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宁明:反空降
来源:本站 | 作者:宁明  时间: 2013-08-26

    大西北的天气实在是太好了。天空像是用电脑进行艺术处理过的照片,湛蓝、晶莹得让人不大敢轻易相信这就是真实的大西北的天空。
  今天,是我们团进驻西北某基地后的最后一个飞行日。
  一个多月来,我们被封闭在这个四周荒无人烟的战术训练基地里,每天面对的飞行任务是:从分练到合练,再从合练到对抗演练。一个“练”字就基本上涵盖了我们全部的生活内容,而心中向往的“大漠孤烟直”的异域风景则似乎与我们此行毫无关系。飞行员们在这片一望无际的黄沙深处,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紧张生活。他们的妻子、儿女并不知道自己的亲人突然间飞到几千公里外的大西北去干什么。“不该问的不问”——在我们部队,连家属都养成了这样良好的保密观念。我们每天都要“地面苦练,空中精飞”,一个月下来,即使是新飞行员也都被高强度的训练课目“摔打”得相当“皮实”了。如果说以前的飞行训练中还有“花拳绣腿”的成分,那么,这一个多月的对抗演练不仅使他们洒下了更多汗水,还甩干了训练中的“水分”。
  上级指挥所对红、蓝军两个分队已经分别下达了作战任务。蓝军分队的作战任务是:出动1架某新型歼轰机和两架大型运输机,在3架歼击机的掩护下,突破红军防线,在其纵深腹地开辟空降场,实施大规模空降,以达成扼守红军重要军事目标的目的。红军分队的作战任务也非常明确,那就是:首批出动3架歼击机实施阻截反空降,力争在第一波次的冲击中打乱蓝军的作战意图,并将其运输机击落。如果空中战斗进展不顺利,首批出击的3架歼击机不能将蓝军空降机群拦截于规定的地段,红军指挥员则可组织第二波次的阻截。
  由此可见,这次对抗演练的用意很明显,上级指挥所是要分批次检验一下红军分队的飞行员们在“敌众我寡”的条件下,如何运用“以少胜多”的战法取得良好的战果。同时,这次对抗演练,对蓝军分队也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当事者迷。为了使对抗演练接近实战,在上级指挥所向红军分队单独下达任务时,并没有透露半句有关蓝军分队的情况。同样,蓝军分队也不知道红军分队究竟会出动几批、几架次飞机,在什么地段、以怎样的战术方式拦阻他们。双方都是在未知条件下进行各自的行动。用飞行员的话说,这叫幕前幕后的“背对背”。
  我作为飞行大队长,是红军编队的带队长机。按照地面协同,我肩负着第一波次的主攻任务。那些平时与我们在同一个空勤灶“同吃一锅饭”的蓝军飞行员,今天则成了我们要攻击的“敌人”。
  我们3架飞机起飞后,指挥所并没有像想象的那样引导我们加入待战空域,而是急促地发出一道命令:“071,航向170度出航!”我心里纳闷,正常情况下,我们应该90度出航,先在待战空域里巡逻,根据敌机的来向,再俟机出动。看来,今天一定是敌机已提前到达我们的拦截区域了。果然,指挥所引导员发来了第二个口令:“071,你们靠后了,目标右前方,注意扩大搜索范围!”唉,啥叫“扩大搜索范围”呀?有经验的老飞行员一听到这个含糊的口令,心里就能猜到可能出现的情况:要么是目标已被丢失;要么就是地面雷达信号不连续,引导员掌握不准目标的确切位置了。这种带有一定盲目性的“推测引导”,往往是已把我机与敌机“摞”在了一起,而空地双方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凡遇到这种情况,在飞行后讲评时,首长就会很生气地骂指挥所为“瞎指挥”!首长骂得也很对啊,受敌人电子干扰的影响,地面雷达没有连续报出目标的方位、距离,引导员当然就成了“瞎子”。
  我迅即向僚机下令,变换成左梯队,做好攻击准备。起飞前,我们在一起协同时,已做好了各种预想,其中就曾设想过,一旦发现敌机较晚,攻击时间太短怎么办?我们分析这可能会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如果敌机尚未发现我方拦截意图,则由我直接攻击敌空降机群,而两架僚机负责拦截、攻击敌掩护机群,以阻挡住敌掩护机向我的攻击;另一种情况是,敌机察觉了我方攻击的意图后,做为主攻机的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力争冲过敌掩护机群的火力范围,依然主攻敌空降机群中的运输机,而两架僚机则继续阻扰敌掩护机对我的攻击,为我完成攻击任务创造有利条件。所以,当我向僚机下令“准备攻击”时,言外之意非常明确,接敌已是迫在眉睫了,战斗即将开始。虽然,此时我们3架飞机还没有分别发现目标,但心中都很清楚,敌机就在附近不远了。
  就在我们集中精力接敌的过程中,机头前方不知不觉飘浮来了一层云。本来像蓝水晶一样纯洁的天空是没有一丝云的,可这片不大不小的云却不知从哪里突然钻了出来。也好,虽然这层云为我们目视发现敌机增添了麻烦,但也起到了掩护我们的作用,使敌机不能尽早发现我们的攻击意图。
  我通过地面引导和数据链信息综合判断,敌人的机群是由1架准备开辟空降区域的某新型歼轰机和2架运输机组成,而在其后方左翼紧紧尾随的是3架小型飞机。我断定,这3架小型飞机就是负责掩护敌空降机群的歼击机编队。
  虽然我对打敌歼轰机和运输机已做过充分研究,并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对今天敌我双方兵力对比上的如此悬殊还是估计不足,心头不禁一惊。在我看来,如果对付这样的带掩护机群的敌空降机群,我方要想有获胜的把握,兵力出动应是6架歼击机。然而,现在的空中已没有“如果”,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情况是敌多我少。更何况敌歼击机的性能与火力同我机大体相当,即使是3对3对决,我们也很难占有优势。有什么条件打什么仗!我深知,眼前的任务异常艰巨。
  在敌电子干扰情况下,我们几乎是在正前方目视发现敌空降机群和掩护机群的,距离已相当近了。此刻,我们3架飞机若是拉开架势与敌3架掩护机“硬拼”,肯定不是上策。如果我们打小算盘、贪图眼前的战果,趁其不备,先打敌掩护机或许更便捷一些。但是,双方一旦交手,6架飞机缠打在一起,且不说谁能先“击落”谁,前方的敌空降机群一旦发觉我们攻击的意图后,一定会拼命逃窜,并加速向我方纵深空降区域飞去。我们的“贪战”心理恰好正中敌掩护机的下怀。即使最终将敌掩护机全部“击落”了,我们也只是个失败的“胜利者”。因为,我们的任务是“反空降”,是打敌运输机,而打敌歼击机并不是主要目的。再说了,这些和我们同吃一锅饭的“敌人”都会是那么笨的蛋吗?
  我作为空中指挥员,此刻决不能犹豫,必须在敌机尚未发现我们的有限时间内,定下战斗决心,实施突然攻击。我心中的目标很明确:一定要在敌空降机群抵达“空中交接线”之前将他们打下来!
  我遂向2号机飞行员下令:“你们缠住3架小的,掩护我攻击大的!”几乎同时,我迅速地加满了油门,猛地拉杆使飞机进入跃升状态,待高度上升800米后随即压坡度使飞机反扣下来,改平坡度后将自己置于居高临下的有利攻击位置,并快速创造好导弹发射条件。我定下的攻击决心是,先对其中一架敌运输机实施攻击。我想,只要能将这两架装载着敌伞兵部队和武器的运输机击落,敌人就彻底无法达成向我方纵深地域实施空降的战斗目的,而剩下的敌歼轰机和掩护机即使逃窜了也无所谓。当然,我也早有心理准备,即使我的僚机遭到敌猛烈攻击,有所损失,也在所不惜。要打仗就会有牺牲。也许,我们这些年轻飞行员的生命就是要用来为国家牺牲的吧!
  我的这两位僚机兄弟与我真是心有灵犀。他们迅速向敌掩护机发起了攻击,在与敌机达成近距离格斗态势后,立即急转弯下降,并采取诱敌深入的战术,不断变换机动队形和战术动作,与敌3架歼击机展开了近距离缠斗。他们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冒着随时有可能被对方“击落”的危险在对我实施有效掩护,这就大大减轻了我的后顾之忧,并为发射导弹赢得了极宝贵的时间。
  空中的一场战斗,往往是在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内分出胜负的。谁能不失时机地赢得这关键的几秒钟,抓住了有利战机,谁就可能成为空中英雄、功臣。否则,他就可能成为抱憾终生的败将、“罪人”。这天壤之别的结果,往往取决于飞行员的一念之差。
  我欣喜地发现,敌”运输机此时并没有发现我,正在径直往我的火力范围内飞来。天赐良机。我迅速分析了座舱综合显示信息,一边根据机载雷达告警器判断自己未被敌截获,一边检查发射条件已完全具备,旋即,我果断地按下了中距导弹发射按钮。毫无悬念,这架飞在后边的敌运输机连同它机舱内装载的120多名伞兵和武器装备当即被我“击落”了。
  旗开得胜!我心中一阵狂喜。就在此时,敌歼轰机已发现了我的攻击意图,并立即上升高度,对我实施反击。凭心而论,敌人的这架歼轰机是一架新型的先进飞机,若比机载武器、火控系统的性能,都大大优于我所飞的歼击机,硬碰硬地与其打斗,我肯定是斗不过人家的,弄不好还会被对方“击落”。但是,我很清楚,他的飞机个头大,我的飞机个头小,在机动性上敌机不及我灵活。面对这样的空中巨无霸,我必须最大限度地发挥出自己飞机在机动性上的优势,在机动中寻找战机,达到克敌制胜的目的。
  我心想,自己此刻一定要万分小心,每一个机动动作都不能出现任何失误,不能让敌机在缠斗中寻找到破绽,达成对我的攻击条件。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另一架装载着敌空降兵和武器的运输机正向我方纵深腹地加速飞去。
  于是,我一边迅速释放干扰,阻止敌歼轰机向我发射导弹,一边迅猛地拉杆,使飞机以极限坡度做水平急转和S形转弯,用以规避敌机的稳定跟综,不给对方发射导弹的机会。进行几个战术动作后,这个庞大的“笨”家伙几乎已被我摆脱开了多半圈的距离。我迅速减小飞机载荷,抓住有利时机,利用机载设备对敌机进行截获、锁定,当平显显示器上构成导弹发射条件时,我又一次果断地按下了发射按钮!
  可以想象,如果现在是真实的空战,此刻,我完全可以目视看到敌机在我机头前方爆炸时迸射的火光。我甚至还可以想象得到,当飞机返航后,那些手舞鲜花、将我簇拥起来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和我一样兴奋的表情。这些只有战斗英雄才能够享受得到的欢迎礼遇该是多么令人骄傲和陶醉啊!但是,如果我不慎被敌机击落了,在蓝天上那团火光中渐渐消失的人将不是敌人。不敢想象,一旦出现了这样的结果,我的领导、父母、妻子和女儿将会以怎样的心情和目光来仰望我曾洒血捍卫的那片蓝天呢?
  能够顺利地打掉敌人这架新型歼轰机,真是我的幸运。我心中掠过了一丝“大功告成”的激动。尽管我清醒地知道,此刻,空中不仅还有一架敌运输机正向我方纵深飞去,而且还有3架歼击机正在与我的两个僚机兄弟进行激烈的空战。
  虽然我已连续“击落”了两架敌机,但精神上还是不敢有丝毫松懈。我顾不上询问两架僚机的空战情况,打开“加力”直向敌运输机追去。如果敌人的这架运输机突破了封锁线到达空降区域,我们此次的反空降就将功亏一篑。我暗暗下定决心,决不能让他飞过最后的拦截地段!
  我自信,对于一架装备着先进导弹的歼击机来说,攻击并击落这样一架几乎没有反抗能力的运输机是不困难的。这使我不禁想起了前不久曾经遇到过的一个大学生的诘问:“如果一架没有攻击能力的外国侦察机飞进了我国的领海上空,而且还故意地撞下了我执行跟踪监视任务的僚机飞行员,此时,你作为长机,会立即打下这架敌机吗?”记得我当时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位年轻人的提问。因为我知道,有时一些本来极简单、明摆着应该如何去做的事情,实际执行起来往往会很复杂。
  飞机的速度越来越大。我必须重新调整好战斗位置,让机载雷达撒出一张大网,尽早捉住这条仓皇溜掉的大鱼。随着与敌机距离的接近,我屏气凝神地柔和操纵飞机,终于平稳地创造好了攻击条件。很快,平显显示出了我已截获、锁定这架运输机的信息。我向前稳住驾驶杆,不使飞机产生一点儿晃动,拇指轻轻地移向了导弹发射按钮……这架满载着敌空降兵和武器装备的庞然大物几秒钟后也必将“消失”在蓝天里。此次反空降作战红军大获全胜。
  这时,我真的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了。我用无线电向僚机高喊:“退出战斗,返航!”但是,我飞行头盔的耳机里却是一片寂静,没有听到任何回答,似乎连平时能听到的噪音也匿迹销声了。
  蓝蓝的天空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照旧是蓝得让人不敢轻信的颜色。我向座舱外望去,整个天空静悄悄的,连一朵欢快飘动的云彩也没有。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孤独正漫过心头,舌尖上也感觉到了涩涩的苦味。我在心里自问,是这两位僚机兄弟没听见我的返航口令,还是他们在掩护我攻击的过程中,因寡不敌众而遭遇到“不测”提前返航了?也许,他们正在因被“击落”而懊丧不已,所以才默默不语?我似乎还猜想到了,此时空中所有的“无语”者,无论是我的僚机还是打了败仗而灰头土面返航中的敌机,一定在各自的心里都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滋味。
  我们在西北大漠深处进行的最后一次反空降演练结束了。两天后,飞行员们将驾机飞回遥远的东北某机场,从此告别那些机翼下渐已熟悉、一望无际的金色沙丘。这些即将飞回到青山绿水或白山黑水间的雄鹰,在由西向东以雁阵般的编队迁徙途中,也许会有人回眸相望,大西北,我们还会再次向你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