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2日 星期四
郭宏文:馨香的叶子
来源:本站 | 作者:郭宏文  时间: 2013-06-20

     一棵树能活多久,一墩荆棵能活多久,一片蒿草能活多久,肯定与叶子有关,叶子兴许是决定因素。我常常站在大树下,蹲在荆棵前,走在蒿草中,看着叶子的形态,闻着叶子的清香,感觉所有植物的活力,都在叶子上。一片片叶子在阳光下闪亮着,在风雨中欢呼着,山屯人才感受到植物们的生命灵动。我想,没有了叶子的生长,没有了叶子的色彩,山屯就会失去婆娑的声息,就会失去丰茂的声息。空寂就会袭来,萧疏就会笼罩。
  我一直期盼着叶子的丰茂,山屯里的人,都期盼着叶子的丰茂。所有的叶子都丰茂起来,山屯人才会有个好收成。叶子与收成是个啥关系,山屯里没人问,也没人说。可心里都清楚,都有一个几乎于相同的认识,在引导着各自的行为。春天的时候,山屯人听着泥土招唤的声音,挖坑栽下一棵棵的树苗,刨埯点进一粒粒的种子。在我看来,那栽树苗就是栽叶子,那点种子就是种叶子。错过了栽种的时节,也就等于放弃了未来的收成。
  站在山峦之巅俯视着,收在眼里的山屯,无疑是一个用许多许多的叶子絮成的窝。山屯是窝,山屯里出来进去的人,就是窝中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共同享受着窝的温馨。没有叶子,就不会有山屯的存在。没有山屯的存在,就自然不会有人的行走和奔跑。山屯人的生活,也无疑是用一片一片的叶子拼成的。没有叶子,就不会有山屯人生活的色彩。山屯人比日子,就比房前屋后各种叶子的形态和色彩。形态要丰茂,色彩要浓重。
  我跟在大人们的屁股后面,兴高采烈地跑到地头去看庄稼。大人们的手指指点点着,大人们的嘴叨叨咕咕着。在大人们的指指点点中,在大人们的叨叨咕咕中,我似乎也明白了叶子与收成的关系。山屯人生怕自家地里的叶子瘦小、黄弱,被山屯人指点、小瞧,就扛着锄镐啥的,在地里使劲地倾注着汗水,让泥土更松软,更湿润,好让长叶的苗深扎根,多吸收。山屯人披星戴月地在土地里俯首着,只有一个期盼,就是让所有的叶子,都丰实起来。
  在山屯人的眼里,叶子太富有诱惑力。一年四季的时光里,山屯人都在一筐筐、一捆捆、一篓篓地收获着各种各样的叶子。春天去挖苦麻菜、婆婆丁的叶子,品一种野味的清香。夏天去捋榆树条的叶子,让自家圈里的猪们吃个大肚蝈蝈。秋天去割柴草的叶子,在房前屋后,堆成大大的柴垛和草垛。柴垛会烧成炊烟袅袅,草垛会咀嚼成驴马的肥壮。冬天去搂林中的落叶,给宅屋添一缕烟道的气脉。有些是大人们干的,有些是小丫、小小们干的。有了叶子的诱惑,就有了山屯人不息的脚步声。我们这些小丫、小小们,就是撵着这样的声音,慢慢地长成了山屯的大姑娘和小伙子。
  山屯所有的宅院里,都有各种各样的叶子生长着,长成山屯人家饭桌上特有的味道。小白菜的叶子,小菠菜的叶子,小生菜的叶子,小萝卜的叶子。看到这些叶子,宅院里的孩子们,会禁不住流出口水来。生菜的叶子一茬茬地掐下来,韭菜的叶子一茬茬地割下来,大葱的叶子一茬茬地擗下来。有些叶子吃一茬就没了,可有些叶子,从春天到秋天,一茬茬地取之不尽。对取之不尽的叶子,我总是心存感激。有了这些叶子,有一碟家下的大酱,不管是高粱米饭,还是玉米面大饼子,都吃得喷香。吃完了饭,嘴里回味着的,都是叶子的味道。
  有了丰茂的叶子,那些青虫和毛毛虫们,也会有个好日子。我常常静静地注视着一条虫子,在贪婪地啃食着一片叶子。那虫子,兴许是大青虫,也兴许是毛毛虫。那叶子,兴许是菜叶,也兴许是草叶。一条大花虫,抱在茴香的秧棵上,悠闲地啃食着纤细的茴香叶,对我,没有丝毫的顾忌,吃相,很是儒雅。不像牛羊们,大口大口地吞咬,也不像驴马们,大口大口地咀嚼。牛羊和驴马太奢侈,消耗的叶子太多,让人心疼。而抱在茴香棵上的大花虫,一天也只吃几片叶子。不管啥虫子在吃啥叶子,我都是静静地看着,从不打扰它们。有时,我甚至想变成一条虫子,去品尝各种叶子的味道。
  虫子也有过甚的时候,让山屯人心生怨恨。我家房宅的东边,有一棵十多年生的沙果树,年年都会开满花,结满果。夏天的时候,十几条甚至几十条红粘虫,集结在一个枝桠上吃叶子。结果,枝桠上的叶子,很快被它们吃了个净光。我的母亲看见了,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她找来一根向日葵的长杆子,把枝桠上的红粘虫,统统打了下来。母亲挖了一个土坑,把所有的红粘虫,都埋进了土坑里。那些虫们,是吃饱了肚子走的,在土坑里,它们一定会安息的。有一天,它们再能爬上树,我想,它们肯定不会再结集在一个枝桠上吃叶子了,它们会分散到所有的枝桠上。
  以后,母亲就时不时地朝沙果树的方向望望。一个清晨,母亲好像发现了什么,叹着气说:“还是倒开花了!”我顺着母亲的视线望去,看见沙果树那个光秃秃的枝桠,竟开出了粉红色的花。那一簇簇的花,在晚秋的时节里,很是艳丽。秋天开花,好美的景致,我差点欢呼起来。母亲说,秋天开了花,明年春天就不会再开花了,不开花,就不会结果了,说不准,开花的那个枝桠,会在开春时枯死。
  我的喜悦之情,一下子被母亲的话熄灭了。我想,那在晚秋绽放的花蕾,一定是在枝桠上叶子被红粘虫吃光后,忘记了季节的钟声,没到花期时,就心花怒放了。也许,没有叶子的陪伴,没有叶子的呵护,枝头太孤寂。我明白了,这时的花,会在冬前夭折的,是不会结出果子的。我忽然想起,母亲不让我掐向日葵的叶子喂兔子的事来。我曾经站在向日葵的秧棵前,想把一片片的叶子都掐下来。我感觉,叶子消耗的养料一定不少,掐去所有的叶子,养料就可以全部供给到花朵上,就可以早开花,早结果。如果我真的把叶子都掐下来,那会怎样呢?
  春天的时候,沙果树上的那个枝桠没有枯死,又长出了新的叶芽。但是,没有再开花。母亲显得很高兴,小声念叨着:“今年放叶了,明年还可以开花结果。”唉,还是红粘虫的错,偏偏要挤到一个枝桠上吃叶子。那个枝桠真的枯死了,不知道母亲会伤心到啥程度。我家房后的枣树上,有羊拉虫在吃叶子。羊拉虫都是分散着,不影响树的开花和结果。我又想起,山屯东山根的那棵枯榆树是咋枯死的呢?也是被红粘虫之类的虫们吃光了叶子,一年又一年后,就停止了生息?那棵枯树,一直站在东山根,没有人去砍掉它。
  有时,我们这些小小们,会在槐树上采下一片叶子来,学着七太爷的样子,吹成一支别致的曲子来。我想,那槐树的叶子,就是一种乐器。在我看来,七太爷就是这种乐器的发明者。没有七太爷之前,更准确地说,是我在没有认识七太爷之前,我还不知道槐树的叶子,能吹出美妙的声音来。我也不知道是槐树叶子的功劳,还是七太爷的功劳,山屯里,造就出了许多的槐树叶子吹奏家。也许,是七太爷在哪一天的梦里吹响了槐树的叶子,记住了吹奏的技法,才把这种乐器的吹奏技艺,带到山屯来。也许,是七太爷平易近人的缘故,山屯的孩子们,才敢吹响槐树叶子的音律。七太爷说,他还能吹响许多叶子的旋律,只要我们乖乖地学,他就乖乖地教。
  山屯里,不光七太爷会用叶子讨孩子们的喜欢,张四爷也会用叶子讨孩子们的喜欢。张四爷择一摞柞树的叶子,会做一顶漂亮的凉帽。张四爷做的凉帽,七太爷也会惊奇地看着。原本,七太爷是不器重张四爷的,可自从张四爷做了一顶柞树叶子的凉帽,七太爷就一声一声地叫着张四爷“四小子”。张四爷用柞树叶做的凉帽,在山屯里真是受人喜欢,整整一个夏季里,山屯人都会戴一顶这样的帽子遮阴。张四爷发明了帽子的做法,又被徐二爷发扬光大,做成了梨包的保护层。一摞柞树的叶子,在徐二爷的手里,会做成梨果的保护层,铺垫在梨包里。从此,山屯人都记着徐二爷的贡献。实际上,谁又能记着柞树叶子的贡献呢?
  一片叶子,能长成熟,并从树上、棵上落下来,真是不容易。有些叶子,甚至许多许多的叶子,注定不会长到成熟落下来,而刚刚走到嫩嫩的季节时,就被消化掉了,变成了转化力量的养料。我想,能够长到成熟期的叶子,最知道啥时该从树上、棵上落下来。松柏的叶子,要与树桠一起,走过风雪,走过严冬,一年又一年后,才会落下来。梨树的叶子,要等果实成熟后,才会落下来。柳树的叶子,经历了严酷的霜打后,还要守护在枝条上送一程。柞树的叶子,更是“哗啦啦”地伴着枝桠走过漫漫冬季,春天时才放心地落下来。
  终于,我在山屯的时光里,看见了叶落之美,一种奇特的叶落之美。我想站在大树下,或蹲在蒿棵前,使劲地睁大眼睛,去看准每一片已经成熟了的叶子,并预知它们将要落下的时限。然后,我合捧着双手,等待着每一片叶子的落下。我把落下来的叶子捧到我的书本里,夹成一片一片的叶子标本,装进我的书包里。我背着这个书包,在人生的课堂里,随时打开看看。我想,每一次打开,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种叶落之美。那一片片的叶子,就是一张张的名片,印记着山屯里的好多故事,有味道清香,也有色彩鲜艳。这种叶落之美,我要永远收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