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可靠的小道消息,下周省里有检查组下来。消息还说是人力资源管理方面的检查,其实不管是查什么,我和老谭必然是闲不着的。
从读初中开始,我发现自己身上有这样的规律:和我关系最好的同学或者同事,肯定不是本班或者本单位的。比如说上高中时我读文科班,关系最好的同学是理科三班的麻袋;上大学时我在对外经济系六班当了三年班长,关系最好的同学是一班和四班的班长;毕业之后先是在两家医药公司卖了三年药,关系最好的同事是到了第二个公司后工作在第一个公司的老葛和丽丽;到现在这家银行机关工作六年,关系最好的同事不是领导或者我们党群部里的下属,而是资金运营部的副部长李雪花。
在许多人看来,单位里我和老谭关系最好,是那种可以称得上哥们儿的同事。
几年前单位改制,我和老谭都赶上了,像李雪花这个年纪的赶上个尾巴。我说的改制没那么神秘,为了包装上市全国的银行那几年都在改。
改完之后精简部门和人员,我们财务部改叫资金运营部,时任财务部副部长的我被调整到党群部当部长,刚上班不到一年的李雪花接任我的位置。
时任改革办公室主任的老谭把部门弄丢了,连续一周每天找领导们谈话。领导层的意见比较一致:老谭接近退二线的年纪,原待遇要保留。
老谭拿不定主意来找我,我说咱们是多年的哥们儿,我想到哪说到哪。第一,作为曾经的改革办公室主任,要认清改革的形势,体谅领导的难处;第二,要积极争取,差一天没二线,就要有个位置。
老谭说你真不是东西,跟我说话还像做报告似的,全他妈的书面语,像是人话吗!
我说单位这些年来有大事小事都安排咱俩接待,除了酒量之外,不就是看上我的政治高度和你的雅俗共赏了吗!
初冬,辽西没那么冷,只是风硬。
城北新站离我们县城不远,满眼的灯火辉煌。射灯照亮高高的侯车楼,路灯照亮画着城泉山海岛五大景观的广告牌,出租车和各种轿车的车灯照亮熙熙攘攘的人群,出站口的门楣灯照亮老谭双手举着的接站牌。
我说谭兄先把手放下,车还得五分钟进站。
老谭说你要是心疼哥你就举一会儿。
我二话不说接过来,放到地上。
老谭说你听说没有,省里这次除了常规检查,还可能顺便考核你,我那天不小心听到领导念叨了,估计说的是你。老弟呀,特殊时期跟李雪花注意点儿。
我说请谭兄放心,第一,省里不可能考核我,省里只管到董事长、行长这一层的干部;第二,我跟李雪花之间绝对单纯。以前没事,现在没事,以后也没事,不要诋毁人家。
老谭说别解释,咱哥俩儿这关系,你还瞒啥?
我说咱哥俩儿这关系,你还不相信我吗?
各方面大可放心,我和李雪花是性格极其相近的一对儿男女,根据互补原理,不适合做夫妻。
白天,大部分时间我和李雪花的身体只有二十多厘米的距离,是两个办公室之间的一道透明玻璃墙加上两个椅背的宽度;到了晚上,偶尔在心底里偷偷地相互思念,心与心的距离说近就近说远也远。
白天,我干活干烦了就挠挠墙,冲回过头来的李雪花一个坏笑。
李雪花绝不示弱,不用五秒钟准把电话打过来。
晚上,我们从不给对方打电话甚至发短信。
老谭能给我这方面提醒,说明单位里所有的人对我们之间的小动作心知肚明。
也许我在日常工作中有点不拘小节。
检查组一行四人,三男一女。接站前我们就知道他们是吃完晚饭来的,省城坐动车到我们县城也就一个多小时。我和老谭诚恳地客气了几番,四个人很认真地说真是吃过晚饭了,不用客气。我象征性地往饭店打了个电话,说取消订餐,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我就把电话挂掉。
二十分钟的车程,我和老谭在商务车里已经给检查组一行留下了好印象,为接下来几天接待工作的顺利开展埋下了伏笔。
到了宾馆,检查组人员会第一时间在房间里有所发现,那是我们特意安排的水果和在外面采购的洗漱用品,果盘旁边的字条上写着“某某银行特别提供,请放心选用”,落款有老谭和我的联系方式。
这种细致的接待安排最近被李雪花批评过,说是全国上下现在特别反对这个,别整出副作用来。我在电话里把李雪花的意见表达成我的意思,老谭说,兄弟,你说怎么办好?
我说,第一,这样招待花费不多,人均四十多块钱,体现的是我们对上级的重视,能给人好感;第二,可能面对全国人民的不支持,我们需要慎重。
老谭骂道:滚蛋,说跟没说一样。先这么弄着,有问题算我的,没问题算咱俩的。
老谭能到后勤中心当主任,我和李雪花都有贡献。
那天中午,基层单位有个不怎么熟悉的支行行长给闺女办新婚答谢宴,我和李雪花的礼金分别让别的同事捎过去。大家都去赴答谢宴,我和李雪花坐到我的办公室里面对面地聊天。
我拉开抽屉,掏出一张购物卡塞进李雪花的西裤衣袋里:“昨天跟高中同学搞联欢,做游戏得的奖品,里边有一百块钱。”
“给你儿子买吃的吧,我不要”。李雪花伸手摸出购物卡。
我抓住她的手“别跟我见外,我没有逛商场的习惯。”
李雪花说,给你老婆吧,给我干嘛?
我说,要是钱多就给老婆了。
李雪花说,那也别给我,给老谭吧,他现在挺闹心的。
我说,那是个好奇心极强的家伙,对卡的来源会刨根问底,然后编个故事出去瞎说去,我干嘛找不自在。
李雪花说你把手松开不行吗,我收下,你不松手一会儿我手上该留下狗爪子印儿了。
我的左手继续拉着李雪花的右手,右手按下她的左肩让她坐在我桌子侧面的椅子上,然后,随手扯过一张旧报纸盖住我们俩拉在一起的手。这样,她侧对着我,背对着门,有人突然进来的时候可以快速应变。
我其实没那么龌龊,但在报纸下面手拉手的感觉确实不错,你肯定没体会过,你肯定也想找机会找个人试试......
忘了说正事。那天中午我们最大的收获是讨论了老谭的出路。
李雪花说咱们不是改制了吗,把食堂交给老谭好好管一管,再取个后勤中心主任的名,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我说你想的真多,真细致,你真可怕,过几年也给我弄个后勤中心主任当当。
李雪花说意见仅供你参考,如果认为有道理就给领导层提个醒儿。
我说我不是爱在领导旁边吹风的人。
李雪花说你要清楚你现在的位置,所谓党群工作,一方面服务群众,一方面服务领导,你得在适当的时间为领导排忧解难,同时为群众办实事。这叫履职尽责。
我心里清楚,女人多管闲事不是什么好事,但光是给些建议也许不是什么坏事,最近几年李雪花给我的许多建议都很靠谱。
饭前,检查组组长宣布了关于吃饭的“四不”纪律:不要超过四菜一汤,不喝酒,不和被检查业务相关的人员共餐,不谈与检查工作相关的话题。
面对第一顿午餐的颇为丰富,检查组组长还特别嘱咐我们从下顿饭开始一定要改。
我说单位食堂刚换个了厨师,多弄了几个菜,主要是想请领导们给些宝贵意见。
老谭在我对面偷偷地飘来个赞同的眼神。
老谭说现在不讲陪同啊,也不讲大吃大喝,这个风气值得发扬光大。这次,各位领导远道而来,行领导班子委托我们哥儿俩配合你们的检查工作——为啥选我们俩呢?这是有原因嘀。
老谭非得把“的”说成“嘀”,表明开始进入状态。
有人笑着问,什么原因?
老谭说,请听我部长老弟慢慢道来。
我端起水杯,一本正经地向检查组成员表示欢迎,祝愿大家在小城检查期间一切愉快,我把水干了,请大家随意。
老谭说,傻样儿,水喝多了也难受,想表示诚意得连干俩仨的。
一个“嘀”、一个“傻样儿”,那近乎变态的声调配以同样变态的表情,引发了两阵笑声,让老谭很有成就感。
检查组组长也跟着笑,显得平易近人。笑过之后,他还很随和地跟我和老谭聊起家常。
聊到老谭的工资收入,老谭说单位改制之后涨了好几次工资,但具体的数目不清楚,只能等晚上回家问问老婆,自己和工资卡见面的机会太少了......
饭后老谭偷偷地告诉我:检查组套我们的话儿呢,你哥这些年见多识广,不会上这个当。
我说,没那么复杂。
我接起电话,老谭在电话那头儿背儿歌。
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让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
我说谭兄你去当和尚我信,当兵恐怕没人要了。
老谭说来事儿了,突然来事了。
我说你不更年期了吗,哪来那么多事。
老谭说是好事,你大侄子从学校直接入伍了,
我说,啊,是好事。
老谭说你等着,我马上去你办公室。
我知道老谭肯定有事求我。
老谭说你不是有个同学在部队吗,帮我说句话,体检的时候关照关照,你大侄子就是左眼有那么点儿散光。
我说还没体检你就敢说入伍了,这不说大话吗?
老谭说不是有你吗,只要你说句话,这事不就成了吗。对了,需要花钱的地方尽管吱声儿。
我说谭兄你等消息,晚上给你答复,但可能要先准备钱。
老谭说钱不是问题。
老谭说这话让我打心眼儿里生气,这是有原因的。
半年前他带着老婆去省里做个小手术,人家医院病床特别紧张,他去了就想入院,入院就想手术,美好的想法被不顺利的现实打破之后,老谭在省里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我连夜跟省里另外一个医院的同学联系,同学答应得很爽快。我告诉老谭,事办了,最好找谁从家里发两份海鲜过去,给我同学弄一份,给医院负责手术的大夫弄一份。老谭说就找你了,回去给你钱,别人我也不认识啊。第二天上午,老谭的老婆顺利入院,老谭同时收到了我用客车发过去的两箱海鲜,一箱送给了大夫,另一箱居然顺手送给了去医院看望她老婆的当地亲戚,把我同学忘在了脑后。更可气的是,出院之后老谭拿来一张一千多块钱的住宿发票,让我想办法处理了顶海鲜的钱,多出来的也归我。我说兄弟事儿没有这么办的。
李雪花用她那张迷人的小嘴儿,早就把我上次的经历在整个机关办公楼散布遍了。这次老谭又找我,她坚决不同意我帮忙。
我和李雪花的想法大不一样,这或许是部长和副部长之间的眼界差距,我承认我比她看得远。
我说忙儿还是得帮,你想啊,机关从领导到科员都认为我和老谭关系最好,老谭有事了我要是看热闹,大家不得反过来说我不够朋友吗,再联想起来就是不讲义气、不值得交往。多年来积累的美好形象就没啦!还有,通过办这次的事,找老谭多要点钱或东西,把上次的损失弥补回来。
李雪花说我管不了你,你问问你老婆吧,这样的朋友还能不能办事。
我说不用问我老婆,单位里的事我从不跟家里人说的。
李雪花说不是形象和影响的问题,跟这样的人办事要慎重再慎重。
我说行啦,咱俩之间友谊的不断增进,最初得感谢人家老谭。你刚上班那年改革办谭主任没少带咱俩下乡,开展各种检查咱们三个人总是分在一组,要不是老谭老是张罗喝酒,要不是有一次咱俩喝多了在老谭车的后座上紧挨着睡着了擦出友谊的火花,能发展到现在这么铁吗?
“去你的吧,谁跟你铁?你越来越不乖了!”李雪花扭着屁股摔门而去。
老谭带着我大侄子也就是他的要当兵的儿子启程了,把服务省里检查组的工作任务留给我一个人。
老谭不在单位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他的价值。至少食堂安排的菜谱和准备的饭菜我得提前去看一眼,宾馆的卫生我得打电话督促那边每天打扫一次,检查组工作时要配够茶杯和热水......原来,老谭每天默默地做了许多不起眼儿但很细致很重要的工作,我以前在一旁看着他做的时候,从来没觉得有多累多麻烦;老谭还掌握着单位一些比较保密的情况,比如说机关楼里各个办公室的监控视频,通过乱七八糟的线最终连到食堂储物室后边的一间小屋里,一台主机,配备六台高清显示器,只有主管保卫的行领导和计算机中心的人才能进出,还得到老谭那拿钥匙;比如说办公楼前面射灯的总开关设计在一楼贵宾室的咖啡机后面,换灯泡的时候必须先把总开关关掉;比如说食堂洗碗工刘姨是县里某位局长的亲戚......老谭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只有酒喝多了才向我透露一些。
老谭不在单位那天,检查组的组长居然跟我正儿八经地谈了一次,主要是问我对人力资源管理工作的看法。我看省里来的那个不怎么吱声儿的女同志认真地准备了本子和笔,觉得这个谈话很重要。虽然没有心理准备,我自以为还算说得头头是道,毕竟对财务和党务工作都有经验,跟人力资源的薪酬分配和思想教育等内容贴近,加上我比较准确的文字表达能力,和比较严谨的逻辑思维。
谈话结束后,检查组组长说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通过你了解一下基层的真实想法,谢谢你。
我对这种客气不怎么习惯,竟然连“不用谢”、“应该的”都忘了说。
老谭在外地给我打电话,让我帮着汇款5000块钱到他银行卡里,说是中午要请人吃饭,钱不够。
我说不是嘱咐过你吗,给儿子办事多带点儿钱,把事办圆满了。
老谭说带的钱交给你同学了,我现在是在卫生间里给你打电话,不多说了,这就把卡号发给你,得马上给我汇。你嫂子下午就把钱给你送去,别给哥耽误了,啊。
我说一会儿我得跟检查组吃饭啊,你要不找别人吧。
老谭说你帮我找个人吧,我真着急,我挂电话啦。
我刚要起身挠挠背后的玻璃墙,突然想起跟检查组谈过话的事,决定这几天跟李雪花保持绝对的距离。
老谭着急用钱的事我犹豫了一阵儿,被行领导一个电话打断之后,给忘了。
下午,老谭家嫂子给我送钱的时候,我才想起给老谭汇款的事,没想到老谭这次没失约。可老谭的午饭怎么付的钱呢,怎么没给我打电话?我想给他打个电话问问,竟然有点愧疚的感觉,终于没打。
我那个帮老谭办事的同学给我打来电话,说你那个同事不怎么样啊,吃完饭弄张没钱的卡老在那刷,多丢人。还是我帮着结的账。
我说哥们儿,是个误会,钱在我这,花了多少一会儿我给你存过去,他的事尽量帮着往好办......
老谭去了一天就回来了,见到我满脸笑容,也没提汇款的事,看来孩子的事办得顺利。我把汇给朋友饭钱之后剩下的2000多块钱交给老谭,解释说那天午饭前直接把钱汇给我朋友了,弄错了。
老谭说怪不得你那朋友抢着结账呢。
我回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觉得撒的谎漏洞百出,简直让人脸红。
检查组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在我们行领导的一再劝说下,在我和老谭的密切配合下,检查组全体成员都喝了酒。席间老谭借着酒劲儿勇敢地向检查组的领队表达了诉求,中心思想是建议省行保留县里边后勤中心的编制。
我听领导拍着胸脯说:谭兄,你的事我们肯定考虑。关键是,你说的这个中心好像省里一直没承认过,你们单位的人力资源报表里也从没体现过呀......
检查组离开之后一个多月,有一天行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小胡啊,你辛辛苦苦为单位奉献这么多年,大家都看在眼里。半年前,我们班子向省里推荐你当行长助理,上次省里检查组来顺便对你进行了考核,各方面都不错。出于保守组织秘密的需要,考核之前我没向你透露,但总体看省里很满意。
我心里怦怦直跳。领导接着说:好事多磨啊。最近,有人给省行领导寄去了你和李雪花在办公室里的一张照片,看不出有多亲密,效果也不清晰,像是监控视频翻拍的,省行委托我们班子先核实一下,把事情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