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邓刚:下锅烂
来源:本站 | 作者:邓刚  时间: 2013-06-21

    我的家在辽东半岛的尖尖上,出门就是海,好吃的东西多极了。礁石上有一片片牡蛎,只要用蛎钩子当当敲打几下,再轻轻一掀,便露出一窝白嫩的蛎肉,咬一口饼子,就一口蛎肉,咂巴咂巴嘴儿,可真鲜死了!礁石旁还有美味的蚬子和用针一挑一嘟噜肉的香海螺。再往水里走,肥肥的大赤角红蟹子,比鸡蛋还有营养的刺锅子(海胆),还有胖乎乎的海参、鲍鱼、扇贝,据说多么高级的宴会也少不了这些海味儿。
         
      但是,在海边上长得最多,看得最多,吃得最多,闻到味儿也最多的还是海菜。这东西泼实,沿着弯弯曲曲的海滩,长得绿茵茵的一片,集市上所有的海物,数它贱,吃起来也省事,水烧开以后,再把它下锅,翻一个滚就行,所以渔村人叫它下锅烂。只要喝过一碗下锅烂的人,一辈子也会想着它的鲜味儿。大冷天,满身冰茬盐花的打鱼人下了船,咕嘟嘟喝上一碗热乎乎的下锅烂汤,立即热气四溢,血脉贯通,浑身浪打风摇的乏劲儿,一扫而光!再品品那海参呀,鲍鱼呀,扇贝呀,蚬子呀,蛎子呀,味道全有了!难怪渔村有这样的歌谣:蚬子鲜到嘴,蛎子鲜到心,下锅烂鲜到脚后跟。
         
      下锅烂是又薄又嫩的小绿叶叶,却只在冬天里长,而且天越冷越长得旺,味道也越鲜。姑娘们蹲在冰冷的水湾里,用冻得红肿的手指头一点点从礁石上往下揪,很不容易;揪一会儿,手指就冻得猫咬似的痛,但姑娘们不在乎,依然叽叽嘎嘎干得欢。这硬功夫是从一代代老辈勤劳的渔家人传下来的。当她们还吃奶的时候,母亲就把她们捆绑在腰后,拐着筐子下海;刚会走,就跟在母亲身后揪海菜,揪一会儿,小手冻勾勾了,痛得不行,就呜呜地哭,当妈的回过头来用嘴含着孩子的小指头咂一阵。缓过热来,便喝斥着说:“干吧,冻过劲就好了!”果然,孩子不再哭了,那小手开始麻木,过一会儿就不痛了。渔村人就是靠这种“冻过劲就好了”的精神,支撑着一代代家业。
         
      隆冬时节,寒风呼号,灰白色的天,土黄色的地,一派死气沉沉,连老绿色的松树也像蒙上了一层灰。然而在浪头翻滚、冰雪覆盖的海滩上,一片片鲜嫩的海菜,却像绿色的绸缎,在波浪里轻柔地摆动。海菜是海边人的命根子,海菜饼子,海菜包子,海菜粥……三年灾害那阵,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那年头,连八十岁的老人也颤颤巍巍地拄着拐下海,老老少少走向了海滩,大家拼命地揪呀,揪呀,一潮一潮,成千上万筐海菜拐出了海滩。可是你回头再看,海滩上仍是鲜绿的一片!下锅烂通人性,它知道人们挨饿,需要它,就使劲地长,把营养献给人们。下锅烂有营养呀,人吃了长劲,猪吃了长膘,鸡鸭吃了下大个儿的蛋。渔村人靠着它,在那艰难困苦的年头,挺起身架去迎风踏浪。
         
      前些年我回家乡一趟,母亲发愁地说:“现在回来干啥,吃不着鱼,看不见虾!”我说:“喝碗下锅烂比什么都强!”父亲在一旁叹口气:“这年头,揪下锅烂也是走资本主义!……”倔强的小妹妹一声不响地拐着小柳筐下海了,但不一会儿,就被工作组的人撵回来,她手上脚上被蛎壳子划出了血道道,小柳筐被人家用脚踹碎了。我拉着妹妹冰凉的小手,说:“哥哥什么也不想吃!”小妹却骄傲地从衣兜里掏出一球湿漉漉的下锅烂,母亲赶紧给我熬了一大碗下锅烂汤。我含着泪花喝着,却不感到有什么鲜味儿,反觉得有些苦。
         
      那一年又赶上了寒流,冰雪遮天盖地,正在飞涌的浪涛也突然被冻凝在半空,形成一道道固体的白色浪峰。我望着连天的冰雪,心里猛然一动,那下锅烂完了吧,便跑向海滩。确实什么也没有了,到处是一片银白色,我捡块蛎壳,使劲地挖着雪,陡然,在那坚硬的冰层里闪着一片淡淡的绿光,啊,下锅烂!它虽然凝结在冰层里,却顽强地向上伸展着叶片,不难看出,它是在水中摆动漂浮时突然被冻住的,所以,还保持着轻柔的身姿。我急急地刨碎冰块,便露出下锅烂那同冰茬结成一体的僵硬叶片,像一块远古的植物化石,但却闪烁着绿得可爱的光。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风雨山林里的边防战士,烟火轰鸣中的炼钢工,险涛恶浪里的打鱼人……
         
      第二天,艳阳高照,冰雪消溶时,下锅烂却又在波浪里翩翩起舞了,你绿色的叶尖尖,仿佛是无数双绿色的小手,倚着海涛的节奏打拍击掌。渔村一个长辈爷爷对我说,他小时候赶上一次大寒潮,鱼儿冻成了棍,蛎子冻凸了盖,蚬子冻碎了壳,海参冻成了冰蛋蛋,可下锅烂没事儿,这东西命大,冻不死!
         
      也有好长时间没回家乡了。妹妹来信说,现在家乡好啦,不用说下锅烂,鲜鱼肥蟹也管你吃个够!可我并不想那些鲜鱼肥蟹,我想的是那些脚踩、浪砸、寒风扫的下锅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