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个洪水泛滥的八月。所幸在我启程之前,不可理喻的大雨骤然停止了它神经质般的渲泄。大连至抚顺只有长途大巴,路上走了将近五个小时,尽管累得完全没了坐相,心里还是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其实,抚顺最吸引我的地方并不是城市,而是环绕在城市之外的辽东山岭。我早就应该造访它,却因为不可原谅的疏忽或无知给错过了。
十几年前,我曾用数月的时间,坐在家里一本一本地阅读与东北有关的史籍,然后一个人向史籍所描述的现场走去。现场之一,就是东北的山岭。与别处相比,东北的山岭海拔不高,也没有太大的名气。比如大兴安岭,它不过是一片高出地面的岭,拉拉扯扯地逶迤着,印在地形图上,也只是显出些错落和凸凹。比如长白山,它在东北就算是最响亮的一座山了,可山上竟找不到一块中原皇帝的封禅碑,也见不到一座香火缭绕的寺院道观,文人墨客对它就更是疏离和不顾。然而,在我的内心,东北的山岭却有一种别样的巍峨。它们的本色和纯朴,它们那不动声色的含蓄,给了我不尽的寻味。
当然,东北不止有山岭。当山岭的弧度与地平线相接,就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山岭和草原的主宰,一方面是凶悍的射猎者,一方面是威猛的游牧者,他们皆骑在马上,手执长鞭、弓箭和自制的土枪,只要遇到一点作小麻烦,就可能会引发一场大规模的迁徙,以寻找更能张扬个性的空间。于是,这一座座山岭,一片片草原,就成了历史老人故意安置在这里的舞台布景,只等着看表情各异来者不善的演员们如何出场和退却。
或许东北的山岭和草原生命力过于旺盛,而孕育了太多不安分的族群和部落;因为这里的生存环境过于恶劣,而让生于山岭者逐兽而猎,生于泽野者逐水草而居。有时候,为了地盘大小,为了族群面子,他们可能彼此争斗和相残。如果厮杀之后仍然吃不饱穿不暖,那就只好打马扬鞭,转身去富庶的中原,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掠夺。以至于后来,掠夺既成了一种习惯,也成了一种方式。一个又一个原本深藏不露的族群和部落,就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地出现在历史的天幕上。
2
我知道,辽东山岭曾以自己的绵延和安暖,呵护着一个需要长大的族群。当这个族群以帝国的姿态把背影留给了它们,站在原地的它们便像忠诚的老仆,躬下身子给这个族群看护着后院。可是,那一年我甚至去了威虎山、夹皮沟和张广财岭,却独独把这里给遗漏了。
记得,当我举着书向历史的深处望去,迈着步履向白山黑水走去,曾讶异地瞪大了眼睛。从公远之初至十七世纪,竟然有五支马队先后从大东北的山岭和草原出发,并最终成为中原王朝的主人。在他们决意向那里走去的时候,一路上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那激越而凌乱的脚步,那因兴奋而绯红的面孔,甚至在书页里都可以看到和听到。
第一个走向中原的是鲜卑。他们从大兴安岭的嘎仙洞出发,先是走到了山西的大同,后来跨过黄河走到了洛阳。由鲜卑人建立的北魏政权,曾辉煌了半个中国,并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划分出南北朝。而鲜卑血统的孝文帝,还曾是中国历史上最开明的皇帝之一。
继鲜卑之后来到中原的是契丹。他们灭了曾经称雄东北亚的渤海国,与中原的大宋比邻而居,虽然算不上南北朝,但大契丹国与大宋王朝之间的你来我往,时战时和,前后竟相持了一百多年。美国著名的中国史研究专家F.W.Mote在分析宋、辽政治格局时曾说,辽是一个帝国,而宋是一个勉强自保的国家,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是第一个实行“一国两制”的人,他独出心裁地创立了南院、北院制,让北院统治游牧者,让南院统治汉人,正是这两种制度,让辽保存了不同民族和文化的传统优势,造成了宋朝所不可企及的帝国气象。
灭掉契丹的是女真。它从契丹的背后杀将过来,先是灭了眼中钉辽帝国,然后掳大宋的徽、钦二帝北上为囚,逼得赵宋余部只好狼狈南下,让中国的历史上出现了第二次南北朝。即长江以北是大金国领地,长江以南是偷安的南宋小朝廷。
当女真想除掉南宋进而统一中国,一支更加剽悍的马队自大东北以及漠北高原崛起。他们一边挥着“上帝之鞭”扫荡了欧亚大陆,一边在中国境内踏平了金朝,扫除了南宋,在分裂的中原建立了大一统的蒙元帝国。日本的蒙古学者杉山正明认为,蒙古帝国是全球化的第一个推动者,在地理上则处于世界的中心,它不但连接了欧亚经济和文化,而且把蒙古的军事机器、穆斯林商人的贸易才能、江南地区的财富和繁华,神奇而有机地结合了起来。这一点,历代的中国汉朝政权都不可企及。
最后一个出场的是满清。它的祖先可以上溯到肃慎。在我眼里,大东北任何一个民族的生命力都比不上肃慎氏,因为在两千多年的岁月里,它的子孙曾断续地制造过三次瀑布般的辉煌。第一次是渤海国,第二次是金女真,第三次就是满清。渤海还只是一个方国,后为契丹所灭;女真占据了半个中国,却悲剧地被蒙元抄了后路。十七世纪中叶,完颜氏没有实现的梦想,终于让爱新觉罗氏化成了现实。当年轻的后金马队再次入关,他们拥有的已不是半壁江山,而是将中国的地理版图几乎扩张了一倍,并统治中国近三百年之久。
这就是东北的山岭和草原,它们滋养了一支又一支马背上的民族。由于他们生性好斗,欲望无边,而让大东北成了经常失控的动感地带。每有一支马队由东北方铿锵而至,就会将地域政治一下子上升为国家政治,将边缘文化立刻演变为主流文化。比如晚后亮相的后金马队,当初曾游击于辽东的山岭之间,一当时机成熟,便以排山倒海之势呼啸而出。这原本是至关重要的一个章节,在我对东北的叙述里却给留成了空白。
3
那一次的阅读和行走结束之后,我便开始了另一番忙碌——访问我出生的乡村,我居住的城市。
开始的一段时间,我仍然是坐在家里准备功课,眼睛里看的是辽南,眼角的余光却瞭到了辽西和辽东,整个辽海大地被我笼统地切成了三个版块。于是,我看见在辽南的海滩和岸边,站立着蓝色的码头文化;在辽西的牛河梁底部,铺就着母性的红山文化;在辽东的山地之上,镶嵌着雄性的满族文化。这就成了一个机缘,我终于在文字里与辽东山岭撞了个满怀。我想,没有辽东山岭,就不会有赫图阿拉。没有赫图阿拉,辽东山岭注定不会如此地生动和神秘。
历史上的东北,曾活跃着一百多个族群,如今仍能够叫出名字的族群不过四十几个,仍可以看到的古代都城遗址也只有高句丽、渤海、契丹、女真和满清,又数满清的都城建得最多,保存得最好,而且也最完整。光是在关外的辽东故地,清太祖努尔哈赤亲手建起的都城就有三座——兴京、东京和盛京。从它们所在的地理位置就可以看出,这三座都城由东向西而来,一座比一座距中原更近,也一座比一座更宏伟。其中,赫图阿拉即是兴京。尽管我不过是在书页里以二手的方式走近辽东山岭,走近赫图阿拉,内心却不由自主地对它深怀敬意。
抚顺八月的早晨,有一种别样的清凉。我与一群同样是远道而来的诗人作家坐上了去赫图阿拉的车。由抚顺市内去新宾县鸦鹘关东部山区,途中行驶了整整两个小时。我发现,这里的山岭与东北其它的山岭没什么两样,也是绵延起伏着,无休无止着,并不高耸,只是屏蔽你的视线。有好几次都是车到山前疑无路,可司机把方向盘娴熟地一拧,就柳暗花明又一条山谷在等着你了。由此就想,当年从赫图阿拉出发的八旗铁骑也会有同样的迷惑,努尔哈赤率领他们在向山外驰来的时候,目的就是要把所有的羁绊甩开,把所有的障碍排除,以使眼前豁然开朗。为了实现这个夙愿,他宁可把赫图阿拉降为留都,只待有了出头之日,再衣锦还乡,接续前史。只可惜努尔哈赤本人再也没有回来。
赫图阿拉所在的地方,其实是一块山间小盆地。清如白练的苏子河自东向西流过,河的南岸有一条突起的山脊,上面绿树匝地,浓荫如盖。入城的通道本来就不宽,被树一挤更显窄了。有人指着说,赫图阿拉到了,它就深藏在那一堵树壁的后面。
被绿色环绕起来的赫图阿拉,静如尘外古寺。 我不由想起电影《阿凡达》里的一句台词:我看见你。在阿凡达的世界里,人与人打招呼就这么说。站在城门前,我在心里悄悄地对赫图阿拉说,我看见你。
对我而言,这的确是一次向往已久的晤面。入口在北城门,进去之后,我就迫不急待地爬上了北门的城墙上。通过堞口向北瞰去,苏子河两岸大大小小的村庄隐约可见。据说,住在此城周围的人家,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满族血统,因为他们的祖辈当年没有随龙入关,后世子孙便成了赫图阿拉的守护者。
时间是公元1616年,即明万历四十四年。正月初一,五十八岁的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改国号为金,黄衣称朕,建元天命。为有别于完颜氏,史称后金。揣其意味,可能是想复兴完颜氏时代的大金国。总而言之,后金大汗努尔哈赤自此以后便不再向明廷称臣,后金已成为与明朝并立的国家,始建于1603年的赫图阿拉老城,既是后金的肇始之地,也是他们的第一座都城。
天命十一年,努尔哈赤殁,其第八子皇太极继汗位,翌年改元天聪,史称清太宗。天聪八年,皇太极尊赫图阿拉城为“天眷兴京”。正是这个原因,在一直留守兴京的满清后裔心中,这座并外的老城虽然风烛残年,却给了他们永远的归属感。
4
老城的旧址,显然经过了一番悉心的整修。原因是北京故宫入选为世界文化遗产,它也被捆绑着串在了一起。
赫图阿拉虽在关外,却是名副其实的故宫。从布局看,原城有内、外两城。内城住的是努尔哈赤的家属和亲族,外城住的是八旗兵丁。在外城之外,住的是各种工匠,城周附近竟有二万多户人烟。
在那一次整修之前,老城的旧城门尚清晰可辩,四周还残存了几段城墙。现在的内城里,有当年努尔哈赤称汗的尊号台旧址,也叫汗宫大衙门,这是一座外形呈八角形、重檐攒尖式建筑,样子很像沈阳故宫的大政殿。它是赫图阿拉的中心所在,矗立在内城北侧的高岗上。与汗宫大衙门相邻的另一座宫殿式建筑,则是努尔哈赤与妃子们的寝宫。他一生娶了十六个妻妾,生了十六个儿子,八个女儿。可以想像,让赫图阿拉人丁兴旺,正是努尔哈赤所愿。他亲手缔造的八旗军,靠的就是这些敢打善战的贝勒们。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正白旗衙门。它建在内城的东侧,其旧址保存得也算完好。明万历四十三年,努尔哈赤帐下铁骑达六万之多,老城人口也已有十万之众。就在这一年的深秋,努尔哈赤把原有的黄、白、红、黑四旗之中的黑旗改为蓝旗,并增设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四旗。在此后的对明作战中,这支由努尔哈赤首创的精锐之师,竟让入辽明军畏后金如虎,谈八旗色变。
内城最低处,有一口古井,水清且甘,满至井台,这也是当年和现在内城唯一的一口水井。井边有一块石碑,上面刻了四个字:老罕王井。看到水这么满,我以为是刚刚下过雨的缘故,却听城内的导游说,它本来就是一口神井,即使是冬天,井水冻成了冰,也是这样的满。这就是辽东的山岭,用它不竭的乳汁,将八旗马队喂养得膘肥体壮,所向披靡,创造了八旗军满万不可敌的神话。
在内城的东南角,有努尔哈赤父亲塔克世与祖父觉昌安的府宅。其中东侧的一个茅草屋四合院,为塔克世夫妇的故居。1559年,属羊的努尔哈赤就降生在这里。清朝入关后,正是这种满式四合院颠覆了整个京城的建筑格局。我想起了那句歌谣:口袋房,万字炕,烟筒出在地面上。所谓的口袋房,即房门开在东侧,进屋如入口袋。所谓的万字炕,就是屋内北、西、南三面盘有火炕。这其实是一种有针对性的设计,北方冬天寒冷,有了这么多火炕,即使是严冬天气,屋内也能保持着适宜的温度。然而,努尔哈赤虽然出生在这里,却因为生母喜那拉氏早亡,受继母虐待,十九岁那年离家,与诸兄弟们上山采参,去抚顺售卖,游走于马市,与明廷边官讨价还价,本来是个贵族子弟,一不小心变成了精明的商贩。即使这样,赫图阿拉毕竟是努尔哈赤家族的世居之地或祖宅,今天的寻访者不论来自哪里,只要走进了这座四合院,总会生出些不一样的感慨。
那天,我在心里小声对赫图阿拉说,应该感谢时间,你之所以还在原处,就因为你建得最晚。与牡丹江边的渤海国上京龙泉府相比,与阿什河边的金代上京会宁府相比,站在苏子河边的你真是太年轻了;还应该感谢山岭,四百年的时光已不算短了,就因为你被层层叠叠山和树包裹着遮蔽着,而让四季轮回的风霜雨雪未敢有太过分的冒犯;更应该感谢你的子孙,在漫长的岁月中,有无数种理由可以让脆弱的你消失,就因为守护你的女真后裔们不离不弃,呵护有加,而让你得以幸存至今……难道不是吗?
这的确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我想,如果来访者只能对着一片空荡的山岭随意想像,赫图阿拉肯定不会让我像现在这样动情。
5
赫图阿拉有它固有的沧桑和素朴之美。站在它面前,常常就有一种时空倒转之感。
回望当年的肃慎氏,最早偏居于“北极弱水”、“东滨大海”的地方,即由黑龙江中下游向东,直至日本海沿岸,处在大东北一隅。当他们开始慢慢地向南迁徙,即驻留在了长白山周围。其后,这个族群的一支,将渤海国的宫殿矗立在牡丹江境内。再后,当这个族群另一支称王立国,则将金上京的都城建在了哈尔滨市郊的阿城。当金帝国打马中原,随之入关的完颜女真,大都变成了汉人。
明朝初年,蒙元已被朱家军打得丢盔弃甲,别的小族群也因示弱而蜇伏于野,留在旧地的女真则成了东北的巨无霸。面对这个新崛起的对手,明廷只好虚与委蛇,将他们分为三部分,即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从分布上看,建州女真在长白山周围地带,海西女真在松花江两岸,野人女真在黑龙江沿岸。洪武初年,明廷在东北边境广设卫所,在建州卫之外,又增设建州右卫和左卫。彼时,努尔哈赤的远祖被朝廷赐姓李,敕命为建州卫的首领。而他的前六世祖,则为建州左卫的首领,名叫猛哥帖木儿。
至觉昌安和塔克世指挥建州左卫的时代,女真与女真之间,女真与明廷之间,关系已变得越来越复杂多变。1575年,努尔哈赤的外祖父因背叛朝廷而被明将诛杀。1583年,努尔哈赤的祖父和父亲奉明将李成梁之命,去古敕寨城劝说努尔哈赤的舅舅,叫他别再和朝廷作对,却被图伦城女真城主尼堪外兰与明将李成梁预谋攻城,死于乱军之中。努尔哈赤当时正在佛阿拉,听说祖父和父亲已经遇难,借为父祖报仇之名,立即联合起附近的八个寨主及百余名兵卒,以父亲的十三副遗甲为装备,攻克了仇人所在的图伦城。狼狈的尼堪外兰仓皇地逃往鹅尔浑,而穷追不舍的努尔哈赤接着就去攻打鹅尔浑,逼得尼堪外兰只好逃到了明朝的领地。明朝边吏见努尔哈赤来势凶猛,也不敢再袒护下去,将尼堪外兰押还给了努尔哈赤。
在此之前,努尔哈赤根本就没有心思建什么都城。将仇家处死之后,他才开始在“建州老营”的废址佛阿拉大兴土木,因此城是努尔哈赤的起兵之城,当地的女真后裔称其为旧老城。
没过多久,努尔哈赤就决定迁离佛阿拉,回到他的出生地赫图阿拉。十多年后,当大部分女真部落皆降服于努尔哈赤,便有了他在赫图阿拉称汗立国的一幕。又过了两年,努尔哈赤认为明朝朝廷偏袒女真叶赫部而心生不忿,遂以七颗子弹似的大恨,率八旗军与中原叫板。
事实上,这个族群留给我的印象,一直是温顺大于不驯。我在史书里看到,肃慎氏虽远居极北,可只要他们在史籍里出现,一定是来给中原的皇家上贡。这种例行的交往也有中断的时候,但这不是他们的错,而是那条朝贡道遭到了战乱分子的阻截。所贡之物,不外是弓矢和兽皮,中原还给他们的,可能就是笑容和绸缎。一直生活在苦寒边地的肃慎氏,似乎特别需要文明的温度,能得到这个就足够了,就总想着感恩了。
自明代开始,肃慎氏的后裔渐渐地有了脾气。所谓的建州三卫,不是这个卫闹事,就是那个卫捣乱,再也没有听话的时候。1618年,当努尔哈赤将赫图阿拉城门轰然打开,注定要改写中国历史的一代枭雄,便率领着他的八旗铁骑,从老城内呼啸而出,一路向前,开始在马背上书写一个族群的伟大传奇。
我总认为,努尔哈赤在建州的山岭里修筑赫图阿拉,既说明他要在这里称王,也不排出他要在这里过安宁祥和的日子。可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样的日子竟是如此短暂。1619年春天,明廷征十四万军队讨伐后金。努尔哈赤却以萨尔浒之战杀灭明军约六万。这场决定性的胜利,显然怂恿了心高气盛的努尔哈赤。1621年,他迁离了赫图阿拉,因为他在辽阳又建了一座都城,这就是清王朝早期历史上的东京。翌年,后金军再传捷报,打败了辽东经略熊廷弼和辽东巡抚王化贞,夺占了辽西重镇广宁。后金入关的脚步,越发地急促了起来。努尔哈赤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沈阳。公元1625年,努尔哈赤果然迁都沈阳。
然而,在努尔哈赤的命运里,注定会遇到袁崇焕,正是这个进士出身的明末辽东总兵,让他的入关梦破碎在辽西的宁远城下。1626年初,努尔哈赤发起宁远之战,被明朝守将袁崇焕以葡萄牙制的红夷大炮击败,率兵退回沈阳。四月,努尔哈赤没有再去辽西碰硬,而是亲率大军征讨蒙古喀尔喀。五月,明将毛文龙进攻鞍山,努尔哈赤也没有贸然出兵,而是按师回驻沈阳。七月中旬,努尔哈赤身患毒疽,往清河汤泉疗养。八月中旬,正乘船顺太子河而下,却死于回沈阳的途中。这一年,他六十八岁。
这就是命运。雄心勃勃的后金大英明汗,只能打下半个江山,另一半只能让儿孙们去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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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死后,灵柩并没有回驾赫图阿拉,而是被他的继承者葬在了沈阳城东的福陵。多少年后,他的儿子皇太极病殁于沈阳,墓地选在沈阳城北,此为昭陵。满清在关外一共有三座陵园,最早的一座在赫图阿拉城附近,也就是永陵。三座都城,伴着三座陵园。关外成了这个族群名副其实的祖宅和祖庙。
有这么多的城和陵留在这里,住在紫禁城里的历代皇帝们要常到关外寻根问祖。其中,路途最远的就是赫图阿拉和永陵。“潆洄千曲水,盘迭百重山”。这是康熙当年来赫图阿拉时留下的诗句。可以想见,坐在马车上的康熙是由紫禁城走到这里,一路上经过的山水岂止百重千曲?想到曾祖和祖父起兵的地方如此遥远,如此艰险,该有什么样的感怀?康熙的孙子乾隆东巡来此,也留有亲笔题诗:“赫图阿拉连兴京,依山树栅聊为城,秋风策马一凭阅,兆基缔构钦龙兴。”饮水思源,如果没有兴京,哪里来的北京?可他自己竟没有意识到,大清朝正是在他当政时就已经露出了败象。前面的五朝帝王创下了基业,他以为磐石永固了,当大英使臣衔国王之命欲与中华通商,他竟以天朝大国自诩,非逼英使下跪请旨。这一事件的直接后果,就是迎来了英国人的舰炮,引发了鸦片战争,让中华民族斯文扫地,饱受凌辱。
此后,悲剧非但没有结束,还在接二连三地发生。而中国的敌手已不止是英国,而是世界上所有的列强都成了中国的瓜分者。直到二十世纪中叶,随着爱新觉罗最后一位继承者在盛京机场被捕,在设于兴京的监牢里服刑,这个族群由兴而衰的历史,也划上了一个圈状的句号。
这或许是上天的一个安排,让爱新觉罗们从哪里出发,再沿着来路回到哪里去。这也是一种善意的惩戒,既然已经没有了八旗军的血性和威猛,也没有了赫图阿拉时代的本色和纯真,就回到原地好好反省反省吧。
我的目光,就这样定格在了赫图阿拉,以及它背后的重重山岭。
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驰骋过努尔哈赤青春的身影,洒下过八旗军豪迈的誓言。当年的马嘶和飞镝,竟在我耳边再次发出了生命的混响。仔细听,似乎还有人在大声说着什么,用力喊着什么。我想,也许赫图阿拉从来就没有空荡过,也许努尔哈赤的英魂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赫图阿拉。你还有多少故事没有讲完?还有多少秘密没有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