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苏兰朵:广场
来源:本站 | 作者:苏兰朵  时间: 2013-08-27

   广场建得很好,这里原来是一块荒地。因为城市的扩张,这里有了名字,如同一个进城的放牛娃有了学名,并且熟悉了自己的姓氏。我经常要路过这里,去离家两公里外的邮局。从我居住的公寓小区到科技大学对面的邮局,就只有这个广场。白天除了清洁工人不太容易遇到别人,因为这片广场的草木都资历尚浅,不容易找到绿荫,但因为广阔,还是很引人期待。
   广场的周围新建了很多公寓小区,因此有了广场。它方方正正,四面是笔直的路,它像个岛。这块地,建广场足够大,建公寓小区就很小,因此有了广场。它存在得很有意义,附近小区的售楼宣传单上经常出现它的照片,而事实上,它被附近居民利用的频率并不高,它就像一张照片。从我家到邮局的直线距离与它擦边,我常常为了穿越它而走弯路,我觉得,它那么孤零零地存在着,很可惜。
  都是小树,广场因而像个少年。梓树是最美的,宽阔的叶子,将来可以有很浓稠的绿荫,种在家园附近,很有福相。我一度以为这树木是梧桐,后来看到一株的干上挂了一个小铁牌,写着品名:梓树;产地:东北。于是在网上搜索了一下,竟然搜到:别名臭梧桐。这臭字缘何而来?不得其解。槐树是必不可少的,这座城市的周围绵延着千山山脉,几乎有一半的树是槐树。每到6月,满城都是熏人的槐花香。还有为秋天增加色彩的五角枫,叶子古典的银杏。当然,杨树、榆树、柳树和冬青,这些也要一并栽上,适应东北寒冬的树木并不多,因而,你可以想见,当我坐着长途汽车一进绍兴城,扑面而来的树枝间大朵的玉兰花和它的氤氲香气会使我多么惊奇。10年前,我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抵达广州城的时候,迎接我的是树上的木棉花,还有一种羽毛般美丽的花朵,艳丽地开放在绿叶间,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叫芙蓉树。我对那些城市早已失去了印象,时间经过之后,只记下了标志着城市的树木。我的城市有几位热衷于花木的老人,经过多年的培育,终于让芙蓉落土在东北,我们电台的一位记者还专门写了一篇专访,是我播出的,为了让它们安全过冬,老人要给幼苗裹上棉被。这个广场,也栽种了几株移民来的芙蓉。说到了冬天,这是一个回避不了的话题。冬天,广场闲置着,我也很少去了,只有冬青醒着,部分高价购置回来的特殊品种的草会坚持绿到11月。
  广场的孤单显得很无奈。像我这样的闲人不多。年轻人忙着事业,中年人忙着社交,老年人忙着楼前的一小块菜地。目的引导着每个人的行动,我怕它空着,来这里走走,似乎也是有目的的。对于四周的房屋开发商,广场建设完成就已经达成了目的,目的一劳永逸。我一下子想起了乌镇,西栅景区是一座伪造的水乡空城,夜游的时候行人稀少,而白天,却兴旺得仿佛那是个一直有人居住的集镇。广场在照片上,给人的想象也一定如此。有人看着它的照片,想象了一下安闲的家居生活,买了一处房子,买来之后,就把广场忘了。广场对于开发商和购搂者,都是一次性的。清洁工是唯一享受它的人,那里其实一点都不脏。城市的园丁偶尔也会来,他们从别处修剪到这里,再从这里修剪到别处,对于欣赏,已经麻木了。城市的任何一个广场都与他们有关,也都与他们无关。
  每次步行去广场,我都换上运动鞋,踩在草地上,很有弹性。高跟鞋,只适合走平整的方砖和大理石。草也不敢随便地踩,总是有些小小的指示牌,写着,“小草正在生长,请勿打扰。”诸如此类。石板铺成了路,我就走石板的两边,装作不小心踏到了草。狭长的边缘刚够放得下我35码的鞋。在城市踩踏草坪,是一种奢侈。(似乎后来又演变成了犯罪。)如同妈妈的地毯,沙发罩巾,是用来看的,不得享用。我一定像一张照片。从我居住的楼上,可以清楚地瞭望这个广场。在日头正浓的午后,我小心翼翼地在石板缝隙的草地上穿行,一定像照片一样,进入一些人的视线。他们经常站在阳台上,看这个广场,像我一样。广场上的一切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就像照相机。他们宁愿站成一张照片,也不会决定像我一样下来走一走。虽然我走得并不快乐,要费心寻找可以踩踏的草。在城市,只有足球运动员有享用草坪的特权,而他们又有别的目的。小学操场的跑道也都变成塑胶的了。人们惊叹着城市的文明进程。
  我的行走并不安静,总是有汽车呼啸而过。广场是一座四面环着车河的岛屿。它因而与荒地的时候不同。虽然都是寂寞的,但荒地的寂寞属于它自己,是自由的寂寞。寂寞不被观赏就是自由的。而广场的寂寞有些惆怅。犹如一个女子,梳妆打扮了之后,还没有人眷顾。不如素面着,舒服着。当荒地有了名字,成为XX广场,快乐的乡间女子就成了橱窗里的模特。另一种命运也没什么不同,如果它的位置“好”些,比如在火车站附近,会有很多来来往往的人躺在它的怀里吸烟,撕扯火腿肠的塑料包皮,吐瓜子壳,遗留下布满城市杀人强奸新闻的报纸,当然,还有白色塑料袋,偶尔飞上槐树梢。两种惆怅也没什么不同,犹如城市人热闹和独处的两种境遇。设想一次乡间旅行,酷夏,壮年的姥爷将马车停下,让马歇歇脚,然后从麻袋里掏出一个香瓜,就着袖子随便擦擦,左手大拇指在中间一划,然后两手用力,掰开,甩掉籽,我们一人一半,坐在树荫下吃。我和姥爷,彼此看着,吃相不雅,但是很好吃。不被别人看,也不担心被别人看。一块荒地和一个广场对于一个人的意义是不同的。
  城市很好,广场也很好。在城市可以买一支冰棍,或者买一瓶饮料。这些东西有技术含量,姥爷种不出来。塑料瓶子可以回收换钱,扔到垃圾箱里就被翻走,不能随便扔,是污染。因为这些复杂了,钱的重要性就显现出来了,有些人就与众不同了。就有了新的名词,新的秩序,新的话语体系,标志身份的不同服装,总之就是要让复杂成为一种新的知识,用来威吓简单的人,掌握了这种知识的人成为成功阶层。最终的标志是,将荒地上的草坪移植在别墅里,不必再去公共的广场,然后花钱买高档香槟,请人来踩踏。
  广场是城市语汇中的一个词,下面还是那块荒地。我低下头,就看到成群的蚂蚁,人们还没有空出精力把它们铲除。有一天,我闲得无事,跟踪了一只搬运昆虫尸体的蚂蚁。它有一厘米长,算是蚂蚁中的大个子,一般不出现在大理石地面。它拖运的是一只昆虫的壳,薄如蝉翼,因为失了水分,似乎很脆。不时地会有另一只蚂蚁过来帮它拖拽一程。因为它的视野有限,就只是向前,有些更平坦的路其实就在它的旁边,我总要忍不住想帮它一下,但是一伸手,它就迅捷地丢下食物逃跑了。我只好把昆虫的壳再拈起放到它的前面,它就又接着拖拽,不知还认不认得。途中,我发现一只更大的昆虫壳,于是拿来放在蚂蚁跟前,奇迹发生了,它开始拖新的壳,放弃了原来的。我是希望跟着它找到蚁穴,我其实是好奇它是否记得回家的路,对它来说,广场的地形太过复杂。它就一直走,毫不迟疑,似乎对回家的路成竹在胸。我跟踪了它很远,虽然对于我来说,不过十几步,但当我蹲下身,设想自己就是它,托着巨大的食物跨越崇山峻岭,穿越荆棘密林,却觉得很累了。最终放弃了。广场的地面属于蚂蚁,在草丛以下,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隐匿于城市,从广场走过的人视而不见。他们更习惯于仰视高楼。
  但是广场很好,希望家的旁边有一个广场的人,总还是有一种希望的,虽然并不清楚希望的是什么,但是知道,广场很好。
  我想它和蚂蚁肩上的壳有某些关系,但是我不想说。
  
 
  与众不同的意大利旅馆 
   
  小方导游说,现在已经进入意大利境内,给大家讲个故事消遣一下吧……前不久,某中国旅游团队入住威尼斯城附近的一家旅馆。大家正在歇息,忽听得208房传出女士惊呼“非礼——”。意大利旅馆的隔音都很差,很多人跑过去围观。导游也及时赶到。见女士正挡着浴巾,浑身湿漉漉地对着两个意大利男人大喊大叫。意大利男人一脸无辜又有点幸灾乐祸。问题出在哪里呢?原来在浴室的一根绳子上,待会进了旅馆大家就会看到。女士好奇,拉了一下,就迅速引来了洋人,先是猛烈地敲门,自然听不见,而后合力破门而入,有如神兵天降。女士的惊骇可想而知……小方在此绝妙的当口停顿了一下,问大家,知道这根绳子是干什么用的吗?我们哪里知道去?她于是自答,这根绳子可不能轻易拉,除非你在洗浴的时候发生意外,比如犯心脏病要昏过去,或者突然遭遇破窗而入的小偷。在欧洲,只有意大利的旅馆有这根救命绳,你一拉,一定会有保安人员来救你。”
  那是当然,入住后,我们都先去瞧那根奇怪的绳子。我一共忍耐了四次去拉它的欲望。自然不是想赤裸着见一见意大利男人,存心艳遇的话,前戏还是更浪漫些为好。不太肯定小方故事的真实性,但确信每一个中国游客都听过这个故事,凭空给塞过来一个禁忌,这种诱惑,如同贾瑞手中的镜子。每天对着镜子生活的意大利人是更脆弱还是更有免疫力?
  意大利人的无章可循一入境就体会到了。在一个公路服务区,我趁大家如厕的空档看汽车音乐的CD,四十多岁的店员走过来指着我T恤上的图案搭讪。他似乎不懂英语,坚持用意大利语和我说了半天,不管我听不听得懂。后来我选了一张意大利语的男歌手,没什么名气,只是凭着封面照片的范思哲感觉。店员乐呵呵地冲我竖起大拇指,离开时还夸张地飞吻一下。这种外露的友好,在法国和德国是不多见的。面对内向的东方人,他们很刻意地掌控着分寸。
  关上浴室的门,就只能看电视了。小电视被挂在墙上,躺在床上角度正好。一群杂乱无章的中老年男人正在合唱。领头的是个白发老者,怀里抱着吉他。其他人随意散落在周围,有人穿西装打领带,有人穿夹克,有人穿艳丽的衬衫,还有人戴着鸭舌帽,最耀眼的是一个小个子,脖子上围了一根桔色的大围巾,心里在说哼哼风头抢尽。大家各自为政,一会唱,一会说,七嘴八舌。仔细听,唱的时候有两个不同的声部,十分整齐,绝不是业余水准,还有一对人马专门制造笑声,训练有素。作为背景,舞台后方有一辆汽车被推来推去,推汽车的人尽忠职守,面目严肃,仿佛他自己是一个独立的节目。
  我看得兴致盎然,全无睡意。这时小方来敲门,被告知睡前要检查好门窗,防范著名的意大利小偷。据说意大利有高水准的小偷学校,毕业的小偷甚是倨傲,决不做抢劫这等缺乏技术含量的勾当。在游人如织的威尼斯和罗马,我们不停被小方和地陪导游提醒,小偷因而成了意大利行程中让人神往的角色。连同随处可见的人体雕像,赋予意大利与众不同的秘密气息,让人心神荡漾,时时涌起危险的冲动。加之天气炎热,男人女人身着内衣内裤款式的时装泰然招摇,让贾瑞的镜子又时隐时现。想起世界杯赛上,俊美的意大利男足立领的保守赛服,不禁哑然失笑。
  在意大利的第二个晚上,我有了重大发现。洗了一件衣服,在找寻晾衣架的过程中,拉开了柜子的门。一种从未见过的气派袭击了我。空荡荡的大柜子里排着一溜晾衣架。我数了数,一共14个完全不同样式的,个性鲜明地挤在一起。弧形的,曲线柔和,可以挂真丝内衣;桔子瓣的经典样式,可以挂衬衫和薄外套;宽大厚重的,挂大衣;上下两排的,挂套装;还有两翼是夹子的,向上翘起,挂裤子吗?还是裙子?意大利式的联想再度被开启,好半天,忘了自己要干什么。给一个女人14个款式不同的衣架,也许比给她14件款式不同的时装更能诱发她的艺术气质和世俗的虚荣心。是这两种差之天壤的心绪杂乱交织,造就了范思哲吗?这个才华莫测的意大利男人,比女人更了解女人的同性恋者,以将高贵和淫荡惊险万分地相融合著称时装界。在他那些无章可循的疯狂设计里,皮革、蕾丝、兽皮、金属、塑料、珠钻,一切粗犷的、精致的,天然的、合成的,古典的、现代的,统统被打破,再交错组合。令人窒息的性感如同妖术,让埃尔顿*约翰、麦当娜成功地化为妖精,让黛安娜王妃、辛迪*克劳芙沾染上淫荡之魅。在他去世后,《泰晤士报》撰文给了他一个致命的评价:“从个性力量来看,范思哲使世界上最富有和最惹人爱的女士,穿起来都像妓女。”这种表达很直接,而对于艺术素养深厚的范思哲来说,时装既是衣服,也是身体,是不可分的。通过时装与身体的冲撞与融合,他一直在挖掘的其实是人性的原点,那种无法把握的命悬一线的危险之美。
  后来,同行的一位小姐问我,卫生间里那个多出来的坐便一样的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我说,你注意到了?她答,一进来就发现了,别国的旅馆都没有。我说,国内有些人家里也安了,那个啊,是洗屁股用的。她于是笑了,这个也是有传统的吧?我也笑,是啊,没准从但丁9岁的时候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