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谢友鄞:谁是对手
来源:本站 | 作者:谢友鄞  时间: 2013-06-25

   我退休后的第一个感慨,便是世态的炎凉。
  那天,我从新盖的小独楼“老干部之家”走出来,一位老汉反手牵头驴,像琢磨啥似的,正冲着小楼有滋有味地笑。我也会心地笑了。我随老干部参观团,跑了不少地方,才知道,到处都在兴建“老干部之家”。可我们这幢小楼与众不同,正面墙壁用深蓝色格子,设计了一个棋盘式图案。我当了好多年主管文教的副县长,下了二十年象棋。小楼落成时,特意请我去剪彩,我差一点掉了泪!
  那老汉不是王老疙瘩吗!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这儿的乡民,额头又低又窄,让人觉得压抑。王老疙瘩疏眉朗目,前额出奇的开阔,泛出油光;穿件对襟白布褂,一把山羊胡修剪得利利落落,飘拂胸前。这老汉,有点乡绅气魄。王老疙瘩朝我拱手道:“老县长,‘马老太太’在对过棋市摆擂台,狂了!他自吹杀遍全城无对手。您不去治治他?”
  我笑了。勾我吗?“马老太太”和我一起退休的,他原是县政府的科长,我们是快二十年的棋友了。老马早就承认,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唯独服我。退休后,我曾邀老马去“老干部之家”对弈,他几次都躲开了。“老干部之家”座落在城边上,附近有片白杨林,林子里藏着个鸟市。一只只鸟笼挂在树上,养鸟的揭开笼套,百灵子便唱起来。 卖鸟的不像街市小贩那般吆喝,而是和买家一起,静静地品鸟,悄声细气地论价。倒是旁边的棋市,砰砰梆梆,一片喧嚣,把幽静的小树林闹得杀气腾腾。王老疙瘩连扯带劝我:“老县长,玩会去吧,该享受享受了。”
  我知道,王老疙瘩跟老马有旧怨。老马跑到这儿享受百战百胜的乐趣,我干嘛扫人家的兴。老马的棋摊旁,围了一圈人,又有一位败下阵来,竟没人敢跟他较量了。我踮起脚,朝里瞅,乐了。棋盘摆在地上,老马盘腿端坐,大脸庞被笑纹扯得稀松,瘪着嘴巴,美滋滋地巡视众人。王老疙瘩反手牵驴,挤到棋盘前,弯下腰,眨巴眼晴道:“马科长,咱会你。”
  老马仰起头,撇歪了嘴。在老马摆设的棋摊前,能上阵的,论身份,都是城里人;论地位,最孬也是拿退休金的职工;论棋史,谁没在棋市上转悠过三、五个春秋。老马尖酸地笑着,那意思谁都以为是:嗤,从哪儿钻出个不识相的土佬?其实,众人不知,两人早有过节。这时,附近的一只百灵,忽然学出猫头鹰的叫声,这可是少有的“脏口”,晦气。老马更觉不吉利,厌恶地一挥手,不跟你下。不值!
  王老疙瘩火了!他也是一把胡子的人,在乡下,被人敬重呢。王老疙瘩扭回身,掰开毛驴嘴巴,说:“十七、八的姑娘,四岁口的驴。这驴,值吧,输了给你。”
 老马露出恶作剧般的笑,询问地瞅众人,大伙兴奋地哄闹起来。在围观者监督下,两人起誓画押,摆子。那头毛驴,从王老疙瘩的身后,探头探脑地摇耳朵,龇牙帮,抹搭眼皮,窥视棋盘,似乎担心自己的命运。我暗暗地笑了,扭身走开,眼不见心净,遛鸟市去了。王老疙瘩瞎闹,摆弄驴行,玩“象”,不是自讨苦吃。这能赌气?!
  两年前,本县棋风正盛。大晌午头,我和老马在政府后院的老槐树下对弈。我把挎梁背心卷得露出肚脐眼,啪哒啪哒打着蒲扇。老马却穿着制服,连领口都结着,这人也忒周正了。老马跟我和了一盘,输了一盘,第三盘,进入残局。老马有内秀,棋下得棒,从政府大院,到街头里巷,除了我,还没见谁赢过他。我曾疑心老马故意让我。但他跟我下棋,每一步每一盘都下得蛮认真,厮杀到难分难解的当儿,又是皱眉又是摇头。有一回,他竟紧张得咬破嘴唇,血滴落到棋盘上,把我吓了一跳,真是一场“血战”。第三盘残局,抓挠人!我焦躁地拍着蒲扇,出气都不匀乎了。忽然,我眼睛一亮,老马漏了一步,我连忙抓起“马”,往“卧槽”上一扑,嗨,落地生根,老马一愣,第三局他又输了。半响,老马撩起眼皮,一脸羞怯,叹服:“县长会使马,真会使马呀!”
   我得意地笑了。这句话,几乎成了老马的口头禅。有人曾讥笑他,县长不会使马,咋能把你从乡下的小文教助理,提拔成科长了。老马细声细气地骂道:“妈拉个巴子!我老马这一生,像下棋一样,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就在这时,从老槐树后面转出一位老汉,我认识他,王老疙瘩。他大概早就来了,蹲在老槐树后面,见我们下完棋,才畏畏缩缩地踅过来。王老疙瘩冲老马笑道:“马科长,我这是第三趟求您了,人家都说有规定的,准了吧。”
   王老疙瘩是大王庄的,四十岁才成家,前些日子,他的一对孪生女儿,同时考上本硕连读的名牌大学,还是同校同专业,双喜临门,喜气洋洋,可轰动了。乡户人家,咋调教的,这老汉,我敬服!老汉苦着脸说,两个闺女去省城报到,走山路搭汽车,出山后坐火车,还有学费、书费、宿费,数太大了。王老疙瘩已经找了老马两趟,这事归他管。我白老马一眼,说:“县政府不是设了寒窗基金吗。老马,你把这事办喽。”
   王老疙瘩眼睛湿了,朝我一鞠躬,弄得我心里热乎乎难受。在我们这个国家级贫困县,不少人称我是平民县长,我惭愧呀。这个老马,他的宝贝儿子连考两年都落了榜,前些天打群架,差点被公安局铐去。老马见我脸色不好看,带老汉走了。
   我在树荫底下打个盹后,走进茅房,刚蹲下, 后院门口传来老马的声音:“这驴,是你的?”
    “嗯嗯。”王老疙瘩的声音。
   大概王疙瘩办妥手续,领了钱,出来了。
   老马训斥王老疙瘩:“你倒挺会弄景,没路费,不会把驴卖了。丫头片子考上个学,跑这儿臭显摆啥!”
   什么话!我气坏了,肚子疼,起不来。
  老汉是骑驴进城的,把牲口拴在大院后门口的树旁。老马跟出来,一瞅炸了:“嗨嗨,把树啃了,还拉了一地粪蛋。这回你不有钱了吗,把草料钱、卫生费交了吧。”
   一阵沉默。接着,一阵急促的蹄声,老汉准是翻身上驴,跑了。
   老马威胁地叫喊:“老疙瘩,咱有会着的时候!”
   时过境迁,人的变化真大呀!我和老马都从权力的大院退了出来。两年没见露面的王老疙瘩,畏畏缩缩的样子没了,穿得干净利落,会老马来了。
   就在这时,棋摊那边轰地一声喧闹,乱了套。我扭转身,见老马卷起棋包,掠过老汉的驴,摇摇摆摆地走了。我一愣,王老疙瘩输给老马,不奇怪。可没料到老马真敢要人家这么大的活物。我寻思他不过是赌赌气,开玩笑。连忙走过去招呼老马。
   老马像没听见,自个儿跟自个儿说:“巧了,我家正要拴台小车呢。”             
   我吆喝:“‘老太太’,胡闹啥!
   老马撩起眼皮,满眼是白,抹搭我一眼,蹶达蹶达走了。
   啊啊,二十年了,老马对我的尊敬和驯顺,竟化为不屑一顾的白眼。我气苦了!
   王老疙瘩走过来,安慰地望着我,说:“老县长,明个儿我出门,上省城,看俩闺女去。”
   我心里难过,傻老汉呀,你甘心受人家的欺负?偌大的活物跟人家走了,不心疼?竟像没事似的!我呆了呆,说:宽心……去吧。驴,我定给你要回来。
   王老疙瘩嘿嘿一笑:“算了吧。老县长你咋还糊涂。而今在他眼里,你还不如一头驴值钱了。”
   一句话,气得我躺倒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王老疙瘩从省城回来了,头上戴顶前进帽,脚上换了旅游鞋,手里拎两盒玛瑙相棋。王老疙瘩将一盒相棋搁在我的床头柜上。
   我说:“干吗?”
   他笑道:“俩闺女给您买的。”
   “甭。”我拒绝,太珍贵了。
   “收下。”
    我心窝一热:“学生们都好?”
   “不赖不赖!我吩咐她们,就冲老县长,也得学好。”
   噢,他是下车后,直接扑奔我来的,还没回家呢。想到那头驴,我来了气:“走,找‘老太太’去。这县没人了,非得我亲自收拾他。”
   王老疙瘩惊喜地望着我,拎着玛瑙相棋,拱肩驼背,山羊胡子直翘,像去赴喜宴的“老寿星”。赶到棋市,我分开众人,黑着脸,往老马的棋摊前一蹲。老马一愣,我们四目对视,他那双瞳仁里,像有一对老鼠,冲着我探头探脑。我把眼睛瞪得溜圆,哗啦,气呼呼摆子。老马瘪瘪嘴,心机很重地一笑,摆子。老县长出山了!这消息在棋市传开,人们纷纷涌过来。
   我发现,围观的人,站在我这边的特厚。“马老太太”那面,稀拉拉几个人,但也都朝我投来“一伙的”目光,还生怕我看不见他们的心思。
   后面,一只小板凳塞到我屁股底下;左面,一只紫砂茶壶送到我跟前;一根老旱烟从右面递过来,“嚓”,火替我点着了。我心血热乎乎涌!连遛鸟的都凑过来。鸟笼子举在我的头顶。人们屏声敛气,周围一片棋声鸟语。
   唉,下棋,本应是一种乐趣呀。
   我在职时,有意无意,曾把这种斗智的游戏,看做了解一个人,考察下属的机会。有的深谋远虑,有的鼠目寸光;有的豁达大度,有的心胸狭隘;有的优柔寡断,有的敢于拍板;有的粗心大意,有的慎重细致;有的骄矜狂妄,有的虚怀若谷;有的敢进攻,勇于开拓;有的善长防守,能稳定局面。二十年前,我下乡检查工作,与老马在棋盘上结识了。虽然他腆腼羞怯,少了点男子汉的气概,但我看出,他有内秀。我排除异议,把他带在身边。
   我捏起紫砂壶,一仰脖,喝口茶水,烫心;又狠狠吸口老旱烟,真冲。棋势进入中局,我和老马连一句话还没有说,默默地对峙着,较量着。老马心虚了,胆怯了,被迫接受了我的挑战?还是暗暗跟我较劲、发狠?反正我信心十足,二十年都走过来了,收拾他不成问题,全县的棋友,甚至全城的百姓,谁不知道!
   如今退休了,我从一县的“帅”,变成一只普普通通的“卒”。可我还要过河,还要厮杀!
   棋势进入残局。我渐渐感到吃力,心一点点抽缩。我惊讶地发现,我向来得心应手的残局,变得对我不利了,对方狡诈,走残棋的功夫极深。我抬起头,老马城府很深地一笑,他那凝聚的目光像一只攥紧的拳头,朝我挥舞过来!
   我忽地出身冷汗,连忙低下头,惊慌地抓起“马”,砰、砰、砰……棋盘上乌云翻腾,形势急转直下:我输了。而且,恰恰败在“马”上!
   我呆住了,半天喘不过气。饶舌的百灵子不叫了,观棋的人傻了,周围死静。我耳畔响起一个遥远的细声细气的声音:“县长会使马,真会使马呀!”啊啊,有人利用棋盘,利用我的愚蠢和个人好恶,成功地进行了一场人生角逐。
   面对降下旗帜的我,老马还是那么谦恭,还是那么羞羞怯怯,只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话:“二十年了!”
   我眼睛一黑,差点栽倒。“老县长,老县长! ”人们惊呼。我心里滴血,双手撑住板凳,拚命站起来,又愧又恨地退到人群后面。
   就在这时,王老疙瘩站到我的位置上。他面对“老太太”,还是那副模样,拱肩驼背,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眨巴眼睛说:“马科长,咱会你。”
   “马老太太”一愣,像是说:咦,你又回来了。老马蛮有滋味地笑起来,鄙夷地说:“你不配。”
   王老疙瘩谦卑地低下头,嘟哝道:“输了,把玛瑙相棋给你。”
   “马老太太”噼哩啪啦,伸手摆子。王老疙瘩按住他的手,问:“你输了,咋办?”
   老马仰起脸,怪模怪样地一笑:“你说?”
   “把驴还给我。”
   “马老太太”瘪瘪嘴,满口应承。老马家就在附近,好事的人替他把驴牵来。嗨,“马老太太”真会伺候,看得出,他下了本钱,才半月功夫,毛驴滚瓜溜圆,皮毛油亮。毛驴看见王老疙瘩,那个亲,要跟他贴脸儿。老汉恋恋地瞅它一眼,扭身蹲下,红先绿后,棋战开始。
   我躲在人群后面,想劝阻王老疙瘩,一急,嘴唇哆嗦说不出话。“马老太太”文文气气,盘腿端坐。王老疙瘩一副怪相:站鹤似的,蹲在小板凳上。一个瘪着老太太似的嘴,下巴光溜溜没有一根胡须;一个灰白的山羊胡子,潇潇洒洒,拂落棋盘。
   高吊,拱卒,支士,扬相,车沉底,炮打迎头……
   王老疙瘩的的手,在棋盘上狂怒地躁动,凶猛,果断,机警!
   “马老太太”没有血色的手,随着棋势的变化,由傲慢、冷漠,变得犹疑起来。苍白尖细的五指,先是贪婪、自负地抓挠个不停,渐渐惊惶、颤抖起来。
   王老疙瘩越攻越急,节节挺进。“老太太”防不胜防,像一条蛇蜷缩回窝,周旋,窥视,静峙半晌后,蓦地,蹿出草丛,吐出毒芯,撂下要害的一子,来了个凶恶的反扑。老马太紧张了,双手一扬。王老疙瘩胸有成竹,连想都没想,闪电般迎头一棍,击中蛇头。“马老太太”举在半空的手,瘫痪似的,跌落下来。
  排山倒海一般,棋战结束。
   所有的人都没有透过气来。太意外了!王老疙瘩麻利地拎起玛瑙相棋,牵着驴扬长而去。
   王老疙瘩居然胜了!我兴奋极了!怪不得老汉的脑门那么开阔,有气魄。怪不得他一对乡间闺女双双考上了名牌大学。我恍然大悟,王老疙瘩才是本县真正的棋王,真正智慧的化身。
   走出十多步远,王老疙瘩忽然返回来,猫下腰,指戳着仍傻在棋摊前的“马老太太”,挤咕眼睛道:“你寻思你会下,你寻思你高明?实话说了吧,我进省城看念大书的闺女,家里没人照看牲口。我把驴寄放在你那儿,省了草料和大车店钱,让你替我伺候了。”
    人们一愣,哄然大笑。
   王老疙瘩翻身上驴,驴儿翻动四蹄, 蹄声得得。林子里的鸟,欢乐地啾鸣。老汉在驴背上扭转身,朝我拱了拱手,大声道:“老县长,得空儿家去呀。乡亲们没忘,都念叨你哪!”
   我的心陡地一热,泪水簌簌流下来。
 

 山野精灵
 
  我顶着日头,光着脚板,啪唧、啪唧地向蜂妹家走去。蜂妹十六岁,是个精灵。我十七岁,能把青石药碾子踩得像风车,师傅却骂我缺心眼。师傅是镇诊所的先生,老头子难侍候,上回他打发我去蜂妹家买王浆,配药,我空着一双爪子回来了。师傅那顿损呀!吓得我钻进谷地里,哭到天黑……想到这儿,我越走越紧,一气翻过两架山梁,到了,蜂妹家一溜红砖青瓦房,篱院疏朗,对面,河水款款地流着。
  蜂妹自个儿在家。自个儿在家滋润,她坐在小竹凳上,架起二郎腿,脚尖上吊只红拖鞋。蜂妹脚丫一荡,把红拖鞋甩我怀里,用光裸的脚,给我勾过另一只竹凳。我坐下了,屁股底下咯吱咯吱响。我慌得左右撒目。
    蜂妹下颏一扬,说:“给我穿上。”
    我定心息气,替她套上拖鞋。别看蜂妹小模小样,我亲眼见她猫下腰,扁担钩儿一甩,一下就把四只蜂箱挑起来,穿过后院,走到河畔,细腰闪闪,踏板颤颤,将沉甸甸蜂箱一气挑上了运蜂船。
    蜂妹跟我连心,好像听见了上次我在谷地里的哭声,好像看见我一脸晦气没散尽,问我咋回事?
    我说:“上次没买回王浆,怨我吗?你这儿没货。一桩事答兑不好,老头子就跟瘟神似的。”
    蜂妹知道我从小没爹没娘,说:“先生收留你,就是你的福了。”
    我说:“啥福。成天价怕……”
    蜂妹说:“你没有躺着的房子卧着的地,就得心眼活点,胆气壮点,把手艺偷来,你就成气候了。”顿了顿,又说,“见天担惊受怕,哪能成个自由的人。”
    我不吭声了,蜂妹常会说出带怪味的话。我和蜂妹在镇上念书时,班主任老师说,他摆弄了半辈子学生,最拿不准的就是蜂妹。
    这时,后院门推开,走进两位陌生人。大热天,戴着礼帽,黑黝黝脸,给人的感觉,两顶黑呢礼帽浮进来了,是两位边地客商。
    客商接过蜂妹的茶,笑眯眯说:“刚才在河上,老远就瞧见你家院子里摆着蜂箱。”
    蜂妹说:“我们这样的人家,招蜂引蝶。”
    客商呱叽呱叽笑,嘘嘘吹茶梗,吸溜溜喝水,说:“我们是买蜂王浆的。”
    “你们当然是买蜂王浆的。”蜂妹说。
    “纯的。”
    “当然是纯的。”
    “你这么俊俏的小女孩不会骗人。”
    “好眼力!”
    两位客商又呱呱笑。
    我的心抽紧了。上次,就是来了外地客商,甩出高价,把蜂妹家的精酿王浆套光。当时,蜂妹诚心给我点,匀给诊所,没成想让我扑了空。有一回,蜂妹挑担闪了腰,疼得哎哟哎哟叫,满脸汗豆子,一迈进诊所门槛,就跪在地上。我吓坏了,把她背上诊床,师傅又掐又捏,按摩小半日,蜂妹好溜溜地回了家。但蜂妹在家里,做不了主,她嫂子说一不二,蛮着哪。有一次,不知为啥,蜂妹同嫂子闹翻。嫂子掐着腰,把蜂妹从里屋骂到外屋,从外屋骂到当院,从当院骂上山。蜂妹一路回骂,哥哥抄起条帚疙瘩追击,蜂妹钻进毛毛林没了。正赶上我翻山过来,蜂妹扯住我,指戳坐在树墩上喘气的哥哥,指戳站在山下屋前骂不绝口的嫂子,吃吃笑……唉,今天,来了两位客商,王浆怕又买不成了。我一担心,脸色就变。
    蜂妹溜我一眼,拧过脸,对客商道:“喝水呀,二位,头一次来咱村吧?”
    “可不,山高水远,走一趟不容易。”
    蜂妹透过前窗,朝对面山上望去,说:“二位等会儿吧,我嫂子上山了。她是我们家的蜂王。”
    蜂妹朝我挤挤眼睛。两位客商傻呵呵笑,问:“啥时能回来?”
    “她去看山上的蜜源。哟,蜂群回家了。”
    我们向窗外望去,无数蜜蜂飞回来,嗡嗡嗡嗡空气震颤,天暗了。
    蜂妹说:“你们瞧,蜜蜂从蜜源地回来,采足了蜜,飞得多笨,像怀孕了。”
    我心里着急,嫂子回来,没我的戏了。我对蜂妹使眼色。   
    蜂妹活泼地笑道:“蜜蜂头朝上,蜜源地在太阳方向;头朝下,蜜源地在背太阳的方向。蜜蜂飞直线,蜜源地准远。它们是转着圈飞回来的,蜜源地近,我嫂子一会儿就能回来。”
    蜂妹站起身,我和客商坐在竹凳上,仰脸瞅她。蜂妹抻抻镶花围裙,说客商:“你们这些人哪,总寻思自个儿爬了山,涉了水,买蜜不容易。你们知道吗,一窝蜜蜂采一匙王浆,风里来雨里去,得忙忙碌碌飞一年。”
    一位客商忙道:“不容易,不容易。”
    另一位客商拍拍腰包:“我们肯出好价钱。”
    蜂妹阴下脸,自言自语道:“去年,我转地放蜂,发山洪,道毁坏,走不出去,密源地断了。一只蜂箱,只有一只蜂王,工蜂们一拨拨饿死,剩下最后一只工蜂,把蜜囊里的蜜吐出来,喂了蜂王,自己才死。唉,人哪……”
    蜂妹激动得两只手绞着,叹口气,对客商道:“你们来得也真不巧,今天是个不吉利的日子。”
    两位客商一愣。
    蜂妹垂下眼睛,低沉地说:“前年的今天,我哥哥载着一船蜂箱,去外地转放,随船捎带两位客商,咦,真像你们俩。哪知道,我哥哥一去就没有回来。有人说,船在入江口卷进旋涡,又赶上风暴,沉了,连尸身都没见着。可我总疑心,是那两个搭船的谋财害命。”
    什么?我吓坏了!蜂妹痛苦得嘴唇直抖,凶狠狠地瞪我一眼。我连忙收紧身子,把头缩进肩胛里。
    蜂妹忧愁地说:“可我嫂子总认为,哥能回来。她老是跟我念叨,那天,哥穿什么衣裳,是怎么装的蜂箱,怎样撑篙开船的。她老是说,哥一会儿就会回来。真可怕!”
    我盯住蜂妹,蜂妹睬都不睬我。两位客商随着蜂妹的目光,越过敞开的后门,朝外面望去。房后百十步远处,河面空旷,河水幽幽。我们仿佛看见,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跟全家人一起,欢欢乐乐,把蜂箱装满船。跟着,两位捎脚的客商上船。橹声咿呀,水声潺潺,清风习习。蜜蜂们从蜂箱里爬出来,绒绒嘟嘟,像小天使纷纷飞起,薄翼震颤,金辉闪烁,嗡嗡声让人心醉……如今,缓缓流去的河水,像一支送葬的行列,似乎还在呜呜咽咽地哭泣。   
    两位客商惊骇得说不出话。   
  蜂妹在竹凳上坐下来,双手揽住大腿,下颏抵住膝头。半晌,像是说给我听,喃喃道:“咱老师不是说过吗,生活是一条船,每个人都要有掌舵的准备。”
我懵了。客商们陪着难过。没有人接茬儿。
    就在这时,一串咚咚咚脚步声,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蜂妹的嫂子像一股风卷进来。仰脸望去,这个黑红脸盘,又高又壮的女人,使人压抑。上回,就是她作主,把王浆统统卖给了肯出高价的客商。我那师傅古板死了,说治病救人, 万不可拿大药价反将人勒死。但,能挖来王浆吗。苦了我呀!
    蜂妹水葱似站起来,说:“嫂子,这两位老板,是买王浆的。”
    嫂子笑笑,说:“家里没存货了。我男人装满一船塞浦路斯蜂,去下河梢荞麦大田转放。他一会儿就能回来,你们等等吧。”
    两位客商目瞪口呆,毛骨悚然!他们俩朝蜂妹望去,蜂妹眼睛里露出茫然和恐怖。嫂子扭转脸,穿过敞开的后门,盯住银亮亮河面,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嫂子忽然问客商:“你们是从河上来的?”
     一位客商鸡啄米似点头。
    另一位客商偷偷踩一下同伴的脚,道:“不,不。”嫂子疑心地瞅他们俩一眼。
    蜂妹道:“他们是乘船来的。”
    嫂子兴奋地盯住客商:“那,看见我男人了吧?”
    两位客商面面相觑,拼命摇头。
    嫂子黑虫似眉毛颤抖,道:“咋能没看见?他穿白布褂,青布裤,光脚,摇着橹,前后仓板上堆满蜂箱。”
    两位客商额头冒出冷汗。
    这时,嫂子咚咚咚走到后门口,宽阔的脊背将后门堵死,朝河面上张望,大声叫道:“回来了,回来了。”
    两位客商脸发白,惊惶地交换眼色。他们俩见蜂妹去撵嫂子,拎起皮包,慌慌张张溜出前屋,推开篱栅院门,跳下山坡,黄土公路上烟尘弥漫,长途班车刚刚停下。我眼瞅两位客商跳上车,汽车打个顿儿,开走了。
   载满蜂箱的小船靠岸,一个骠壮的汉子将缆绳拴在码头上。蜂妹的哥嫂抬着蜂箱走进后院。嫂子朝屋里丢一眼,问我:“咦,那俩买主呢?”
    我说:“走、走了。”
    嫂子奇怪地说:“真他妈是俩怪物!”
    蜂妹挑着蜂箱走进来,撂下,抹一把额上的汗,接口道:“咋,走了?”暗暗吁口气,说,“我瞅那两个家伙就疑心,他们哪是诚心做买卖。嫂子,咱这儿前不巴村后不靠店,遇见生头生脑的货儿,可要防着点。”
    嫂子大肉脸盘上汗腾腾的,说:“就是。蜂妹,你多长点心眼。”嫂子从来没有这么看重过小姑子。
    蜂妹嫣然一笑,指着我,说:“哥、嫂,小郎中候半日了,买王浆,急等着配药呢。”
    我感激地朝蜂妹望去。蜂妹别过脸,眉梢、嘴角漾起狡黠的笑。
    山乡偏远,可是山青水秀有灵气。我光着脚板,拎着一罐珍贵的王浆,沿山间小径,啪达啪达往回走去。临门一脚,得有灵气。我觉得自己心眼活了,胆气壮了。蜂妹不是说,老是担惊受怕的人,就不会是一个自由的人吗。你看,我走在这青山绿水间,多么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