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的早晨太阳变得格外勤劳。
凌晨四点,拉着布帘的窗子由黑变灰,高翘尾巴的小花猫开始在窗台上做弓背运动。她有些歉意地看一眼小猫,这个在青浦路上捡到的流浪猫已经习惯了与她一道起早。她准备好丈夫和孩子的早饭,走出这间租来的蜗居,骑着那辆小小的前三轮自行车来到青浦街时,城市东方挤满了高楼大厦的港区已经泛白,那是一片叫钻石港湾的地方,夜里总是灯火通明,霓虹闪烁。她节奏匀称地扫了大约百米的样子,后背变得潮湿,掩映在法桐枝叶间的路灯开始变黄,路灯一黄,天就亮了。
她叫王国真,是青浦街道办事处一名环卫工人。五一这天,其它劳动工人可以享受法定假日,在家里洗个澡,睡个懒觉,让绷紧的肌肉像夜间的腰带一样松弛下来。但她不行,因为她负责的这条七百米长的青浦街松弛不下来。青浦街是条百年老街,像条纤细的扁担挑着两个城市广场,虽说没有主干道那样车水马龙,但行人和车辆也不少。街道两旁依次排列着一些日俄时期的老建筑,建筑都不高,淹没在法桐古槐硕大的树冠里。她喜欢街边的老房子,这些房子不仅样式各不相同,色彩搭配也很入眼,有烟色、明黄色、铁青色和灰白色,但无论哪一种颜色建筑,墙壁上都长满了一种叫爬墙虎的萝类植物,给这些老宅披上了绿色的甲胄,五一前后,这些爬墙虎尚在返青,条条藤蔓如同老房子外露的青筋,让整条青浦街带有一种脂肪耗尽的沧桑感。在众多建筑中,她尤其喜欢古老的青浦小学和小学西边那栋望海楼,青浦小学是古堡式的赭色建筑,铺着绿色塑胶地面的操场平坦整洁,尖尖的楼顶很像进口大片中常见的教堂,她初到青浦街的时候,在这所小学门口伫立了许久,她想到了自己上学的乌斯力中学,那是由一排土坯房和一个长满荒草操场构成的学校,除了旗杆上国旗十分鲜艳外,其它一切都是土灰色。与青浦小学毗邻的望海楼通体白色,圆形拱顶的每一扇窄而高的窗子都有雕花的窗楣,有了窗楣,窗子就变得生动,如同人的眼睛,如果没有一道眉毛,再大的眼睛也不会受看。窗子上方的屋檐下还有许多带着翅膀的天使,她在晚报上知道,这种风格的房子叫巴洛克式建筑,源自遥远的西方。阳光下的青浦小学和古槐衬托的望海楼如同一对儿相依相偎的恋人,看上去令人心生萌动。上工的第一天,她生出想写一首诗的念头,但只写好两句便想不出下文,这两句是写给青浦小学和望海楼的:
我儿时的梦想,
我心中的诗
她把这两句诗说给丈夫杨柱,杨柱嘴一撇:一个扫街的写诗,笑不笑死人。丈夫的嘲讽她并不恼,丈夫也有软肋,丈夫不喜欢乌鸦,为此换了三个打工城市。她回敬说:一个泥瓦匠,有什么资格讨厌乌鸦呢。
青浦街在市政管理上属于二级马路,由区里保洁,区里再下到街道,街道又下给了环卫队的王国真。在王国真眼里,青浦街就像个穿长衫有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一天不打理,就如同早晨不剃须,会毛了半张脸。街道办事处吴主任对青浦街的保洁也十分重视,指示说城市的书房不能脏,要全天候保洁。主任多次在会上讲,青浦街是城市的书房,书房应该是最洁净的地方。
今天,王国真心情不错,这心情不仅来自五一节的好天气,还因为昨天吴主任表扬了她。
吴主任是个很帅气的领导干部,开会讲话极有风度,白皙的皮肤加上一副亮晶晶的眼镜,看上去像个大学教授。她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有模有样的领导会请自己吃饭。半个月前的一天傍晚,王国真在清理青浦小学校门口那两棵冬青树时,在树下捡到一个皮夹,里面有身份证和一排花花绿绿的卡,皮夹中没有钱,也没有工作证。当夜,她把皮夹交给了队长。队长是个肚腩很饱满的中年人,穿着和警察相仿的城管制服,喜欢骑摩托巡检辖区卫生状况,队长对环卫工有罚款权,哪段路面有未清扫的垃圾,他会叫来环卫工人发一通火,但从不罚钱,他知道这些工人收入不高,需要养家糊口,罚款等于减粮。环卫队三十二个女工也都恐惧他的叫骂,尽量保洁到位,不给队长摩托车停下来发火的机会。队长接过皮夹,打开翻了翻,道:王国真,这是你第二次拾金不昧了。王国真回答说:上次是,这次不是,上次包里有钱,这次都是些花花绿绿的卡。王国真在去年冬天捡到一个皮包,包里有七千多块钱,她交给了队长,队长说她干净,她知道干净是大连方言,是夸一个人好。队长把钱交给了街道,街道吴主任说要奖励她,可能是太忙了,奖励的事没了下文。队长说:你不懂,包里有身份证,这些卡可以当钱花。
捡到皮夹第二天,王国真到青浦街保洁,七百米的街道她每天要清扫多个来回,清扫一遍后她会到青浦小学的门口小憩片刻。学校门口是个公交车站,为了方便等车,市政部门在步行道上安置了两条木质长椅,这便是王国真休息和吃午饭的地方。王国真喜欢在这里坐坐,一来高大的法桐可以遮阳,二来可以看看学校操场上嬉戏的孩子。青浦小学古朴典雅的铸铁栅栏上,长满了一蓬蓬黄色的迎春花,今年闰四月,花开的晚些,她的家乡没有这种花,这花的颜色总让她想起家乡的田野。她也喜欢校园里的孩子,这些孩子和她的女儿妞妞年龄仿佛,妞妞也在上小学,只不过那是离家较远的一所外来工子女集中的小学,丈夫每天要起早把孩子送到学校,然后再去建筑工地干活。要是妞妞能在青浦小学上学该多好!
时近中午,她从三轮车后斗里拿出用塑料袋包着的饭盒和一瓶装满凉开水的可乐瓶,可乐瓶装水很实用,不怕碰,在三轮车后斗里翻来滚去也无妨。饭盒是旧式铝制饭盒,这饭盒和她一段中学往事有关,所以一直舍不得换。那一年,她在家乡乌斯力中学读初中二年级,学校新来一个姓陶的女老师,陶老师刚从省城师大毕业,一脸朝气像春天的油菜花,明亮耀眼。陶老师喜欢诗,讲语文课时常常会吟诵一些新诗,在那个不流行追星的时代陶老师却成了农村学生心中的星。王国真那时还叫王国珍,一次下课后,梳着长长披肩发的陶老师很随意地说:王国珍,你知道吗?有个诗人叫汪国真,你们的名字很相像。陶老师借给她一本汪国真的诗集让她读,这一读,便入了迷,她开始偷偷在日记中写诗。当发现王国珍归还的那本薄薄的诗集比原来变厚许多,陶老师心生警觉了,担心白纸一样的王国珍被所谓的诗给涂鸦。陶老师找王国珍谈话,问她是不是喜欢上写诗了,告诉她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是考出去,你明年就要中考,中考是必须拼尽全力跨过去的一道门槛,不能分心,诗这种东西即迷人又害人,会毁了你。王国珍没有听劝,她对陶老师说:你让我脑子里开了一扇窗,有了这扇窗,我就是回村务农心里也亮堂。她把课本、作业本上名字中的“珍”字统统改成了“真”,并认认真真地开始写诗,但她只是写给自己看,并没有想到发表,也从来没有投稿。乌斯力中学能考出去的学生很少,和大多数学生一样王国真没有考上县高中,她回乡务农了。回乡后,她开始种向日葵,她种的向日葵花盘格外大,籽粒十分饱满,村民都怀疑她用了什么特效肥,问她,她粲然一笑说,爱,是最好的肥,你爱它,它就会长得好。乌斯力的冬季人们喜欢猫冬,猫冬必不可少的就是被当地人称为毛克的葵花籽,死冷寒天男女老少盘在火炕上嗑毛克、看电视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王国真因为毛克好而四乡闻名,当年和杨柱相亲时,杨柱指着自己两颗有凹槽的门牙说,王国真你看看,这都是你的毛克害的。就这么一句话,他们相爱了。结婚后,她带着一大包毛克去看陶老师,陶老师说:你很乐观我特别高兴,把平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是一种本事。陶老师赠她一个铝制饭盒和那本她读过的汪国真诗集,来大连时,她带来了这两样珍贵的礼物。
时间已是正午,几个吃过午餐的学生在铁栅栏边的迎春花丛中抓蝴蝶,春天的蝴蝶虽笨,但孩子们徒手还是没法捉到的。一个男孩子隔着栅栏看到了她的扫帚,问可不可以借来用。她摇摇头,说用扫帚来扑,蝴蝶就没命了。一个梳着板凳头的小女孩双手把着铁栅栏向外看,黑黑的铁栅栏把孩子脸衬得满月一般白,她注意到孩子对饭盒好奇,就微笑着说,没见过吧,这是古董呢。小女孩一双眼睛圆而大,让人心生怜爱,她忽然觉得这孩子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等孩子们被上课的铃声唤走她才想起:这孩子特像电影《城南旧事》里的那个小姑娘。
她喝了一口水,正要打开饭盒,队长骑着摩托一个刹车停在她面前,队长骑摩托从来不戴头盔,让人很远就能认出来。队长一脚支地,一脚踩着刹车,对她说:王国真,上车跟我走。她愣了一下,站起身却没上车,看看三轮车,再看看手里的饭盒,意思是问:这正午吃饭时间上哪儿去呢?队长拧了一下油门,摩托车嗡嗡叫了几声,像是在回答她的提问。队长说:把工具车锁在树上,人跟我走!队长的话不容置疑,她只好照做,骑在摩托车上一阵风被队长载到了青浦街西头的街道办事处。
队长领着她径直来到位于一楼的食堂,办事处吴主任正在一张圆桌边等他们。吴主任白色的衬衣十分耀眼,与主任洁净的衬衣相比,她感到自己身上草绿色的环卫工装有些失礼,自己至少应该去拍打一下身上的尘土才好。吴主任很热情地起身握手,请她落座,桌上已经摆好几样菜,还有一盘冒着热气的水饺,她被水饺的热气蒸得云山雾罩,搞不懂吴主任这样的大领导怎么会请一个环卫工人吃饭。
吴主任给她斟了一杯啤酒,举杯说:感谢你呀王国真同志,你给街道争光了。她疑惑地看了身旁的队长一眼,队长在主任面前特别节约语言,两手按膝,军人一样胸背挺直地端坐着。主任接着说,你知道你捡的皮包是谁的吗?主任接着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但她对这个名字却很陌生,她摇摇头,再看一眼身旁的队长,队长说了一句:那可是个大人物,说完就不再解释了。吴主任笑了笑道,你如果经常看本市新闻的话,你就会认识他了。她不知为什么点点头,自己确实没法看电视新闻,因为早新闻和晚新闻的时间,她都在青浦街上保洁,尽管她那间蜗居里有一台旧电视。主任不再说皮夹主人的事,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中午接见她,因为工作实在太忙,一个上午都在谈项目,连看报纸的时间都没有。吴主任还说了环卫工作对这座城市的重要性,说青浦街尤为重要,因为这条老街有文脉,是这座城市的书房。吴主任这个比喻很新鲜,青浦街两旁那些别墅一看就是读书人住的,典雅别致,风格各异,每栋房子房龄都要高过白发苍苍的爷爷。吴主任问她:王国真同志哪里人呢,听口音不是本地的吧?塔河,她说,一个大兴安岭深处的县城。主任又问:北面打工的人都爱去江浙广东,你怎么来了大连?她说,这事说来话长,我本来在家里种毛克,对了,毛克就是向日葵,塔河人嗑毛克就像大连人吃海鲜,上瘾。我种了十亩毛克,年年丰收,毛克开花那个好看哟,黄黄的花海能跑船,把半个天都染黄了,我本来不想走,可杨柱出来了,杨柱是我丈夫,瓦匠,杨柱出来我能不跟着走吗?我就只好不再种毛克了。其实杨柱也不想出来,可是村里成年男人都走了,连个打牌的伙伴都没有,也就随大流出来了。她停顿了一下,看主任很专注在听,就接着说,杨柱落脚大连,说来理由很简单,因为大连是个没有乌鸦的城市。吴主任放下筷子,好奇地问,打工和乌鸦有什么关系?她有点羞涩地解释说,杨柱讨厌乌鸦,他先是去了北京,北京建筑工地边的杨树上,乌鸦成群,一天到晚嘎嘎叫个不停,他就离开北京去了沈阳,哪成想沈阳乌鸦也多,不仅北陵公园乌鸦成群,连市政府广场也是乌鸦满树,他心里犯忌,转头来了大连,也真奇怪,一进大连,脚下便生根长在了这里,把我和孩子接了来。他回去接我时说,真神了,在大连一只乌鸦也看不见,倒是有许多喜鹊,每天早晨听喜鹊叫心里格外舒坦。吴主任哈哈笑起来,摇摇头说,你老公挺迷信的,盖房子搞工程管什么乌鸦喜鹊,再说乌鸦过去也是神鸟,辛弃疾词中写的“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就是指乌鸦。她眼睛为之一亮,问:主任喜欢诗?吴主任说,我在大学是学中文的。她又问:您喜欢汪国真的诗吗?吴主任说,我喜欢北岛、顾城的诗,汪国真嘛,有点小儿科。她不再问了,人家当领导的怎么能和她喜欢一个诗人呢?她也知道北岛、顾城,但她读不懂他们的诗。吴主任问她工作和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她知道这是一种客套,像所有的领导慰问都要有这样一句话一样,不能当真来回答,便说没有。主任对一直不说话的队长说,这样吧,五一给王国真同志放一天假,算是奖励国真同志拾金不昧。队长说没问题,五一这天青浦街的保洁由宋嫂负责。宋嫂是环卫队中唯一没签合同的大姐,患有静脉曲张,在队里干些零活,因为要供养一个脑瘫的儿子,她坚持出来打工,以宋嫂的身体扫一天青浦街,两条腿肯定吃不消。她对主任说,谢谢吴主任,五一我还是上班吧,扫街习惯了,一天不扫倒会不自在。
吴主任用餐巾试了试嘴角,重新打量着这个穿着环卫制服的女性,眼中的神采像浓缩的彩虹,明亮而绚烂。好一会儿,主任才意味深长地说:难怪国真同志能拾金不昧,因为国真同志思想有一种境界,境界呀!主任的感慨她没有多想,她想不该把那么辛苦的活儿转嫁给有静脉曲张的宋嫂。主任站起身道:五一我值班,中午我去帮你扫街!
吴主任五一要来帮自己扫街,这让王国真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她觉得这个学者模样的主任很可爱,富有人情味,不仅请自己吃饭,还能放下架子来帮自己扫街,要知道,哪怕这是做做样子也是件不容易的事,电视新闻里慰问环卫工人的领导不少,可是哪个领导去动一下扫帚了?她遗憾的是主任不喜欢汪国真的诗,要是喜欢的话,她可以为他背诵一首,十几年过去了,陶老师赠的那本诗集她一直珍藏着,从塔河带到了大连,她在扫街的时候,还常常背诵一些熟悉的诗句自娱。
队长骑着摩托载她回青浦街,街上车多,摩托车也挤在车龙里,她在车后说,不知自己的饭盒会不会丢,学校门口人挺杂的。队长不说话,加档换挡,摩托像车流里的一条泥鳅,钻来钻去,不一会儿就到了青浦小学门口,下车一看,锁在法桐树上的三轮车以及车斗里的扫帚垃圾袋等一样不少,饭盒也在,她看了队长一眼腼腆地笑了。队长跨在摩托上,撇了撇嘴说:就你拿个铝饭盒当宝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捡的垃圾呢。队长在主任面前话少,在王国真面前也是冷冷的话不多。他骑着摩托走了不远,又折回来,对王国真说:对了,我替宋嫂谢谢你啦。说完,一缕蓝烟绝尘而去。
今天是五一,时间又临近中午,王国真想着吴主任一会儿要来帮自己扫街,心里就像摞了一摞糖饼般加倍甜蜜。早晨带饭的时候,她特意烙了糖饼,还洗了几个水萝卜用食品袋包好, 如果主任口渴,可以吃个水萝卜。她知道领导都注意形象,不会在大街上吃什么,但水萝卜是小东西,随便吃一个无妨。临上班时,窗台上的小花猫喵喵叫了两声,她抚摸了一下小猫毛绒绒的头,小猫兴奋地高翘起尾巴,也想跟我去扫街?她说,小猫又叫了两声,从窗台跳下来,来到门口,好像真要跟她上街一样。上午,她在青浦街上来回清扫了五遍,街面很干净,无论是疾驶而过的车辆还是人行道上的行人很少有人丢垃圾,清扫第四遍时,她看到路中央有一块火腿肠红色的肠衣,正要过去捡,突然,一只喜鹊从树上飞身掠下,在车辆的间隙里叼起肠衣倏然飞走了,她笑了,喜鹊也来帮忙,这个节日太开心了。望着干净的长街,她忽然发现原本黑色的柏油路竟然变白了,阳光下,没有树荫的地方白得十分耀眼,车轮能把黑的碾成白的,也会把白的碾成黑的。这几天,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那就是通往望海楼路口柏油路和路边石之间,有一棵细叶的小草,按常理她应该把小草拔掉,但犹豫再三之后,她没有拔,她很惊奇这棵小草的生命力,在青石和柏油之间,这棵小草居然能活下去实属不易。她开始留心这棵小草,尽管队长如果发现会训斥她,但她还是把小草作为一个秘密收藏起来。今天扫街时她发现,这棵小草竟开了一朵小黄花,花虽小,色却正,如同一张微小的笑脸迎着她,让她十分感动。
正午的青浦街是静谧的,除了路上的汽车之外,其它一切都保持着舒缓的节奏,因为街旁是别墅,开不了商铺,居住的人又不多,所以有一种难得的清净。几个常出来散步的老人都文质彬彬,有喜欢遛狗的还不忘带着垃圾袋随手清理狗的粪便,每当看到这一幕她便很感动,觉得自己有福气,来保洁这样一条老街,她常常听到负责保洁其它街道的姐妹抱怨狗的便溺太多,而自己却没有这个烦恼。
青浦小学五一没有放假,在操场上搞活动,绿色的操场变成了一个百鸟园。她喜欢这些校服整洁的孩子,站在校门口长椅边,她痴痴地看孩子们嬉戏,看得眼花了,她忽然发现妞妞也在这些孩子当中,揉揉眼再看,妞妞又不见了。她收回目光,看铁栅栏上的迎春花,这些瓷实的小花,每一朵都缜密紧凑,和家乡的向日葵不到花期的尽头不会凋落。在老家的时候,她种的向日葵开花虽大,却开得结实,再大的风也吹不掉一叶花瓣,可是在阳台上养的一盆月季就不行了,无缘由会有花瓣脱落下来,让人心生惆怅。
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下来几个民工模样的人,背包罗伞,东张西望,看样子对青浦街这里不熟。其中一个有些驼背的中年人过来问她望海楼在哪里?这些民工找望海楼干什么呢?她向西侧指了指说,不远了,前面拐个弯就是。驼背民工的脸上沁着汗,拎的包似乎很重,她说,用我的车推过去吧,用完了送回来就行。民工们很感谢,一口一个大姐地叫着,把行李放到她的三轮车上,推车朝望海楼走去。她没有跟着去,她担心吴主任来了找不到自己。
她把饭盒和装着水萝卜的食品袋用帽子盖住,目光依然透过迎春花丛飘向校园。绿色塑胶操场上白色跑道在明亮的阳光下有些耀眼,她想起了家乡那片向日葵,向日葵虽然明亮,但从不耀眼,那种柔和的黄色会透过眼睛融进人的心里,让人暖洋洋的想舒展自己。她想,这塑胶要是换了草坪就不会有这种刺眼的感觉了,有生命的草和没有生命的塑胶虽然颜色相同,给人眼睛的营养却不一样。
一会儿,主任来了很可能会问自己有什么困难,自己该怎么说呢?那天主任问了之后,她就在想这个问题,但不知该说不该说?她一直梦想着妞妞能到青浦小学读书,如果吴主任能帮这个忙,她会感恩不尽的。妞妞虽然上一年级,但学习很用功,在那所民工小学能考一百分,在青浦小学也不会差。妞妞有次跟她来青浦街,天真地问她:妈妈,妞妞上学为什么要走那么远?这里不是有学校吗?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妞妞,这个疑问像鱼钩一样一直钓着她的心。
时间已过正午,那个驼背民工把三轮车送回来,并一再致谢。她问你们到望海楼干什么?那栋楼好像长时间不住人了。民工说他们是受雇来拆迁的,望海楼要拆了,听说要建一座星级酒店。她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望海楼,多么漂亮的一栋楼,却要拆了。她坐在长椅上,遥望着马路的西头,街道办事处那座五层楼的建筑虽然看不见,但方位不会差,吴主任如果来,肯定会来自这个方向。
她痴痴地望着马路,不知道队长的摩托已经从东面驶了过来。队长没有下车,支着一条腿说:王国真,下午两点以后放假吧。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队长问:是我自己放假吗?队长摇摇头,三十二个人,还有宋嫂,都放!队长扭了一下油门,放低了声音说:这是我定的事,你们悄没声就是了。说完,一缕蓝烟开走了。她看看表,已经是一点多了,操场上的学生陆续离开校园。她觉得该吃饭了,铝饭盒里的糖饼肯定变硬了,糖饼要热吃,一旦凉了,甜就会变咸。她打开饭盒,糖饼颜色金黄,像家乡熟透的向日葵,但她没有胃口,又把饭盒盖住。在合上饭盒的时候,她发现一个小女孩的身影正靠过来,抬头看,是那个梳着板凳头的小姑娘。是你,有事吗?她笑着问。小姑娘一双眼睛似乎会说话一样,很招人喜爱。小姑娘递给她一个纸盒,说我有两个,给阿姨一个。她惊讶地问:是什么呀,为什么要给阿姨?小姑娘认真地说:妈妈说了,吃凉东西会肚子疼。小姑娘说完,摆摆手,像只快乐的小喜鹊蹦蹦跳跳跑进校园。
她小心地打开纸盒,发现小姑娘送她的是一个多层黄色保温饭盒。
她捧着饭盒感到自己在捧着一朵盛开的向日葵,脑海里忽然跳出这样两句诗:
我儿时的梦想
我心中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