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刘兆林:大沟乡风景
来源:本站 | 作者:刘兆林  时间: 2013-07-11

           大约十年前,我在沈阳和辽阳交界的大沟乡,买了两间早已无人居住的小泥屋。那是离乡上还有十多里远的臧双台子村唯一一座茅草苫顶,拉禾辫垒墙的黄泥小屋,烧火炕,饮用从窗前土井里手提的水,除窗上的几块玻璃和挤住被炊烟和岁月熏黑的窗框那几十块砖,其它都是东北的原始风貌。因小村最初以臧姓人为主,并设有两座遇敌情点狼烟的烽火台而得名臧双台子。
 
   这是东北大平原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没有丝毫奇特之处的小村,夏天如浩瀚绿海上米粒大一个小岛,冬季就像抛锚茫茫雪海里一只小船。染有烽火岁月味道的村名,对一个从过军的男人也是有点魅力的,我便花不到三万元人民币买下了。村里人却不理解,农民弃之不住了的破泥房,你个省城人偏要买来住,图什么?

   我图的是可以不像城里人,家家挤住在狭小的“空中”,每天连一小时接到地气的工夫都难得。还图可让自己只用于纸上谈兵的手,也能用于脚踏实地干点活,治治常年活在“空中”而积下的一身毛病。因此一到双休日或节假日,我都要到苏家屯管辖的这臧双台子住上两天,退休后便随心所欲地住了。只要一住下,就可日夜贴地生活,处处自己动手,事事求助左邻右居,想脱离体力劳动都不可能。一来二去的,多年积下的各种身病和心病,先后不翼而飞。

   原先,整天坐办公楼里,喝的是别人烧好的自来水,上下楼有电梯,出门有车,洗澡花几个钱就有人给搓,开会见到的人,都是每天夸夸其谈动口不动手却心情总是苦不堪言的脑力劳动者和管理者。这个群体,不是患有肩周炎抬不起胳膊,就是脂肪过剩蹲不下身子,或者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再不就是神经衰弱睡不着觉的,等等,心脑血管也多不怎么好。而一住到村里最简陋的泥屋,去哪儿都是步行,顶多是骑自行车。上厕所必须得蹲,用水也必须自己从井里一桶桶提。现在虽已用自来水了,但洗澡也要烧水或阳光晒热的水,浇地冲厕所仍得从井里提水。培垄、点种、锄草、摘瓜果蔬菜等等都要低头弯腰,每天这样下来,全身的筋肉和血脉都舒展开了。开初累得浑身酸痛疲惫,长了便浑身舒服有劲。尤其随时入眼的景物,多叫你赏心悦目而不添烦恼。

   我坐窗前写这篇文字时,纱窗上正落一只蝴蝶在扇动翅膀,窗前樱桃树上蹲一只绿头红嘴鸟儿,与晾衣绳上一只麻雀唧啾着什么。盛开着白花的土豆地里,一只花翅大喜鹊在仰脖静听,但并不插言。偶尔一只白猫匆匆从葱垄间跑过,后面追着一只比这猫大不了多少的小黑狗。小黑狗追到园子边没追上白猫,便跑向水沟边去戏弄几只刨食的鸡。井边一株红牡丹下趴着我家那只小黄狗,责任心极强地守护着院里唯一一朵盛开的大红牡丹,防止鸟儿们前来践踏,但一见追猫不成的黑狗又去戏弄鸡,便忘了护花,而箭一样向鸡那边射过去。空中成群的燕子不和猫狗们一般见识,忙着在空中翻飞,像在提醒各家,夜间可能下雨,天有些旱了,没来得及栽种各种秧苗的赶紧趁机栽种啊!右边邻居家一棵大柳树上的布谷鸟飞到我园子里叫了几声,似来催促趁雨前赶紧补种些秧苗。

   我的菜园小,又无大田活儿,什么苗也不缺,所以有闲心停下电脑将目光越过水沟的鸡鸣狗吠而望向远处。那是一条沥青公路在无边的绿野通往乡上去了。20多年前乡里统一把沙石公路取直,并铺成宽宽的柏油路,原来那条小蛇样的弯路就变成现在大蟒样粗壮的直路,可通省城了。

   路边那座大房子是我家的隔院邻居。他家房前一座比住房高点的播种兼铲蹚机库房已派不上用场,但主人还舍不得拆掉,留在那里作纪念。那库顶是灰色的,库墙是红色的,与住屋后面那座比两层楼还高的大型联合收割与脱粒机库颜色正好相反红顶灰墙。他家这座两层楼高的新机库,又和后院薛家那座比机库又高出一截的红顶白墙的新楼,及楼下一间蓝顶白墙轿车库,在公路边生成一道高低错落、颜色起伏的风景。这风景与我家的两间低矮泥房又组成另一道反差很大的风景:城里人来接地气住老式泥房,而乡下人则向往拔高一层,住空中,又不离地。不过,我住的泥房虽然还低矮地蹲在地上,但已变了几次面目,先在原来苫的茅草上盖了层灰瓦,这样就既抗风雨又保暖了;后又在四面的黄泥墙上加了一层铁丝网,再抹上一层水泥,并粉饰了白涂料,既美观又防雨水冲刷而不用年年抹泥了。加上房前屋后栽了几棵别家没有的树,如桑椹、梧桐、樱桃、石榴,我那光秃的黄泥小屋已变成了绿树掩映的水泥白屋,虽仍然矮小,却不煞风景,也不羞于见人了,也在邻居眼里成了另具美感的一道小景。

   因而不时有老乡进院来看看,并颇感慨告诉我,这小屋初建时也曾是全屯爽眼的一道风景。原先穿屯而过的窄路小蛇样弯着,是从我家小屋前穿过的。在老乡眼里,路边房子既方便又体面,所以上世纪60年代来了一位本溪市下放干部,村里给他在小蛇样弯曲的路边盖了这座窗明几净、窗框外包了几块砖的泥房。70年代那下放干部返城了,又由他前来插队的知青儿子接着住。后来插队知青娶了本村媳妇也返城了,这房便几经辗转卖到我手里。

   等这小房成了我的自疗所,也成了村人眼里一道小景时,我无意间又发现了一道风景。这风景是一个人,比公路边那道颜色起伏错落的外在风景更美。

   有回天正大雨瓢泼,偏巧有个电子邮件急需发走,而我的无线上网卡又出了故障,去乡里找网吧发,我又没带身份证,另外那由瓢泼而变得倾盆的大雨,也让我去不了,就只好找后院邻居老冯帮忙。老冯最是热心人,谁有忙都找他帮。他一听上网发邮件,说这点事好办,我侄儿冯波家电脑能上宽带网。我问哪个是他侄儿冯波,老冯说就是咱村的“一把手”啊。我说我不认识咱村谁是“一把手”,老冯“嘁”了一声说,就是你家东院盖新机库那个一只胳膊!

   我不仅吃惊,一下“顿悟”了好几件事:一是知道了那个断臂壮年男子叫冯波,而且是老冯的侄儿,二是惊奇村里的一把手竟少了一只胳膊。当时还联想,一只胳膊动手不便,正好适合当动口不动手的一把手领导。

   老冯嘲笑我,你一天光研究怎么种菜锻炼身体了,村里一把手都不知道,真够“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咱村说了算的一把手是两只胳膊,一只胳膊这个“一把手”我侄儿,是机械化种田能手,一到农忙都找他!

   我忽然自责,一个精神劳动者竟然没发现隔院住着个有故事的“一把手”。我问老冯,他一只胳膊,农忙找他帮倒忙不成?老冯说,你光看他家机库顶天立地好看了,没见机库里好几台大机器吗?春忙时找他蹚地播种,秋忙时找他收割脱粒,他比说了算的一把手还忙!我又吃一惊,他一只手怎么开那么大机器?老冯又“嘁”了一声说,就因一只胳膊,他才啥事都得靠机器,正应了一句话,农业的发展在于机械化!我侄儿这个“一把手”,是臧双台子机械化的“带头人”!

   我便借到这个“一把手”家上网发邮件的机会,去串了次门。一进院见他正披着雨衣用一只手把个独轮车推得提溜溜随他转,可想他一只手开机器手艺也必然不错。

   我从老冯口里得知,他侄儿冯波少了一只胳膊那年,才是初中生。冯波从小就心灵手巧,愿意鼓捣机械玩意,总是用巧劲儿帮父母干农活。17岁那年放暑假,他为减轻家里负担,到乡砖厂打工,右胳膊意外被砖坯机轧掉了大半截,从此成了独臂小伙子。在艺术家眼里,独臂的维纳斯是美。但一个还未成年的少年,哪个少女愿与乡间独臂的他过一辈子啊?

   冯波并不因此想入牛角尖。他想的是,不就是没了一只胳膊吗?这只胳膊是机器给弄没的,就让机器偿还这只胳膊!他又想,这只胳膊掉在了农村,就还在农村往回找!父母囫囵个养大了自己,自己却给父母弄丢了一只胳膊,自己一定要活得比父母有出息,才算父母没白生养自己一回!他还想,农民与工人比,不就差在工人用机器工作吗?自己也靠机器种地,不就是技术农民了吗?都靠机器谋生了,还有什么差别呢?他想透了自己这一连串反问,便立志一辈子扎根农村,从只手练骑自行车开始,誓作一个有出息的技术农民。

   一只胳膊无法铲蹚播种,他便率先买了播种和铲蹚机,并且学会了用一只手驾驭。有些家,主要劳力都进城打工了,便找他用机器帮忙。他不仅帮助了别人,又多了种自家地之外的收入,日子竟过得比别家还好,所以连婚事都没用父母操心,有眼光的好姑娘主动嫁来,能干的媳妇使他又多了一只胳膊。两人齐心合力,一心琢磨怎样过上有出息的日子。他们想,脱离土地不是农民真正的出息,农民的真正出息,在于从事机械化大农业,于是又率先买了大型联合收割与脱粒机。他家各种农机具最全,谁家什么工具坏了缺修理零件,都好上他家去找。我就不仅去他家借用过电脑上网,还借过电烙铁、螺丝扳子等。几次上乡里买修房子的工具和农具类东西找不着车了,都是他主动用农机车给捎回村的。

   冯波不仅率先在全屯买了播种机、铲蹚机、联合收割与脱粒机,而且率先在全屯使用太阳能热水器、电动摩托车、电冰箱、移动电话、电脑和宽带网……他虽一只胳膊,开机器,摆弄电脑,比村里谁都自如,那断臂的身影和自信的笑容,衬托着大沟乡葱茏田野里通向省城的路,成了我心中一道永难磨灭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