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李铁:送别宴
来源:本站 | 作者:李铁  时间: 2013-09-29

     赵青青把写字间里最后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瓶她叫不出品牌名字的法国香水放进布兜里,布兜还剩有一些空间,写字间里属于她个人的东西实在有限,特意带过来的一个并不算大的布兜都没有填满。赵青青的动作很轻,似乎怕惊动了其他人,而其他人都在埋头做自己的工作,其实是很难惊动到他们的。赵青青的一些动作不过是一条条若有若无的划痕,想看就看得见,不想看就看不见。
  收拾完东西,距应该离开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赵青青轻轻地坐下,眼神像抹布似的在桌上桌下抹了好几个来回,在这里工作了八年,能带走的不过是区区一兜东西。上午的阳光从窗户那边泼洒过来,将她头部的影子印上了桌面,影子的边缘有一些毛刺,显然是一些不整的发丝,赵青青的头发是烫过的,但花型十分微弱,就是有些纹理,她喜欢这种花型浅浅的感觉,纯直发有太过装嫩的嫌疑,大花型又过于夸张,老土了,浅浅的符合她的审美,也符合她的性格。
  赵青青伸手轻轻摸了摸头发,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弯下腰把撂在地板上的布兜提起来,伸进一只手又把那瓶刚刚放进去的香水摸出来,轻轻起身,轻轻走出写字间,奔了洗手间。
  赵青青在洗手池边站下,面对镜子里的自己停顿片刻,然后往左手掌心喷了一点香水,再把这只手放在水龙头下边,用右手拧开水龙头,水柱在左掌心冲起一朵水花时,右手立即关了水龙头,用左手把右手也搓湿了,再双手齐举在头发上来回地搓,一头长发便被搓得湿润了,仿佛根根发丝都噙满了水分,变得比干燥时粗了一圈,也亮了许多。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赵青青就习惯于用滴了香水的水来梳头,水分挥发掉了,香水的味道却渗入了发丝,和她整个人融为一体,只要她出现,淡淡的香味儿便会出现。与其他爱用香水的人不同,她的香味不是从身体而是从头发上飘出来的,由上而下的香味令她有了某种凌驾于上的感觉,而走起路来,特别是在有风的天气走起路来,风把她的头发吹起,会使这股香味形成一种团状的气体,能恰到好处地把她包裹起来。
  回到写字间时,赵青青觉得自己清爽了许多,她坐下来,低头把那瓶香水重新塞进兜子,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见刘龙丹一颗硕大的头从侧面的隔板上探过来。刘龙丹用刻意压低的却依然是夸张的声音问,收拾得怎么样了,用不用我帮你收拾?赵青青轻轻地摇摇头,说,不用了,收拾的差不多了。刘龙丹又问,真的差不多了?赵青青说,真的差不多了,我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收拾收拾就收拾完了。刘龙丹笑了笑说,还有一个半小时才到晌午呢,你只能耐下心来等我们了。赵青青说,没事,一个半小时,眨眼功夫就过去了。
  刘龙丹缩回头,坐下去,但那个夸张的笑脸却依然顽固地浮在原来的位置,即使赵青青闭上眼睛,刘龙丹还是在夸张地冲着她笑。刘龙丹是个夸张的女人,她的笑容是夸张的,声音也是夸张的,一句很平常的话经她嘴里一说,就会变得不同凡响,一件很平常的事经她一掺和,也会高度引起人们的注意。她说话的音量极大,声音总像是从扩音器里出来的,她的每一句话都没法不引起大家的注意,更夸张的是她的肢体语言,见了半天以上没见面的男同事,她便会慷慨地献上一个拥抱,见了几天没见的男同事,她会在拥抱之外再加上一个吻。她做这些动作时表情相当自然,仿佛是做一个不能不做的礼节,被拥了吻了的男同事脸小的会脸红,脸大的会乘机和她调侃一番,她哈哈哈哈过去,一律化解于无形。
  赵青青的性格和刘龙丹反差甚大,但在这么多同事之中,她是最先和刘龙丹成为朋友的,对于刘龙丹的夸张,她只认为是性格使然,她曾不止一次对一些对刘龙丹持反感态度的同事说,像刘龙丹这种诸事外露的人其实不会有什么事,有什么事的大都是那些不易外露的人。张琪反问,照你这么说,像我这种人反而是容易有事的了?赵青青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虚张声势的狗往往不咬人,咬人的往往是那些不爱叫唤的狗。张琪的脸憋得通红,看起来真的生气了,赵青青慌了手脚,说,张琪你别误会,我和你都不是虚张声势的人,你要有事,其实我也有事了。
  在公司诸多的女同事中,张琪的性格是最和赵青青相近的,张琪说话声音偏低,即便是开会发言,她的声音也如同在与相好的姐妹说私房话,要命的是她惜话如金,沉默的时候远远多于说话的时候。张琪为人低调,大家都这么认为,赵青青也这么认为,但不知为什么,她骨子里是认定张琪这种人是比刘龙丹更具危险性的。不要惹张琪不高兴,也就成了她与其共事的一个准则。
  距晌午十二点还有半小时时,张琪凑过来,说,我来帮你收拾收拾吧。赵青青说,不用了,我已经收拾好了。张琪迟疑了一下,似乎不知再说点什么,赵青青也有点不知再说什么。片刻的冷场毕竟只是片刻,张琪浅笑了一下,躲开了。
  距十二点还有十分钟时,莫总的助理李超走到赵青青身边,李超是管理层的人,赵青青本能地站起身来。李超说,莫总要亲自参加送别宴,但他有事,要晚一些去,大家还按正常时间去就行了。赵青青点点头,她想说谢谢领导关心,但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送别宴定在这座城市里著名的王府酒店,透过包房宽大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城市的灯红酒绿,还可以看见著名的香格里拉公司那座摩天大楼。中午正是太阳最明亮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窗布满了包房,有些刺眼,张琪过去把浅黄色的窗帘拉上了,阳光经过窗帘的过滤,赋予了整个房间一种意外的暧昧色彩,这种色彩有点像滴进香水的水,一种类似于香水的东西缓缓在一群人中弥散开来。
  刘龙丹用她夸张的嗓门冲着张琪说,拉上窗帘就看不见香格里拉大厦了,知道的是怕刺眼睛,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有些人是嫉妒赵青青呢!张琪的脸立马红了,她迟疑一下,还是哗啦一下将窗帘拉开,明亮的阳光便又把满屋子的人都耀得褪色了。有人叫张琪赶紧再把窗帘拉上,张琪没吭声,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靠窗那边是主座,中间的位置留给了还没有到席的莫总,在空座的右手边落座的是李超,李超回头望了一眼窗外的香格里拉大厦,回过头来说,窗帘不拉就不拉吧,夕阳短暂,过一会儿你想晒太阳还没机会了呢!由于李超是背对着窗户,他的眼睛便睁开的很自然,赵青青坐在空位的左边,也是背对着窗户,眼睛睁开的也很自然,对面那些人是面对着窗户,一个个被阳光刺得眯着眼,表情就显得十分滑稽。酒菜上的差不多了,李超端起酒杯很正式地说,莫总来得晚,叫我主持这个送别宴,我得负起责任来,大家都把酒杯端起来听我讲,今天是赵青青的送别宴,赵青青在咱们公司工作了八年,工作的相当出色,大家有目共睹是吧?现在她就要调往香格里拉公司了,是鸟往高处飞,我们大家都替她高兴是吧?我提议,这杯酒干了后,大家要轮流敬酒表示心情……
  大家都干了第一杯酒后,刘龙丹率先站起来,她是部门经理,按级别,在座的除了李超就是她了。有人说站着敬酒不算数,还是坐下敬。她摆摆手,说,如果这不是赵青青的送别宴,我可以坐下来敬,但这是赵青青的送别宴,我一定要站起来表达心情,怎么讲呢?我此时的心情那是相当地激动啊!
  赵青青和刘龙丹是脚前脚后进这家公司的,赵青青不爱说话,行事低调,和高调张扬的刘龙丹反差极大。刘龙丹爱与男同事搂搂抱抱,把平常的寒暄夸张成了舞台表演,男同事都是占了便宜的心态,脸上自然愉快得不得了,一旁的女同事虽在咯咯地笑,心里都早已反感得不行。女同事中唯一成为她朋友的只有赵青青,这种关系的确立当然刘龙丹是主动的,赵青青只是没有回避,她迎着刘龙丹向前走,二人合兵一处,再向前走,就是可以说心里话的朋友了。
  赵青青其实是个不容易接近的女孩子,她的朋友少得可怜,如果不是别人采取主动,她也许不会和任何人成为朋友。刘龙丹对她采取主动的时候,她刚好从一场失恋中恢复过来,人有些发虚,做起事来总是爱出汗。刘龙丹说,最初吸引她的就是赵青青额头上的一层细细的汗珠。那是个冬天,赵青青和刘龙丹一起去外边取一些资料,两个人每人怀里捧着一摞资料,刘龙丹冻得直打哆嗦,赵青青的身上却热气腾腾。刘龙丹一边走一边歪头打量她,惊呼,哎,天这么冷你怎么会出汗?赵青青浅浅一笑,说,我也不知道呀。刘龙丹说,你真是个怪人。赵青青说,我哪儿怪了?刘龙丹说,天太冷,张嘴都冻舌头,还是进屋再说吧!
  进了办公楼,一股暖意即刻像春风一样刮过来,刘龙丹把赵青青拉到大厅一角的长凳子上,说,就坐这儿歇会吧。二人把怀中的资料放下,并肩坐,刘龙丹侧过身子,目不转睛地盯住赵青青说,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先从你的长相说起吧,冷丁看你算不得漂亮,五官端正,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你同意我给你的定位吗?赵青青点点头,她觉得刘龙丹说的是真话,她的确是那种丢进人堆很难引起注意的那种普通人。刘龙丹话锋一转,说,这只是粗看你的判断,若细细地看你就不同了,你的眼睛又大又亮,你的鼻子端庄精致,你的嘴形不大不小,嘴唇不薄不厚,真是越看越好看,其实你是个大美人呢!赵青青听着刘龙丹的话,觉得就是一条来自春天的小河,小河汩汩向前,越往前流水流越盛,润得她的心田暖酥酥的。正是从这以后,她和刘龙丹成了好朋友。
  有人私下议论刘龙丹在男女关系上太过随意,赵青青听了总会忍不住反驳一下,别人对她的反驳往往只是哈哈一笑,并不接招,只是继续议论罢了。有人说刘龙丹的老公是个醋坛子,对刘龙丹盯得非常紧,刘龙丹外边有应酬,他总是采取抵制态度。有一次刘龙丹去参加朋友的一个晚宴,酒还没过三巡,刘龙丹的老公便找上门来,他谁都不理,冲过去拽起刘龙丹就走,满桌人都夸张地瞪大眼睛,原本行事夸张的刘龙丹反而低调得很,一声没吭随着老公去了。还有一次,一个男同事把电话打到她家,邀请她参加一个饭局,正好她老公接的电话,不等男同事把话讲完,她老公便大吼起来,我邀请你老婆跟我一起吃饭行不行?搞得那个男同事十分尴尬。
  赵青青和刘龙丹的关系是在两年前发生一些变化的,两年前部门经理调走,需要提拔一名新经理,按资历和能力,赵青青和刘龙丹都是热门人选,莫总带着李超给他们这个部门专门开了一个会,叫有意愿当经理的人都讲一讲自己的优势。莫总率先点了赵青青,这种点名多多少少表现出了莫总的倾向性,赵青青强压内心的激动,十分谦虚地讲了自己在业务上的优势,也讲了自己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构想,她的声音很低,就像怕声音大了会毁了自己的谦虚一样。她讲完了,接下来讲的便是刘龙丹,刘龙丹是自己站出来要讲的,起初她的声音也偏低,但讲着讲着声音便无限爬高,到最后已经夸张到了舞台上表演的音量,讲到激动处,她甚至掉了一些眼泪。大家都木然地看着她,至少赵青青认为,大家是都觉得这刘龙丹的表现有些过了,而刘龙丹太过的表现又反衬出赵青青的恰到好处。
  散会后,赵青青想安慰刘龙丹几句,她把刘龙丹拉到没人的地方,摸出一张纸巾想帮她擦一擦脸上残留的泪痕,刘龙丹抢过纸巾,哈哈大笑道,有几道泪痕不难看,用不着擦。赵青青说,你也别太难过。刘龙丹说,你看我像难过吗?赵青青这才似有所悟,和一直在笑的刘龙丹相比,如果非要找出一个难过的人,恐怕只能是她自己了。
  几天以后,部门经理就认命下来,居然就是不被赵青青看好的刘龙丹,这样的结果令赵青青十分意外,她想其他人也应该是和她一样意外的,但她还是意外地发现,其他人并没有谁表现出意外的表情,他们都热烈地向刘龙丹祝贺,就像是在祝贺一个情理之中的结果。整个部门十几个人中,只有赵青青一个人是落寞的,是被撇在热烈氛围之外的局外人。
  这之后,赵青青和刘龙丹之间就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但仅此而已,她们依然是说说笑笑的好友。直到一年前发生了一件赵青青认为的天大的事,她们才真正疏远起来……
  接着刘龙丹敬酒的是王宝田,这是一个外形俊朗,在女多男少的这个部门里最引人注意的小伙子,他三十出头,比赵青青和刘龙丹都小几岁,他叫赵青青赵姐,叫刘龙丹丹姐,姐子前边一个取其姓,一个取其名,在赵青青看来这含义就有了一些不同。王宝田比赵青青晚几年到公司,对于新人的到来,赵青青既不排斥也不欢迎,用的是一颗平常心。刘龙丹则欢迎得相当夸张,第一次见面就抱住人家小伙子亲了一口,搞得王宝田脸都红了。在最初的那段日子,王宝田是尽力躲着刘龙丹的,却尽力在接近赵青青,遇到有什么不懂的,他就一口一个赵姐地问她,赵青青也尽力回答,从不保守。
  日子久了,赵青青发现王宝田是个过于精明的小伙子,精明之处是善于巴结上司,这就令赵青青不自觉地对他持反感态度了,但她的反感是低调的,仅限制于内心深处,她相信自己没有表现出来,但不知为什么,她慢慢发现王宝田不那么爱接近她了,他很少再向她请教问题,甚至说话也少得可怜。相反,他和刘龙丹却越来越接近,张口丹姐闭口丹姐的,对于刘龙丹的主动拥抱,他也半推半就了,脸上的红晕也被一种开心的不红不白而替代。赵青青不知道自己与王宝田哪里出了问题,她只能这么对自己解释,人家刘龙丹在公司的势力比她大,精明的王宝田当然会选择近刘龙丹而远她了。越是这么认为,她越是不自觉地远离王宝田……
  接着王宝田敬酒的是杜大姐,大家都这么叫她,也就把她叫老了,不管是别人还是她自己,都认定了这个大姐的角色,其实她不过和赵青青同岁。大家认定她为大姐完全源于她的做派,她为人豪爽,有股男人气,特别是喝酒,一般的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时她也敢于出头,如果哪个男的欺负了哪个女的,她总会挺身充当护花使者,大姐范儿在那儿摆着,别人也就心甘情愿地把她当做了大姐。
  杜大姐的工作态度并不怎么样,她在其他公司里有兼职,这本来违反了公司的规定,却没见公司制裁过她,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在得像在自己家的公司上班,有稍稍效仿者,立马便会被公司处罚得鼻青脸肿。很多人私下议论,说大姐是有来头的,连莫总也惹不起她,也有人说是她给莫总塞足了钱,莫总才会对她另行相待。不管别人怎么讲,赵青青是从来没讲过杜大姐坏话的,杜大姐在外边饭局多,常常拉上赵青青一同前往。赵青青本不喜好这种既耗时间又耗心血的饭局,但对于在公司里越来越孤单的她来说,杜大姐的偏爱又不能不令她感动。
  两年前,赵青青还是和杜大姐发生了一次她认为无法避免的争吵。当时公司里搞了一个二选一的奖励办法,就是两人一组,竞争出一个人来奖励,这奖励不是一次性的奖励,是涨工资,其重要性也就没法不令每个人重视了。赵青青和杜大姐分在一组,就有很多人认为赵青青是占了便宜,从业绩上讲,赵青青胜出轻而易举,从重视度上讲,在外边有兼职的杜大姐是不会在意这点工资奖励的,赵青青的竞争难度也就大大降低了。但结果出来时,大家都十分意外,被奖励的居然不是赵青青而是杜大姐。
  赵青青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她走在通往总经理办公室的路上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刺猬。接待她的不是莫总而是莫总的助理李超,她要公司给个说法,李超很客气,他让赵青青坐下,还亲手给赵青青沏了一杯茶,但在赵青青的眼里,茶杯里冒出的热气就是她竖起来的头发,她突突突机关枪似的放了一阵,越放越觉得委屈。待她放完了,李超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也都觉得有点委屈你,但公司有公司的考虑,望你能理解公司,回去好好工作。赵青青忍无可忍地说,人有脸树有皮,公司这么对我,我还怎么面对大家?不行,我得找莫总讲一讲理。
  赵青青突破李超的防线,径直闯进了莫总的办公室,又是突突突放了一阵。莫总一直皱着眉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他还是把赵青青的话听完了,他盯着赵青青的眼睛反问道,你真的不能好好工作了?赵青青说,我不是不想好好工作,可不好好工作反而能得到奖励,我还怎么好好工作?莫总说,我有一个用人标准,不好好工作的绝不强留,公司的大门永远向她敞开,你真的想走出这扇大门吗?赵青青被问住了,一瞬间清醒了许多,这个行业是朝阳行业,这家公司虽然比不上行业中的老大香格里拉公司,但也是不错的了,发展前景和待遇都令人艳羡,很多人想进这扇大门还进不来呢,她怎么会愿意走出这扇大门呢?赵青青哑了火。
  莫总说,如果不想走出这扇大门,就回去好好工作吧!赵青青转过头,第一次尝到了心痛的滋味,她一边往回走一边想哭,但还是忍住了。回到写字间,迎接她的是怒目而视的杜大姐,她避开杜大姐的眼睛却避不开杜大姐的嘴,杜大姐说,好你个赵青青,亏我一直对你好,到关键时刻你居然拆我的台?赵青青只好将目光迎过去,说,我不是去拆你的台,我只是去讲一讲道理。这之后,杜大姐就不理她了,赵青青惊讶地发现,其他人也不爱理她了……
  接着杜大姐敬酒的是张琪。赵青青在一个缺少关爱的环境里长大,父亲是个花心男,他在外边不断地制造绯闻,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她的所有精力几乎都用在了对一桩桩绯闻的调查取证中,她的三个孩子的成长反而被她忽略了。赵青青性格孤僻,她其实不喜欢别人对她过于亲密,唯有别人对她保有一定距离,才是令她能够心境安宁的最佳状态。而张琪恰恰也是这样的人,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发生,也许这样的两个人永远都会是两条平行线。
  张琪和赵青青说话的内容更多地是在议论刘龙丹,赵青青是个不爱说别人闲话的人,两个性格相近的人在这种事上形成了反差。张琪在人堆里很少说话,只有在两个人的环境里,她才会说一些话,而这些话又几乎全是说别人的,她和赵青青在一起时,讲的最多的人就是刘龙丹,她说,瞧刘龙丹见了男人那副贱样,丢尽了女人的脸,怪不得她老公天天像防贼一样防着她。赵青青说,她就是那种张狂的性格,其实也不见得有什么事!张琪说,没有事才怪呢?她当众敢亲人家,我就不信只有一男一女时,她会变成淑女!
  张琪是不轻易和人开玩笑的,别人自然也就不轻易跟她开玩笑,但有一个不知深浅的家伙还是当众跟她开了玩笑,这个家伙是公司里有名的臭嘴,开起玩笑来没遮拦,能把没影的事一本正经地讲,搞得当事人百口莫辩。他说他昨天下班看见张琪和一个帅小伙肩并肩走拉手地走,走到某条街的拐角处,那个小伙子还亲了她一口。不管有没有这件事,要是换了别人,也许会哈哈一笑,顺着他的话说,没错,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是不是你吃醋了?这样的话借力消力,玩笑也就开完了。可张琪偏偏脸红成了一个大红萝卜,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有啊!那家伙说,怎么没有啊,我亲眼所见,我还能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啊?张琪还是说,我真没有啊!那家伙愈加来了兴致,说,小伙子单眼皮,却是个大眼睛,白白净净的,是韩国明星的范儿,对不对?张琪说,我是有老公的人,我怎么能这样做呢?那家伙说,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就这样做了,八成是看人家小伙子太帅了吧?众人本该哈哈大笑,但不知为什么都没有笑,都相信了似的盯住张琪,把张琪盯得要掉眼泪了,一双求助的眼神就伸向了赵青青。赵青青本想挺身证明昨天下班她是和张琪一道走的,根本没有那家伙说的那码事,但她嘴唇动了动,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她给人的感觉就是和其他人一样,在享受着这件开心事。从这件事以后,张琪就开始有意躲着赵青青了……
  在场的十几个人都敬了酒,都用了令人感动的辞藻说了一些依依惜别的话。赵青青没想到大家对她的评价居然是相当的高,高到足以令她不想离开,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她已经办完了辞职手续,该交接的一切也已经交接完毕。就在她激动得要落泪的时候,包房的门开了,有亮光一闪,一个几乎通体放光的人走了进来,这个人就是莫总。
  莫总大概是有意制造这种效果,大家起立,都用一张葵花般的笑脸迎接他,他领袖般挥挥手,然后在大家让开的过道上走过去,坐到中间预留的位置,又挥挥手示意大家坐下。他端起酒杯说,不好意思,刚参加了一个不能不参加的会议,来迟了,今天是给赵青青送别,赵青青在咱公司是个优秀的员工,她能调往更好的工作岗位,我们替她高兴,来,干杯!
  莫总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的身上有一种与她的身份极为相符的高贵气质,在他面前,再爱开玩笑的人也是不敢轻易开玩笑的,再爱动手动脚的人也是不会轻易动手动脚的,但刘龙丹依然是个例外,在许多不该动手动脚的场合,他还是拥抱过莫总的,搞得莫总两腮绯红,像喝了过量的酒。
  有一天下班时间已过,赵青青为赶一个文案依然伏案工作,文案搞完了,她才长舒一口气,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已经黑下来的天空。事情是在赵青青已经走出写字间的门时陡然发生的,她心血来潮,想到了时常很晚才会下班的莫总,她想今晚莫总会不会还没离开办公室呢?这个念头点燃了她心里的一盏灯,她觉得心里亮亮的,许多本该暗淡无光的东西开始熠熠闪光。这个文案是莫总亲自安排她做的,这显示了莫总对她的信任和肯定,如果莫总还没有离开公司,她何不拿文案先让莫总看一看呢?她有些兴奋,折身回去拿了文案就奔总经理办公室,她一路觉得自己亮堂堂的,是每个角落都被照亮的那种亮。
  莫总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她轻轻敲了两下,里面没有回音,她想莫总一定是走了,这个念头闪烁的同时她伸手推了一下门,门居然开了,一个从来没有预想过的场面猝然出现在她的眼前,莫总坐在写字台后边的皮转椅里,一个白亮亮的女人身体面对着莫总,是坐在莫总身上的,这个白亮亮的女人本来是跃动着的,随着门被推开的声响,她停止了跃动,但在赵青青的视觉里,她身体的上方依然存在着跃动的虚线。赵青青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那个女人也发出了一声尖叫,她扭过头来,赵青青便又尖叫了一回,她想不到这个女人原来竟是刘龙丹。她愣怔片刻,掉头就跑。
  赵青青不知自己是怎么跑出公司大门的,冷风一吹,她才觉得僵住的头脑又有了意识。她气喘吁吁,一只手始终捂着突突跳动的心脏,这个时候,她才觉得张琪先前对刘龙丹的判断是正确的。
  第二天,赵青青被叫到了莫总的办公室。最初赵青青还以为莫总会跟她说一些软话,求她不要把这件事情张扬出去,但是,莫总的表情和声音却一点也不像是要说软化。莫总用冷冷的目光盯住她,用冷冷的声音说,赵青青,咱们公司虽然比不得香格里拉公司,但在同行业也算数得着的,想进公司的人太多了,能够成功进入公司的都是让人羡慕的主儿,你说是不是?赵青青说,是。莫总又问,公司对你来说,重要吗?赵青青说,重要。赵青青虽然是顺嘴一说,但她知道公司对她的重要性,她从小家境就不好,母亲体弱多病一直不能工作,全家五口人只靠当搬运工的父亲一个人的工资过活。后来长大,结婚,条件好了,但她和丈夫也都只是靠工资过活的公司雇员,工资不高不低,都养得起对方,也都养不起对方。她的工资要比丈夫的工资高一些,公司是她的依赖,是衣食父母。
  莫总接着问,我这个老总对你重要吗?赵青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被动的根本不是莫总,而是她赵青青。莫总笑了笑,笑容很短暂,他本来就是个不爱笑的人嘛。他继续说,我这个人爱面子,本来男男女女的事也算不得什么,都什么时代了,谁把那种事当回事啊!但我还是不想闹出什么绯闻,你也知道,我当了这么些年老总,什么时候出我的绯闻了?赵青青连忙说,请莫总放心,我昨晚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会跟任何人讲的。莫总说,可我就是不放心呢?赵青青又不知如何回答了,她盯着莫总,觉得自己可怜巴巴。莫总完全是乘胜追击,他盯紧赵青青的眼睛,说,我有一个可以让自己放心的办法,但需要你的配合,只要你配合了,我就不担心你说出去了。赵青青脱口问,什么办法?莫总说,和刘龙丹一样,你和我也……赵青青脑袋轰地一响,她想不到莫总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连连摇头。莫总又笑了一下,说,回去好好想想吧,不急。
  赵青青惶惶走出莫总的办公室,这种感觉和昨晚的感觉有些相像,可这本来应该是两种不同的感觉嘛!这两种感觉搅在一起,在赵青青的意识里成了一种含义不明的东西。
    后来的某一天,快下班的时候,赵青青还是又走进了莫总的办公室。她没有惊慌,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可怜。从这以后,她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去一趟,就在她把这件事看得很平常时,一次她在莫总办公室的门口遇见了张琪,张琪那惊愕的面孔在她的眼睛里凝固了好多天。当时赵青青一句话也没说,她脸红心跳,衣着狼藉,低着头跑开了。
  这件事的后果便是,赵青青觉得公司里的每一个人都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她,然后便是很多人都躲着她,不理她,不得不和她说话时,说话人的表情也是怪怪的,嘴上说一句,肚子里似乎还有一句潜台词。赵青青不用想也知道那句潜台词是什么,有的时候她很后悔当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莫总,如果莫总也像对待她一样对待张琪,大家也许就不会知道她的这件事了。但这种孤独的处境已经竖在她的面前,阳光被挡住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暗无天日……
  
  
  酒席散时已是午后两点多钟了,大家簇拥着赵青青往酒店外边走,刘龙丹问了一句,赵青青你现在就去香格里拉报到吗?赵青青点点头,说,是。刘龙丹说,那我们送你过去吧。众人随即附和,对,我们送你过去。赵青青说,还是免了吧,你们还得回去工作呢!杜大姐对莫总说,我们去送送赵青青,莫总不会在意我们迟到一会吧?莫总说,你们去吧,都送送赵青青。众人更加踊跃起来,他们不顾赵青青的一再拒绝,执意陪着她走出酒店,走过马路的斑马线,一直走向了高得不能再高的香格里拉大厦。
  赵青青完全是被大家裹挟着,走向那扇缓缓转动的玻璃门的,站岗的保安拦住众人,刘龙丹把赵青青推到保安的跟前,说,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赵青青,是你们公司新调来的员工。保安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刘龙丹说,你不知道的事多了,赶紧把路让开。保安说,她可以一个人进去,你们就不要进了。众人这才停住脚步,目送着赵青青走进了旋转的玻璃门。
  走进去后,赵青青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透过玻璃门向外看,此时正是阳光最烈的时辰,但有玻璃挡着,再看外边的阳光就不刺眼了,再看阳光下的那一堆前同事,也就多了一份诗意的朦胧。她冲着大家摆摆手,然后扭过身去,大步走向了电梯。
  也许此时不是上班时间,电梯里只有她自己,她面对电梯间的那一排按钮迟疑了一下,然后按了一下8字。电梯上行时她的眼前依然停留着那一大堆向她招手的同事,她想不到在她调走的时候,这些人会集体抛弃对她的偏见,会和最初一样,甚至比最初还要热情地对待她了。她觉得鼻子有些酸,但她忍住了,没有流泪。
  赵青青从电梯里出来,她走过写有人事部标牌的房间时并没有停住脚步,她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了走廊的尽头,然后,折回身,走进了洗手间,进了洗手间的单元格子里,然后蹲下,双手捂脸,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调往香格里拉公司是她编出来的,下一步该怎么走她还真的没有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