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喜剧演员曾经这样评价德国古典作曲家约翰·帕赫贝尔(1653-1706)的《D大调卡农》:“帕赫贝尔的卡农的大提琴声部大概是有史以来最乏味的,8个四分之一音符重复了54次——我数了一遍, 反正也没事可干。——我讨厌这一段。小提琴部有可爱的旋律,第二小提琴也是,中提琴也是,不过不该有。大提琴手,一共只有8个音符。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我倒是猜出来了。 我想,帕赫贝尔曾经和某个大提琴手约会过, 不过对方使他很不满意,于是他就给那个乐手他能想出来的最烂的东西演奏。你也知道,我不会为一次约会怀恨在心,不过对帕赫贝尔来说就不一样了。”最后,喜剧演员酸溜溜地总结道:“他死了三百年后却突然到处窜红了!”
说帕赫贝尔到处窜红有点夸张,他远不及贝多芬、巴赫的知名度高。但是《D大调卡农》是真的有名,有名到一提卡农,人们就会想到这一首,甚至约定俗成地单指这一首。就连巴赫的《五首卡农变奏曲》都白忙活。事实上,《D大调卡农》只能称得上是一首古典音乐小品,说是一首练习曲怕也有很多人赞同。该曲全长只有5分钟左右,(跟一首流行歌曲的长度差不多。)一般的演奏法是以大提琴启奏,三把小提琴间隔八拍先后加入,并且拉奏完全相同的旋律。实际上前后也只有三小段不同的旋律,每段更是仅有两个小节的旋律供重复拉奏。整首曲子重复达二十八次之多。而大提琴的调子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小节,如喜剧演员所言,8个音符。就是这样一首因不停地重复才得以维系到5分钟的曲子,到处流传。并且人们普遍觉得它非常好听!难怪喜剧演员嫉妒得要死。
卡农(Canon)一词原意是指教规、规则或者经典之意,在音乐上是复调音乐的一种写作技法:各个声部有规则地互相模仿,也就是后面的声部按一定的时间距离依次模仿前一声部的旋律。用卡农手法写成的乐曲叫做“卡农曲”。简单地说,卡农可以理解为让一段旋律不停地重复。这种重复有很多花样,比如主句和答句在方向上、节奏上完全一致,一般根据它们之间的音程距离称呼为同度卡农、四度卡农、五度卡农等;若答句是主句的变形,时值成倍扩大的叫增时卡农,反之,则成减时卡农;若将主句各音作反向的模仿,称为倒影卡农或反向卡农,若将主句各音出现的次序颠倒模仿,称为逆行卡农或蟹行卡农,答句若为主句之逆行并倒影者,称为逆行倒影卡农。这还没完,还有更多玩法,如,同时有两对或三对不同旋律的卡农进行,称为二重或三重卡农;卡农的结尾与乐曲开始相衔接而使音乐循环不已者,叫无终卡农;答句不再进行模仿,另加结尾部分以构成终止者,叫有终卡农……恭喜你看到这里!这证明你足够好玩。举个例子吧,《黄河大合唱》里面的轮唱,就是卡农曲式。我上小学的时候唱过,只唱到二部,后来看电视,见一些业余老年合唱团都可以轻松并凛然地轮唱到三部、四部,钦佩不已!可以想象指挥的那家伙得多忙活。
卡农曲式的诞生,(我不知道它是如何诞生的。)我想肯定不是为了让人忙活,恰恰相反,它一定是为着让人偷懒才想出来的主意。既不累,又好听,这对作曲者是个挑战。让我想起田连元讲的一个笑话,说有一个县长,叫胡不字,因为常年批阅文件,将“同意、胡不字”这五个字练得出神入化,别人以为他精通书法,请他去日本参加比赛。比赛要求参赛选手现场赋诗一首,写出来。县长只有这五个字写得好,怎么办呢?思来想去,他急中生智,以汉字和日本字的关系为创作内容,写到:“同字不同意,同意不同字。意同字不同,字同意不同。胡不字。”还是这五个字。我觉得县长的智商还是蛮高的,排列组合一定拿高分。在有限的空间内玩出出人意料的繁复花样来,这应该就是卡农的精神。设想,两个人走路,后面的被命令模仿前面的,如果认为只有一种走法就太没想象力了,他其实可以站在斜后方,将头微侧,看前面的人如何走,进而模仿;还可以站到斜前方去,稍回一下头就可以;偶尔挽着胳膊走也未尝不可;或者干脆站到前面,倒着走,面对面模仿;如果被模仿者体力好,建议模仿者骑在他脖子上,只要手脚摆动的步调一致;当然,如果模仿者练过武术或者杂技,他还可以拿大顶,头朝下模仿……说到底,卡农的模仿是建立在形式上的,是物理意义上的模仿,或者也可认为是数学游戏,比如排列组合,理科生的拿手好戏。如果后面的人被命令模仿前者的思想,乖乖,那可不是卡农想做的,卡农从来不想传达哲学,它要的,就是一个叠积木游戏,自得其乐,乐此不疲,然后心感愉悦。每一个路过它的人都很容易参与其中,参与游戏,然后体验快乐。
卡农曲式确实是有点孩子气的。小孩子是重复的典范,他们若是对一个玩具感兴趣,就会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玩,对一个动画片感兴趣,也会一遍又一遍地看。成人常常不理解,一个盖上盖子再拧开的动作,竟可以让小baby连续重复30多遍,还兴致勃勃。心理学家解释,他重复,是因为获得了快乐体验,想在重复中再现这种体验,此其一;其二是他在完成盖上、拧开这两个动作的过程中,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体验到了价值感。想想那些轻松并凛然着唱完四声部轮唱的老头老太太们,心中的快乐溢于言表,一定也基于上面两种原因。瞧瞧我们多有本事!玩嘛,就要玩得好,玩得帅!能力的证明是很重要的快乐来源,炫技总是容易获得满堂彩,而满堂彩直接影响了自信心和幸福度。
据考证,这首曲子诞生于1680年,原名为《D大调卡农和吉格》。吉格是一种民间舞蹈,大概如同快步舞,流行于爱尔兰和苏格兰。不过现在吉格那部分已经很少能听到了。27岁的帕赫贝尔当时正陷于热恋之中。因而有人猜测,这首曲子是爱情的产物。想想也不无道理,恋爱中的男子像开屏的孔雀,总要在姑娘面前炫一炫自己的特长。帕赫贝尔的特长自然是作曲和乐器演奏。设想某一个午后,他将姑娘请到家中,穿上黑色燕尾礼服,戴好浅色头套,然后将右手抚于左胸,深鞠一躬,面含微笑地,“请允许我把这首《D大调卡农和吉格》献给你!”旋律倾泻而出,姑娘先是深情腼腆,在抒情的曲调中被拉进乐曲,紧接着,卡农曲式开始了,俏丽的旋律循环不已,姑娘面露惊喜,进而绽开笑容,融进快乐的气氛里。这一段卡农,的确是值得弹奏者炫一炫的,繁复绵密,相邻的模仿只有细微的变化,只要弹错一个音,就全盘皆输。这小伙子可有多可爱!活泼好玩、技艺高超,而且懂得浪漫!接下来的吉格部分,就有劳兄弟们演奏吧,帕赫贝尔要拉住女孩子的手跳舞了……以上这一幕是极有可能发生。爱情向来是化简为繁的典范。正如埃米·纪由海所言,“爱情又聋又哑,谁在里面弄着,搞得一望无际。” 把简单的事弄复杂是卡农最像爱情的地方,而主句和答句之间不停地、节奏稳定地循环重复与相互覆盖,在形式上又很接近性爱。如此说来,《D大调卡农》的灵感来源于爱情似乎蛮有说服力。即便爱情转入了婚姻,也可继续用卡农的重复来解释,并且颇具意味:单调,也不乏乐趣。主句与答句似两个人,可以重复出很多花样。不过帕赫贝尔与姑娘可重复的时间却并不多。一年之后,二人结为夫妻,只渡过了两年幸福时光,这个叫芭芭拉的女子就死于难产(一说死于瘟疫)。可惜了了。
喜爱卡农的人如此之多,贝多芬著名的《命运交响曲》一开场就运用了卡农的技法,丰富了卡农可表现的情绪领域。但是,如前所说,人们还是无比钟爱《D大调卡农》,在它诞生之后的若干年里,想出各种花样来重新演绎它,将卡农繁复的本质表现得登峰造极,如同一场玩乐的盛宴。(我觉得翻来覆去探索一个玩具或一个游戏的各种可能性是玩的极致。)卡拉扬嫌它不够复杂,在1966年的维也纳音乐节上,又加入了一把小提琴,令世人兴奋不已。想想看,四把小提琴排成队,如人浪般相继加入旋律进行模仿,又如一个接一个双臂交叉高举,侧身跳入水中的花样游泳美人,乖乖,这美妙的一幕还循环不已……现在想想,300多年前(或许更早)创造了卡农曲式的作曲家就已经人为完成了电脑的复制粘贴功能。这么联想下去,波普绘画艺术的代表作品《玛丽莲·梦露》也很有卡农的风范了。扯远了。继续说人们是如何鼓捣《D大调卡农》的。1985年,它有了钢琴版本,钢琴名家乔治·威尔森独自改编并演奏的这个版本广为流传。1987年,吉他天皇尼古拉斯·安吉利斯演绎的融入流行元素的现代版本轰动一时。1992年,大竖琴家马思科和长笛演奏家合作,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的周年仪式会上演奏了极其优雅的《卡农》新版,也备受推崇。除了乐曲版,很多流行歌手还将《D大调卡农》改编成歌曲,广为传唱。日本明星深田恭子、韩国演员全智贤以及香港歌星容祖儿都演绎过这首乐曲。此外,童声版、饶舌版、佛拉门戈版、爵士版……各种版本的《卡农》更是不胜枚举。其繁琐性一点不逊色于卡农技法的种类。展望未来,颇似一首无终卡农。
喜剧演员若是知道了这些,怕要跳楼了。对了,喜剧演员的名字叫鲍勃·帕拉翁尼安。感谢《D大调卡农》,让人们记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