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孙惠芬:街与道的宗教
来源:本站 | 作者:孙惠芬  时间: 2013-07-08

   1966年,东山岗断壁前的庙堂轰然坍塌,当时只有五岁的我,还不能懂得,是人们自动毁掉它,更不能懂得驱使人们自动毁掉它那股力量,正是来自外边,来自山岗这条道通着的外边。值得庆幸的是,盛满了最巨大也最隆重的快乐的庙堂坍塌了,我童年的快乐却没有坍塌。只是它不再那么巨大、那么隆重了,它不是某种氛围和气势,也不需要人群的烘托,它一点点变成我一个人的事情了。它因为变成我一个人的事情,显得纤弱、单薄而绵长,如蜘蛛吐出来的丝线。它最大的好处,是每天都要来到我的心中,而不像死人的事,再热闹也不会经常发生。
    它依然来自于东山岗这个地方,依然与山岗上那条道有关,它是以静默的方式出现的,这与庙堂前的热闹完全不同。它一点都不热闹,是静默的,是孤独地守护着的,是不能与别人分享的。它看上去是在等待,但一点都不熬人,似乎等待愈久,心底那股快乐愈是强劲。常常要在下半晌,太阳烧饼一样吊在了西天,那股快乐便渐渐从心底的某个部位脱颖而出。只要感觉到它脱颖而出,我便从家悄悄走出来。如果是冬天,就走过长长的院墙,如果是夏天,就从后门口窜出,走过短短的屋檐。不管前门后门,最后都要来到山岗下的土道,都要走上东山岗,在那里静静地眺望――
    、我在等待大哥。大哥在青堆子小镇上班,是当时山咀子在小镇上唯一的工人。知道大哥在沈阳读过两年技校,是小镇上无人不晓的汽车、拖拉机修理大拿,还是后来的事情。事实上,山咀子的威望之所以在十里八村那么响亮,就因为出了大哥这样有影响的人物。我等待大哥,盼望大哥下班,其实是愿意看到大哥骑自行车走进家门时,给奶奶、父亲、母亲及大嫂带来的欢喜。他们难以掩饰的欢喜,让我幼小的心灵,体会到了一种类似骄傲的情绪。那骄傲很像后来跟父亲到集上,了解到山咀子在外面的威望时,涌起在心底的骄傲。却又不完全相同,集市上人们对山咀子的高看,只存在在记忆里,不细想还好,越细想越觉得飘忽。而奶奶、父亲、母亲、大嫂看大哥走进家门时的样子,是那种生了根的,是那种不用细看,一瞥之间就能长出叶开出花的。
    从对一个热闹场合的热衷,到独自的,对大哥下班回家的盼望,其实跟庙堂的坍塌毫无关系,这只是时间的巧合。在我六七岁的年龄,我已经懂得体会大人们的心情,我的快乐来自父母、大人们的快乐。大人们在一天的活干完之后,由一个让他们骄傲的人的回来而荡起的心底的快乐,不自觉间就影响了我。
    大哥给他们带来快乐,是怎样积蓄着我心底里对大哥的盼望,这一点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站在越来越烧红了半边天的霞光里,远远地向着八里庄眺望。那里也有一个山岗,那个山岗不断地晃动着一些身影,那些身影都是慢慢悠悠的,如一头老牛。大哥不会是这样,大哥一出现,就如箭样飞快,因为大哥骑着自行车。那时候在我的老家,没有几个人有自行车。终于,大哥出现了。大哥的车子骑得很稳,但也能感到是箭一样的飞快。大哥迎着通红的霞光。霞光――是我在那样一个默默地盼望中永恒的景色,即使偶尔碰上阴雨天气,它也是那样明晃晃地映着我的眼睛。大哥迎着霞光向我骑来,穿过八里庄的小河套,越过河套边的土岗,向我站着的东山岗骑来。这时,当我发现大哥已向东山岗骑来,我会蓦地转过身,飞也似的冲下山岗,向家跑去。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我满头满脸都鼓荡着因跑动而带起的风。我跑回家,却并不大喊大叫向大家报告消息,我深深喘息一会儿,而后缩在后门口。如果是冬天,就缩在院子里,在那里屏息敛气,再一次静静地等待。这一次的等待,有着玩味的意思,欣赏等待的意思。有时,大人们正忙,不会看到大哥的身影,但有一个声音,他们是无论如何都能听见的,那就是大哥放自行车时咔嚓的一声。那一刻一旦降临,我便挨个去看大人们的脸。这响脆的一声,是我后来听到的所有音乐合到一起,都无法达到的一种美妙。奶奶和父亲一样,性格外向,一瞬间,笑爬满了眉梢,而母亲和大嫂比较含蓄,没有表情,但干活的脚步却嗖嗖地快了起来,我的心底,顿时汪出了一罐蜜……
    东山岗带给我盼望的快乐,一直持续到上小学一年级。后来,我的二哥、三哥,都在大哥的努力下,走出山咀子,到小镇当上了拖拉机手,他们常常把拖拉机、汽车开到东山岗,开到家门口。走出去的人多了,大人们的骄傲粗壮起来,也就粗糙起来,如同细粮吃得多了,香也不觉得香了。走出去的人多了,我的盼望,也不再是纤细的丝线了,我动辄就在大门口喊,大哥回来啦――二哥回来啦――这种虚张声势,因为过早、过多地释放了快乐,使他们真正到家之后的快乐大有所减。但得承认,这又是别一种滋味的快乐了,当声音通过耳畔震动了草垛、院墙,一种为天地所接受的响彻云霄的震撼,会使我浑身的毛孔瞬间耸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