说什么。
    晚饭的时候,李默北想给音南解释下午的事情。他怕她会受不了,他知道她已经恨他了,她已经知道了他杀死她妈妈的事实,现在又看见了他跟别的女人睡觉,她一定对他恨之入骨。于是,他开口了:
    “下午你看见的那个女人只是一个小姐,我以后不会和她再有联系了。”
    “我知道,我理解你。不用跟我解释,那不关我的事。”音南谈谈的说,她的语气听起来很平和,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
    男人反而诧异了。她竟然对此一点都不感到惊奇,看起来对他也没有什么另眼之处。她好象司空见惯,无所忌讳。
    其实,李默北是真的不打算再和那个小姐联系了的。可是,他们却经常遇见。巧合却好象是已经注定了的事情。
    那天晚上,李默北在路上又遇见了那个小姐。她看见她站在夜的深处,木然地等待。她裸肩的裙子在风里飘舞起来,连同她在月光下的影子一起瑟瑟抖动。女人靠着墙抽烟,面无表情。他突然有些怜惜她,他看着她单薄的身体,竟萌发出一种保护欲。于是,他走了上去。
   “今天生意不好吗?”李默北也点燃了一支烟。
   “恩,没有人。”女人漠然地说。
    李默北仔细观察着她。他突然觉得熟悉,她眉宇之间的那种气质像极了他杀死的妻子。那种高端睥睨的眼神正是于他最有吸引力的地方。他脱下了外衣给她披上,女人看着他,目光有些哀凄。
    他拥着她离开,走向黑暗深处。
    那次以后,李默北就经常去找她,他们的交往越来越频繁,有时候他也把她带回家。后来,女人竟经常去家里看他,还会顺便打扫一下家里的卫生。有几次,她还给他买了几包好烟,甚至给音南也买些东西。这些都让音南觉察到了,她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没那么简单了。她隐隐觉得女人想要踏踏实实地跟李默北过日子,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夫妻了。
    这才让李音南受不了。她不要他的爸爸过正常的生活,她不允许。他杀死了妈妈,还想过安稳的生活,她是不会让他安宁的!她那么恨他,她看不得他好。
    她要阻止。
    “你以后别带那女人回家了,你知道她只是个小姐。”音南坚决地对他说。
    “不,她已经不做那生意了。她打算跟我过了,我们会结婚的。我知道你也许会极力反对,但是她有时候真的很像你妈,正因为这我才决定要跟她在一起。”
    “我不同意。”音南一字一句坚定地说。
    “我就料到你会这么说。不过,你看她真的和你妈很像”男人边说边翻出一张一存照片递给她。那张照片又小又旧,是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黑白照,照片上的人已经有些模糊了。
    音南只是瞥了一眼,她没有接过去。
    “不可能的,她是小姐,你最好想清楚。”音南再一次冷冷地警告他。
    “我已经想清楚了。你要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是会有幸福的,不是所有都像你所想的那样。”李默北的话更像是作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说教。
    幸福?他还想要幸福!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还想要幸福!她怎么允许他得到幸福,她生活了十八年,都从未得到过他们给的幸福。她对他已经恨之入骨。她的生活已经坍塌了,他毁了她的母亲,毁了她的生活,现在却厚颜无耻的说得到幸福!她受不了。他是她的仇人,她不能让他得逞。她不原谅。
    第二天,李默北买了两瓶劣酒,他看起来很高兴。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日子。”男人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自我陶醉的笑了。这让音南觉得不可忍受,她见不得他笑,她看着他那张满足的脸,觉得丑恶至极。她要毁了他的幸福,否则她不会饶恕她自己。
    音南做了最后的一次决定。
    她趁李默北解手的时间里,把曾经为自己准备的那一整包鼠药都倒进了他的酒里。她知道他很快就会死的,他死了她也能解脱了,她达到了目的就可以离开了。再也不用面对那张令她深恶痛绝的脸,再也不用生活在仇恨里。
    男人回来,他看见音南第一次主动过来坐在了他的身边。可以看出来他今晚真的很开心。
    她给他倒了一杯酒。
    他看着她给他倒了一杯酒,她第一次这样主动靠近他。他觉得她大概有些动心了,她或许想要和他和解,然后过安宁正常的生活。李默北当时是这样想的。她给了他一点希望,让他觉得他们的关系有了转机,他突然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就让他们借此靠近一点吧。他何必一定要瞒她呢,她都这么大了,她早晚都应该知道的,她要接受事实,他瞒不过她一辈子的。告诉她,她就会理解他的,当初他犯的罪行在她那里说不定就会减轻的。她会知道,他是爱她的,那么爱她。
    李默北举起了酒杯。
    音南看着他举起了酒杯。
    他喝了一口。
    她看着他喝了第一口。
    他多么愚蠢啊!那透明的液体里正有无数的毒素流进他的体内,他对此一无所知。曾经,他残忍的杀死了他的妻子,他万万没有想到,十八年后的今天,他的女儿来报仇了。或许这就是一种命定的轮回吧。
    男人放下酒杯,他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说了起来。
    “你一定不知道吧,你妈并不爱你。她原来是舞蹈演员,你是知道的。她很瘦瘦,骨架子又小,生产的时候是刨腹产,肚子上留下了一道疤,她好像很在乎那道疤。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她生来就是完美的,所以她对因为你而给她带来的那道疤耿耿于怀,何况她本来就不喜欢女孩。”
    李默北再次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她看着他喝了第二口。
    他放下酒杯,接着说:
    “你从小就会弹钢琴吧。那是因为我,因为我曾经是一名钢琴演奏家,我想把你培养出来。可是,你妈对此反对至极。她讨厌女孩学钢琴,她更希望你学舞蹈。你那时候非常小,有几次,我把你放在钢琴椅上,你自己在琴键上敲敲打打,你妈她竟然用皮尺抽打你的手。我知道她不喜欢你,可是怎么说她也不能那样对你!她怎么下得去手!你那时侯那么小,那哭声简直让人感到心颤。她竟然下这种毒手!她怎么能呢?她不关心你对你不管不顾也就算了,这些我都能忍受。可是她怎么能那么狠的打你呢?!她把你当成什么!那时候我真觉得她不是个东西!”
    男人越说越激动,他开始抑制不住他的情绪了,他自己说着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接着,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看着他喝了第三口。
    整整一杯下去了,这一次男人自己又倒了一杯。音南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有点害怕了。他说的那些话,她该不该听,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听下去。
    “她看出来了,”男人接着说:“她看出来我对她不满意了,我那时候是真烦她!拿她就能开始找男人吗?!她把我当成什么?我也是男人,我怎么能受得了!她简直不把我放在眼里,竟然胆大到把男人领到家来!”
    男人说着端起酒杯,这次他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看的出来,他很痛苦。他的声音已经开始明显的发颤了,喘气越来越重。
    “我当时真他妈傻!要不是老高告诉我,我还真就那么被她懵了!那天我逮了个现场,亲眼看见他们在,在干那种事!......”李默北这时候已经显然有些不清醒了,他说话开始变的很吃力,口齿不清,因为胸闷而喘着粗气,他一只手捶打着胸膛,张着嘴大口呼吸。
    音南真的害怕了,她再也听不下去他的话。难道她错了吗?她不知道,她只是恨他,他杀死了她妈妈。她不再看他了,或许是她不敢再看了,他那痛苦的样子让她心里发毛。她丢下了他起身回自己房间里,她躺下来,什么都不想,她把门关得紧紧的,她要好好的睡一觉。
    一段时间以后,她在朦胧中听见李默北呕吐的声音,大口大口急速喘气的声音,还有呼喊挣扎的声音,可是她已分不清那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她没有睁开眼,她太累了。
    她翻过身去,她什么都不想管。
一段梦境:
                                                                    
     女孩站在黑暗里,她穿着白色的纱裙子。
    安静。
    眼前一丝光都没有,黑暗像天一样覆盖她 。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 听不到,除了自己的呼吸。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呼吸声,沉重而急促,大口地贪婪地 喘息。她明明是一个人,可是她又觉得那呼吸并不是她的,它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却又能清楚地听见,那呼吸和她的呼吸因为同样的节奏而混淆在了一起,分不清哪个是她的,哪个不是她的。
    女孩只是感到恐惧,这种黑暗让她不能行走,不能动弹,甚至不敢呼吸。没有方向,她害怕,焦躁,心脏狂乱地跳动着,连同呼吸越来越急促。
    面前的帷幕缓缓地拉开,暖黄色的灯光从后面透了出来,明亮而耀眼。渐渐的,光越来越强烈,把她周围的黑暗吞没了。此刻她的眼前一片清晰,她不再恐惧了,她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暖黄色的光把女孩笼罩了起来,她的白色裙子也被浸染到金黄里,就好象上了颜色。她眼里的一切都明亮而显露出来,先前的那种惊慌,焦躁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李默北被发现死在了客厅里。他口吐白沫,眼球惊恐得翻了上去,白色的衬衣被他抓破了,上面残留着他吐出的秽物。
    这是1991年的夏天,一切都是不安的躁热的,连风也是闷的。是从前任何一个夏天都有的样子。
    李音南自首了,在这样一个一切都蓬勃着跳跃着的夏天。
    几天以后, 那个叫吴宇的男孩经过努力考上了大学。舅舅的孩子出生了。生活仿佛又恢复了原样,一切如同往常。平静。
    男孩吴宇经常去看音南,他会一直都经常去看她。
    他还会记得她自首那天的场景。她面无表情地陈述,语气淡漠得就像在讲述一个离她很远的故事。
    “我叫李音南.....”她冷冷地说。
    她在阳光下面。她说她叫李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