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肖世庆:一个女人的公园
来源:本站 | 作者:肖世庆  时间: 2013-05-14

二角钱逛公园
  乡下和城里的最大差别是什么?董屯人民公社女社员王兰花的结论可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用传统意义上的城乡差别理论观照农村人和城里人的生活,得出的结论往往是:农村人挣工分,城里人挣工资;城里有柏油路和楼房,乡下只有土道和小平房。还有,城里的柏油路上开的是大汽车、小汽车,乡下土道上暴土扬尘赶的都是马车和牛车
  随着新世纪到来和城乡一体化的推进,这些结论现在都站不住脚了。可是王兰花的结论却似乎颠扑不破,放置四海而皆准。至少在当下还很准确。
  王兰花说:城里有公园,乡下没有。
  王兰花得出这个结论时,盘龙市人民公园还在草创时期,园内各方面设施都差强人意,相当简陋。盘龙市的好事之徒们这样形容盘龙人民唯一的休闲场所:一棵树,一个猴,几条小船没刷油。虽然都是污蔑不实之词,却也道出了盘龙人民公园当年的窘境和因陋就简。
  那是1965年的夏天,地里挂锄的时候,8岁的王兰花随娘到盘龙城里的大舅家走亲戚。大舅家离人民公园不太远,大表姐马翠清用自己过年攒下的2角钱,招待来自乡间的表妹逛了一次公园。
  逛公园之前,马翠清征求王兰花的意见,说她手里只有2角钱,去电影院看电影还是坐汽车去逛公园?说心里话,这两样好事都是王兰花巴望的。电影她虽然在乡下看过几次,都是跑了大老远的山路,在邻村的场院上看的.能坐在城里电影院的椅子上稳稳当当地看一回电影,对王兰花自然是极大的诱惑。
  然而,更大的诱惑还是逛公园。管好管坏,电影她总算还看过几次,公园却从来没逛过。不仅没逛过,看都没看见过。公园是什么?什么是公园?对从未进接触过城市文明的八岁农村女娃,公园这个概念是一片混沌,一个不确切的存在。.
  我要逛公园。王兰花说。逛公园吧!王兰花又说。
  于是就去逛公园。
  树,当然不可能只有一棵。实际的情况是,老树只有一棵。以前那些成片的大树和老树都在大炼钢铁时进土高炉成了烧柴。剩下的都是次生林木。这棵老树是一株老槐树,老槐树之所以斧口余生,逃过了那场浩劫,可能由于它实在太老了,虬枝槁皮的,砍了恐怕也出不了几斤柴禾,而且不好劈,才苟活下来,成了盘龙公园的标志物之一。
  猴确实只有一只。但最初是十只,是从河南买进来的一个族群。.不知因为水土不服,还是游人们乱扔东西给它们吃,猴群进园不久就集体拉稀。其中9只拉了没几天就一只接一只蹬腿了。只有一只生命力旺盛的小猴挺住了,没拉死,瘦得皮包骨头,终日趷蹴在猴笼子的假山顶上,眼泪汪汪地手撘凉棚眺望着远方离猴笼子再远点是个大空场,空场里曾经圈过一匹老骆驼,1960年挨饿的时候,老骆驼被送进市食品公司的屠宰厂。之后几天,盘龙的国营食堂连续卖了几天骆驼肉馅的高粱面饺子
  公园人工湖里漂着的小船其实是刷过油的。只是水上部分的油漆被浪淘尽了,从湖面上看小船就像没刷过油。不过,这一切就足够好的了。起码,在第一次进城逛公园的王兰花眼里是这样。
  蓝天,白云,绿水,小船微风荡漾,水波不兴。城里的一个小学校的少先队员正在公园过队日。人工湖面上飘荡着队旗、红领巾和少先队员们的歌声。
  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推开波浪。
  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此情此景使第一次逛公园的王兰花得陇望蜀,提了一个非分的要求:姐,俺也想划划小船!
  坐公共汽车到公园,大表姐马翠清的2角钱便黄瓜打驴去了一半儿。1角钱买了两张门票后,只剩下4 分了。天热,进了公园她们又买了2根冰棍儿吮着。2分钱一根的冰棍一会儿就吮没了。这时,马翠清兜里已一文不名。见表妹站在湖边恋恋不舍迈不动腿的样子,马翠清真想请王兰花划一回小船,而且,她本人也没下湖划过船。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马翠清便商量说:兰子,家走吧,天不早了。
  王兰花不吱声,也不动地方,只把身子扭扭。
  马翠清赌咒发誓连哄带劝,说,等下回,下回过年姐多攒点钱。攒5角钱,咱俩划船就够了兰子,家走吧。天快晌午了,大人该着急了你下回来,姐一定请你划船!姐说话算话
  王兰花还是不做声,却死死盯着表姐,伸出了一只手,小拇指像问号勾出来。马翠清明白了,便也凛然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与表妹的勾上。
  二人齐颂: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廉大坡
  没用一百年,只用了不到10年,马翠清就兑现了当初的承诺。1975年夏季的一天,她正式邀请表妹王兰花在盘龙市人民公园的人工湖里划了一回船。
  不过,这时船上不止她们两个,还有一个人。
  这人是个.男人,姓廉,叫廉大坡。
  大坡人不错。虽然脑子慢点儿,但身体各方面都没问题,是个正常人,体格棒,胖瘦也正好。最可心的是,他家里没啥人,就一个老妈,不过不用你侍候。老太太的身板硬实着呢,将来还能帮你们带带孩子你笑啥呀?结婚肯定要有孩子的,不生孩子结婚干什么?
  缺德!姐你嘴里嚼蛆,俺不希听!
  爱听不听,姐可都是为你好。好,好,姐说正经的有了孩子,你这辈子才有了依靠。当然了,和谁结婚都能生孩子。但跟大坡结婚,你能进城啊。你长的这么漂亮,嫁给那些农村老耙子可不可惜了?你嫁给大坡以后,慢慢的也能变成城市户口,吃商品粮
  马翠清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能进城,吃上商品粮,是计划经济时代所有农村姑娘的城市梦。而王兰花的城市梦,朦朦胧胧源自于她八岁那年的盘龙之行。自那次逛过盘龙城里的人民公园,城市给她留下的全部印象就是公园了。绿树,红花,青山,碧水,少先队员,红领巾,让我们荡起双浆
  之后王兰花又去了几次盘龙的大舅家,却再没去逛公园,表姐马翠清对请她去公园划小船的承诺不提不念。哪回去,马翠清就是个忙。不是忙考中学,就是忙找工作,忙搞对象,忙办嫁妆忙结婚忙生孩子忙得王兰花压根找不着机会提醒她拉钩上吊的事儿。
  不过,马翠清毕竟是个讲信誉的表姐。忙完了自己所有的人生大事后,终于呼啦一下想起了她在农村还有个待字闺中的漂亮表妹王兰花。
  马翠清那时其实还是在忙,忙晋级,忙进步,忙往上爬她在工厂已经以工代干,当上车间工会主任了。适逢厂工会的女工委员跟着当连长的丈夫随军调走,女工委员空下来的职位,厂子里有10多个人惦记着。马翠清要想补上这个缺,必须做出超乎寻常的贡献,才能有希望。马翠清便把目光盯到了本车间三级车工廉大坡的身上。
  廉大坡时年三十有二,还没婚配,自然是车间工会主任的一桩心事。只是,马翠清总是在忙,廉大坡的个人问题也就始终排不上她的议事日程。正赶上厂子召开职工代表大会,厂长在工作报告中提到要关心职工生活时,情绪激动地脱稿讲:听说有的车间工人都三十二岁了,还说不上媳妇。同志们,咱们不能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工会组织是不是应该关心一下,出面当当红娘,把这个老大难问题解决了?也是工会组织的一项成绩嘛马翠清才呼啦一下觉得自己净瞎忙了,忙来忙去没忙到点子上。从那时起,马翠清便转而开始忙乎廉大坡了。
  廉大坡娶不上媳妇的原因主要有两条:一是他相貌丑,小鼻子、小眼睛、大嘴巴,而且嘴唇特别厚,上嘴唇和下嘴唇像被蚊子叮了没消肿,总那么撅着,看上去是一付傻相。二是他果然有点傻,脑子慢,反应迟钝,不会脑筋急转弯。进厂快五年了,和他般大般的师兄弟都当师傅,带徒弟了。他却还在给他师傅帮床子,打下手,不能独立操作。而且,帮床子也帮不好。有一回,师徒俩给压力机滑块铣内螺纹。廉大坡把铣刀装到镗杆子上,开车后,滑块吃上刀,没走几扣,C650车床便发出牛吼般的噪音。他师傅叫一声不好!扑过来停车。但为时已晚,轰隆一声响,车床闷车了。滑块孔被胀裂,铣刀也挤成两瓣,炮筒子粗的实心镗杆居然给憋弯了事故惊动了厂工艺科。铣刀加工滑块内螺纹,是工艺科技术人员的一项革新,一直没出过事故。这次怎么造成这么大损失?师傅一口咬定是这项工艺不过关,技术参数上有问题。那时还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艺科那帮臭知识分子不敢太较真,分析来分析去,也没查出原因。就在这起事故即将不了了之的时候,廉大坡拿着挤两瓣的铣刀来到厂工艺科。进门就说,科长,事故原因我找着了。工艺科长正窝着火,对大坡也没好气。你找着了?你能找着还要我们干什么?真找着了,大坡红头胀脸嗫嚅道,是我、我把铣刀给装反了结果可想而知,他们师徒二人一个也没跑了,都被扣了半年奖金。师傅还挨了个处分。子不教父之过,徒不肖师之惰。师傅哭笑不得,点着大坡的鼻子说:装反刀的是你,当叛徒的也是你!摊你这么个傻徒弟我算倒血霉了!
  女人找男人,个大个小,丑俊不说,首要的一条,得是个爷们,像个汉子样儿。廉大坡这般武大郎卖豆腐渣人熊货囊,哪个女人能相中?他师傅曾经托人介绍过一个纺纱厂的挡车工,那女工是个寡妇,还拖着两个孩子。然而,条件这么糠的带孩子寡妇,跟大坡打了对面后也没给他回信儿
  马主任,难度太大了。师傅提起廉大坡的婚事就嘬牙花子。算这个寡妇,我已经给他介绍四个了。都没成。头三个是大姑娘,没看上他情有可原。两个孩子的寡妇也没相中他,对我打击太大。马主任,我是没咒念了。就得你们工会关心了,想法帮他划拉一个吧!
  怎么办呢?那些日子把马翠清急的!厂工会的女工委员调走快一个月了,马翠清的几个竞争对手都在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工作据说已经做到厂长家里了。而廉大坡的媳妇还八字没有一撇。当时马翠清就是结婚了,否则,她一狠心说不定会把自己嫁给廉大坡。
  还是当师傅的对徒弟的事上心。正在马翠清心急火燎、没着没落的时候,廉大坡的师傅到车间工会办公室献计献策。
  小廉子的事,实在不行的话,就得退而求其次了。大坡的师傅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怎么退?还能往哪儿退?马翠清心想,都退到寡妇的份儿上了,总不能退到老太太份儿上吧?
  廉大坡师傅的手腕像《列宁在十月》里的克里姆林宫卫队长那样蜿蜒一下,试探着说:城里的女人找不着,到农村给他划拉一个呢?
  将来来了
  在盘龙,城里人娶农村媳妇的例子并不鲜见,马翠清她们厂就有好几对,情况与廉大坡类似,都是男方的条件糠了一点,心气却高,想找个漂亮媳妇。而农村的漂亮姑娘都想进城,于是各取所需,城乡结合,成就了一对对的工农姻缘。厂人们把这称作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她们厂插到牛粪上的鲜花有五、六朵呢。鲜花们在牛粪的滋润下,日子过得都还挺好,甚至,比两口子都是城里人的人家过的还好,很是让人羡慕。
  王兰花那年十八岁,初中毕业后就下地干活挣工分了。农村的女孩子成熟早,她长的又出众,刚毕业就有人上门来说媒。其中有几户人家,爹和娘都相中了,只等王兰花本人点头,男方就要过来下聘礼。可王兰花就是不点头,不吐口,一个也没相中。爹娘眼瞅着一个个壮实小伙儿和殷实人家从眼皮底下溜过去,闺女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好机会,急得火上房。闺女是咋想的?这么棒的小伙儿,这么好的人家,一个也没看中,这不要坏吗?她想嫁给谁?
  王兰花也不知道自己想嫁给谁。媒人们给她介绍的小伙子,在村里不数一数二,也是出类拔萃,有的还是她的同学,都知根知底,关系也一直不错。只是,一想到要和他们中的某个人成家过日子,在董屯过一辈子,王兰花的心里就像断了什么念想,觉得一点盼头都没有了,心里堵的慌,没着没落的想哭。所以,王兰花就一个也不同意,一个也不点头。可是,那念想究竟是什么,盼头在哪里,她又说不出道不明。只朦朦胧胧地感觉那是很虚无、很飘渺、很不现实、然而却十分诱人的将来。而将来是什么,王兰花自己也茫然。不过,她心里明镜似的,一旦听从了父母之命,相信了媒妁之言,她就彻底没有将来了。
  就在王兰花默默地下意识等待将来的时候,将来真的来了。
  一日,生产队男女社员在村头的大田里耪地。歇气时,王兰花一个人抱着锄杠,在树底下躲阴凉。小队会计宗海峰从村里跑到地头喊她:王兰花!王兰花!
  我在这。王兰花拄着锄杠站起来,问跑来的宗海峰:啥事儿?
  宗海峰是王兰花的中学同学,在学校时俩人的关系还算密切。毕业回乡后,宗海峰没像她一样下地干活,而是走公社里一个干部亲戚的门子当了小队会计,二人的肩膀不一般齐了,王兰花心里就不太得劲,渐渐和他疏远了。宗家也曾托人到王兰花家为海峰提过亲,被她一口回绝,于是关系就更远了。
  你表姐来电话了,宗海峰说。让你抽空去一趟市里。她还说,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王兰花自语,啥事儿呢?地里这么忙你没问问她?
  问了。宗海峰不卑不亢道,她让我告诉你,说请你上公园去划船,你就明白了。
  划船?王兰花笑了,大老远的,让我到公园划船,我姐可真有闲心。
  她还说,是从前你们一起逛公园,她和你约定的
  十年前小孩子口头会气的事儿,王兰花早忘脖子后了。经宗海峰一提醒,她呼啦想起一棵树,一个猴。笑容在王兰花的脸上僵住了。
  明天一早小队会计还是不卑不亢说,村里的胶轮拖拉机也要进城。你如果明天动身,就搭车走,还能省两个车钱。
  不用了。王兰花说,我今天就走。说着,她匆匆忙忙跟队长告了假,扛起锄头回家。
  简单收拾收拾,换了身走亲戚的衣服,擓上一柳条筐红皮鸡蛋,王兰花连晌午饭都没吃就上路了。
  浪木
  小表妹这么快就到了,马翠清喜出望外,见了面抱住王兰花就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妹儿啊,知道姐叫你来什么事吧?这么快就来了!
  王兰花用手背蹭着脸蛋,不好意思说,不是说让俺来划船吗?
  是划船。当然要划船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姐姐说话算数。马翠清兴高采烈地,不过,还有比划船更好的事儿!
  比划船更好的事,就是给王兰花介绍对象,让她和廉大坡见面。
  王兰花对廉大坡的第一印象极其一般,甚至可以说有些糟糕。但她当时的心情并不太坏。旧地重游和湖面泛舟的种种惬意,冲淡了廉大坡对她造成的视觉冲击。她没怎么正眼瞅廉大坡,只斜眼溜了一下,再不想溜第二眼了。王兰花更多的是在感受公园,感受湖面和微风,感受小船儿轻轻地飘经过十年的建设,盘龙市人民公园旧貌换新颜,不再是一棵树,一只猴了。初夏时节,公园里桃红柳绿,姹紫嫣红,湖岸边的丁香正在怒放,连吹过来的风都是香的。公园的人工湖是个眼镜湖,连接两个镜片的那座罗锅木头桥,现在变成宽敞气派的水泥桥了。湖南边的猴笼子还在,只是里面的猴子多了。大大小小的弼马温在笼子里攀上爬下,大闹天宫,吱哇乱叫,热闹得像花果山..王兰花坐在船尾,很陶醉的样子,不时地看看这,看看那,就是不看奋力划桨的廉大坡,好像船上没这个人。
  看见那边的运动场了吗?马翠清指着前面的开阔地,记不记得,原先那里是一片大空地?
  咋不记得。王兰花瞥过去看,现在改运动场了?
  早就改了。马翠清说,那是滑梯、杠子、秋千、跳箱大坡,你以后有工夫常带兰花到运动场来玩啊。
  王兰花对运动器材不感兴趣。杠子、跳箱之类公社学校里都有。有的她还玩过。用不着谁带她到公园玩这些东西。尤其用不着这个一脚踹不出个屁的什么廉大坡带她来玩。这样的男人,见一面就够够的了。
  她本打算船划到钟点上岸后就找个理由和表姐告别,什么吃饭、轧马路、看电影统统取消。此行就当是表姐兑现同她的十年之约,痛痛快快地划了一次小船。
  可是,她无意中瞥到运动场的一种奇特的运动器械,改变了这一切,甚至,注定了她的一生。
  那件器械王兰花从没见过。问马翠清,马翠清也说不清子午卯酉,只囫囵着解释:大概是秋千的一种吧。但王兰花断定,那器械绝对不会是秋千。秋千是两根铁链子吊着一块短木板,那个秋千却是四根铁链吊着一个又粗又长的圆木轱辘,两端分别拴在两个铁架上。起码有五个人骑在它上面,自由自在地打悠悠
  那是什么呢?王兰花出神地琢磨,不由发出了声。
  一直闷头划船的廉大坡这时开口说话了。他只说了两个字:
  浪木。
  如果,这时王兰花接上廉大坡的话,刨根问底将浪木是干什么用的,怎么玩法问问清楚,后来的一切还不会发生。偏偏王兰花没打算和他说话,没接他的茬,转而问马翠清:姐,这个运动场以前圈过骆驼吧?
  圈过,是一头老骆驼
  老骆驼那年送屠宰场宰了。包饺子了。没等马翠清把话说完,廉大坡又开口了。廉大坡好像不开口则已,一旦开了口,就要喋喋不休说下去。我吃过那个骆驼肉馅的饺子。一个肉丸的,一咬一包油,好吃
  吃,吃,你就知道吃。马翠清横他一眼说,那种大牲口的肉,你也敢吃?
  我妈在国营食堂排队买的。我妈说那天站排的人多,一个人只卖半斤粮票,排了老半天呢。廉大坡说起话来就收不住。说完,寻思寻思,又说,骆驼肉算啥?我还吃过熊瞎子肉呢。
  狗熊肉你也吃过?看不出来,这么窝囊的人,还能吃到熊肉?王兰花很好奇,便问了一句。
  那当然。在我们基地
  行了行了,你嘴大吃八方,属猪八戒的!马翠清不由分说打断他,说完,自己扑哧笑了。
  王兰花也哏哏笑起来。廉大坡像船老大似的,边划桨边随着她姐俩嘿嘿傻笑。
  小船在湖中央划开一道V字型切线,顶着潺潺的水波,平稳地、波澜不惊地按预定航线前行。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并非预定。因为,这一幕谁也预定不了,纯属阴差阳错,歪打正着
  当过兵的人
  船划到眼镜梁处,钻进罗锅桥,水流湍急,船身被冲得有点偏。廉大坡单臂划桨,想把航线校正过来。他一桨下去,啪,翻起一朵浪花,一条鳞光闪闪的鱼儿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好掉进了船舱。
  鱼!鱼!梭鱼!王兰花和马翠清几乎同时扑上去,手忙脚乱将鱼按住。
  快,快!拿家什把鱼包起来!马翠清嚷着。
  廉大坡扔下船桨,摘下帽子扣过去,将鱼一点点兜进帽子,紧紧捏住。
  三人围成一团,细看帽兜里的鱼。这条自投罗网的梭鱼足有一筷子长,没一斤也有八两,黑脊梁背,圆滚滚,肥嘟嘟的,看着就让人流口水。七十年代,鱼肉蛋要凭票供应,一条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活鱼对人们意味着什么?
  还没划到钟点,他们就提前到码头交了船,上岸回家。马翠清婚后的家离公园不远,她当家的早已备好了一桌酒菜,单等他们游园回来开饭。
  刷锅,刷锅!马翠清兴奋得几乎岔了声,忙不叠地指挥丈夫干这干那。她要再加上一个菜,炖梭鱼。
  王兰花帮表姐在厨房收拾鱼,廉大坡在院子里洗帽子。
  妹儿啊,你们的运气太好了!马翠清边刮鱼鳞,边热烈地发表她的见解。多吉利的事儿?公园里划船的人成千上万,谁遇见过这事?梭鱼多贼呀,钓都钓不上来。嘿,大坡一桨下去,它自己蹦上来了!又赶上你们相亲的日子,懂不懂,这是吉兆啊。吉庆有余,大吉大利呀。妹儿啊,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其实,不用马翠清点播,从梭鱼蹦到船上的那一刻起,王兰花就兀自嘀咕上了。梭鱼在船舱里蹦,王兰花的心也在扑腾,七上八下的,不消停了。农村环境长大的女孩子,多多少少都有点迷信,比较信命,神呵鬼呵狐呵的。祖传下来的文化基因时常左右她们对事物的判断,进而驾驭她们的命运。王兰花的打算被突如其来的梭鱼搅乱了,乱得像剖下来的鱼鳞,星星点点,七零八落,却闪闪发光。马翠清的一番见解,更使这鱼鳞色彩斑斓,熠熠生辉。
  姐,我看他有点儿半精不傻的王兰花蹙着眉头,小声嘀咕。
  褒贬是买主。听见表妹有话了,马翠清知道事情有门儿。相亲这种事,不怕挑三拣四,就怕拿五作六,相过后没一点反应。有反应,说明表妹走心了。
  大坡半精不傻?马翠清趁胜追击,道,他那是实诚!现在这社会,哪儿找这么实诚的人儿?我看,他就是岁数大了点。可有一宗,女大吃拳头,男大吃馒头。放着现成进城的机会不抓住,我看你才半精不傻呢!说着,搡王兰花一把。别在这添乱,到院里帮大坡洗帽子去!
  廉大坡的帽子已洗干净了,王兰花来到院子时,他正在脸盆水里给帽子吹气。廉大坡的嘴巴和半张脸浸水里,腮帮子鼓凸着,对准帽衬里与帽檐儿交接处,一口一口地发力,帽子慢慢鼓胀起来,像猪脺膀一样飘浮在水面。廉大坡把吹成大泡泡的军帽从盆里捞出来,控了控水,用夹子夹住帽檐,挂在晾衣绳上。
  是一顶八成新的军帽。
  你当过兵?王兰花突然问道。
  不知是王兰花出现的突然,还是她问的突然,廉大坡有些慌乱,语无伦次地:当、当过。不过,我、我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王兰花得意地说。村里驻扎过解放军拉练部队,宿营时,战士们洗了军帽都是这样吹鼓起来晾晒的。草绿色的帽子一顶顶挂在房前屋后,绿气球般随风飘荡,散发出浓烈的军人气息,很阳刚很独特也很诱惑,所以她印象深刻。当过兵是好事,多光荣啊,姓廉的紧张什么?瞅他那岁数,当的不会是国民党兵呀。王兰花迷惑了。男方有这么打人的筹码,这么硬实的要件,表姐事先竟一点都没向她透露。是疏忽,还是没把他从军的经历当回事儿?
  马主任告诉你的?廉大坡也疑惑了,搔着头皮自语,不让我说,她自己怎么说了?
  王兰花嗔道:当兵又不是什么坏事,干嘛还藏着掖着?
  我没藏着掖着呀!廉大坡有点急,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着。是马主任交待先不说的。她说,等你过了门以后再说。
  你胡说啥呀!王兰花臊成个大红脸,不过,也顾不得害羞了。这个新发现比逮着那条梭鱼更令她兴奋。什么过门不过门的?早说晚说还不一回事,你是个转业兵呗!
  不一回事。廉大坡摇摇头,说,我在部队负过伤。早说,马主任怕你不同意。
  你负过伤?王兰花惊得退后一步,旋即又跳回来,伸手上下捏廉大坡的袖筒、裤筒。伤在哪?是胳膊还是腿?
  没事。胳膊腿都没事。廉大坡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边躲闪边说,是脑袋,脑袋叫炮给崩了。
  脑袋?王兰花前后左右打量廉大坡的脑袋。你脑袋好好的呀,伤哪儿了?
  这块。廉大坡低下头,指着自己的后脑勺。看见没?脑皮上有块疤瘌。
  王兰花靠拢过来,凑近那脑瓜皮细看。果然,廉大坡的后脑勺上有一窄条弯弯的疤痕,隐在浓密的头发下面,像躲在云层后的一轮残月,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还是浪木
  不是担心你嫌他残疾嘛。自来他岁数就大,长的还丑,再加上残疾,条件不就更糠了?你还能同意和他在公园打对面?其实,大坡这点伤真就不碍啥事儿。我看他的《革命伤残军人证书》了,是三等乙级,和正常人一样,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也不耽误上炕睡觉生孩子。嘻,姐又嚼蛆了姐也是好意,一心想把你弄进城里,过上好日子,才先瞒着你的。唉,其实我也透露给你了。要是脑袋没受伤,大坡的脑子哪能这么慢?都是那一炮给崩的!
  他打过仗?上过战场?王兰花揩着眼泪,抽抽噎噎问。
  后勤兵打什么仗。马翠清心烦意乱,有些心不在焉。听说是打山洞子时放炮崩的反正,姐的好话说了九千六,成与不成,行和不行,你自己拿主意。大坡就这一堆一块,条件确实不怎么样。可话又说回来了,条件好、溜光水滑的城里小伙儿能要你吗?
  那天吃过炖梭鱼的晚饭后,姐俩重返盘龙市人民公园,围着人工湖转圈时,终于把话都说开了。
  话里话外,王兰花就是觉得表姐不应该瞒着她,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像上当受骗似的,心里不平衡。廉大坡当过兵也好,负过伤也好,都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当初就摆到桌面上多好?
  现在知道了也不晚啊。马翠清说,生米还没煮成熟饭呢。你觉得行,我就回去和廉大坡说一声,你们俩从现在起就开始处了;如果觉得不行,我也得回去,告诉廉大坡赶紧回家睡觉去,别在我们家傻等了。行与不行,你给个痛快话。
  夜幕初降的公园,繁星点点,树影曈曈。湖边的长椅子上,坐着一对一双的男女青年。表姐告诉王兰花,这都是搞对象的。你和廉大坡如果成了,也能像他们一样,天天下晚在公园里唠嗑,说体己话,明月当空,花好月圆的,多时髦,多浪漫啊
  她们就这么一圈一圈地转着,转到十多圈时,王兰花站下来,对马翠清说,姐你先回去吧,俺想一个人在这走走,心里乱的慌
  好,你在这呆会儿吧。马翠清说,叮嘱一句,别呆太晚了,早点回去。
  王兰花就一个人在公园里转起来。
  晚间的公园里面,游人稀少,比白天寂寥。而且,正像马翠清说的,此时逛公园的几乎都是谈恋爱的,没有像她这样的单身姑娘。王兰花像个没头苍蝇在湖边乱转了一会儿后,自己也发现自己形迹可疑,便不再转了。这时,她正好处在公园运动场外。运动场早已经没人了,黑洞洞,旷荡荡的。秋千、杠子、滑梯、跳箱在月光下的轮廓都模模糊糊,奇形怪状,看上去有些怕人。但王兰花不怕什么,农村姑娘胆儿大,反正回表姐家也是闹心,不如在这玩一会儿,把姓廉的靠走了再回去
  这样盘算着,王兰花进了运动场。她先打了一阵秋千,觉着没意思,便跳下来,想再去盘一会儿杠子。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那个被廉大坡称作浪木的大木头轱辘。
  走近了目测,浪木大概有她家堂屋里的房梁那么长,甚至比那还要长,在黑暗中,一眼望不到头。这么长的一根木头,从中间一破两瓣,用铁链子栓了,吊在两个铁架子上,荡来荡去的,就叫浪木?
  王兰花学着白天那几个人的姿势,蹁腿骑在浪木上,脚撑着地面悠荡几下,木头轱辘前后悠荡起来,还真有点风吹浪打的感觉。怪不得叫浪木呢,挺好玩的。这样荡了一会儿,王兰花荡出了一点门道。她跳下来,跑到浪木的一端,双手撑着木轱辘的一头发力,一下,二下,三下浪木越荡越快,越悠越高。王兰花觉着差不多了,跑回到原来位置,准备纵身跳到浪木上。就在她一脚蹬地,一脚腾空,即将跃上浪木之际,两支胳臂突然像被虎口噙住,紧紧地叼着动弹不得。
  哎呀,疼死我了!王兰花一声惊叫,连痛带吓,瘫倒在地上。
  别上!危险!随着一声断喝,王兰花方才看清,噙住她胳膊的不是什么虎口,是一双铁钳般的大手。
  妈呀!谁?王兰花尖叫一声,跳起来要跑。
  小王,是我
  你是谁?离我远点儿。王兰花惊恐地向后倒退着,不让那人靠前。
  吓着你了?那人的声音很耳熟,这会儿细声细气地。我不是坏人,是自己人。别怕。
  王兰花听出来也认出来了,自己人是廉大坡。
  你来干什么?深更半夜的。王兰花镇定下来,扑撸扑撸屁股上的土,冷冷道。
  我没想要到这来。廉大坡说。我都回家了,我妈让我来的,我才来。
  你妈?你妈让你来公园干什么?王兰花问。
  怕你出事呗。廉大坡一五一十说道。我回到家,我妈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说在你姐家等你呢。我妈又问你干什么去了,咋没一块在你姐家?我说你一个人在公园呆着呢。我妈就把我说了。我妈说,天这么晚了,市面上又这么乱,公园是啥地方?遇上坏人怎么办?婚事成不成,咱说了不算。闺女大老远奔咱来的,可不敢出点啥事啊
  你就来了?
  我不爱来。廉大坡梗着脖子,说,我妈非让我来!
  你为什么不爱来?
  我妈也这么问我。廉大坡说,很悲壮的样子。我不爱低三下四的。人家没看上你,你还往跟前凑啥劲儿?我脑子慢,但还不是猪脑子。能看出来眉眼高低。
  那你怎么还来了。
  我来是来了。没让你知道。廉大坡指着湖对岸那一片园林,说他老早就来了,从罗锅桥那就一直在后面跟着她,一直跟到运动场。
  王兰花无声地叹了口气,睨一眼黑暗中这个男人,心想,如果他再年轻几岁,或者,嘴唇再薄一点儿,该多好?
  到运动场了,我也没让你发现。廉大坡继续不打自招。你打秋千、练杠子我都放心。你要走浪木,我心就没底了。这东西险着呢。我们基地有个山东兵,训练时被它撞骨折了,到复员时腿还瘸呢走浪木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着,他狠狠踹一脚还在悠荡着的浪木。说,这原来是海军舰艇兵训练用的,现在怎么弄到公园里了?伤了人怎么办!
  月亮地下,浪木不紧不慢,摇摇摆摆,随惯性来回地悠荡,铁架上的锁链发出吱扭吱扭的怪叫,仿佛抗议廉大坡踹了它。不知因为后怕,还是这声音有点怪,王兰花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走。不玩了。廉大坡直筒筒道,毫无商量余地。我送你回家。
  王兰花也不想玩了。深更半夜,和一个老爷们在公园呆着,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便跟随他向公园大门走去。
  路过公园的花窖时,王兰花闻到一阵淡淡的槐花香。她记得花窖后面是一片槐树林,那棵老槐树还在吧。王兰花停下来。说她想看一眼那棵老槐树,有年月没看见它了。
  偏偏,廉大坡也说,看看吧,再不看就看不着了。
  咋了?王兰花问。
  老槐树要死了。廉大坡说,树肚子被虫子掏空了,现在只剩下一层黑树皮。树叶都掉了。我妈听公园的人说,这几天就要把老树伐了,省得招虫子。
  呀,王兰花急了,说,那就更得看看了,说不定已经伐了呢
  老槐树还在。鹤立鸡群地伫立在小树林中央。十年未见,一抱多粗的大树干,中间部位已被虫子蛀出了一个窟窿,两头透亮,窟窿大的都能钻进去人。高大的树梢佝偻着,向花窖这边仄歪下来,眼看就要砸到花窖。树上的叶子几乎掉光了。只是,靠树腰的几根枝条还生着一簇簇青叶儿。
  这棵树死不了。王兰花围着老树前后左右看过,断定。
  都这样了,还死不了?廉大坡固执道,意即王兰花在说胡话。
  俺说死不了肯定死不了。俺们堡子外有一棵老柳树,前些年也是树干被淘空了。大伙都说树要死了,都等着伐了树,能下来几个好菜墩子。没想到,过了一夏,它又缓过来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廉大坡哼一声,还是不信,只是不公开表示了。
  你等着。王兰花很在行地探头向树窟窿里看看,然后偏着身子钻到树洞子里,伸手摸了摸里面的树皮。大声说,里面是湿的,潮乎乎呢,不信你来摸。
  突然,树洞里的王兰花像鬼掐了似的尖叫起来:妈呀!谁抓俺?啊啊廉师傅,廉师傅!快!
  廉大坡以为她被树洞里的野猫、黄狼子咬了,忙叫:别动,别动!越动弹你越疼。等着,我来啦。
  廉大坡转到树洞的后面,侧身钻进树洞里,顺着王兰花的衣服后襟往上摸索,找到了症结。不是野猫黄狼子,一片支楞着的树结,挂住了王兰花的后大襟。
  没啥大事。是树结子挂了。廉大坡一边说,一边抖落她的后衣襟。树洞里的空间狭小,不得施展,廉大坡抖了几下也没抖下来,便有些急,让王兰花使劲挣,自己挣出去。王兰花心疼她的花衣服。家里外头,她就这一件出门穿的褂子,挂破了怎么办?
  俺把褂子脱了,你给俺摘下来。王兰花说着,仰着身子解开了衣服扣。
  说时迟那时快,刷!一道闪电般的光柱,从树洞外射进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兴奋而刺激的呐喊:
  把他们按住!
  捆起来!捆起来!
  好家伙,抓了个现行!
  黄泥巴进裤裆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吧,这么晚了,你们一男一女在公园鼓捣什么?
  我送她回家。
  送她回家?怎么送到小树林了?那里僻静是不?
  她想看看老槐树。
  看老槐树怎么钻到树洞里了?咹!
  我说,老槐树要死了,她说死不了..她就钻树洞了。
  不要把责任往女方身上推。挺大个老爷们,别提上裤子就不认账!
  我没提裤子。
  你没提裤子,她可脱衣服了。别狡辩了,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老实交待,你们这是第几次了?
  第一次。
  你说你们啊,干就干呗,还吵吵八火的,怕别人听不见呀?什么潮了,湿啊,摸呀..胆儿挺肥啊!
  她那是摸树皮。是不是小王?小王,你倒是吱声啊!别让他们一个劲地审我呀
  王兰花还能说什么?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她只觉自己简直屈死了,冤死了,窝囊死了!这事一旦传出去,她还怎么见人?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瞧着吧,不出三天,老王家姑娘在市里公园搞破鞋,被民兵抓着了的消息肯定在村里哄哄得连驴都知道。她还有脸活,家里人还有脸活吗?可实情上,她啥也没干,连对象都没想和他搞呀。怎么竟落了这个下场?这可真是,哪个庙里都有屈死的鬼!想到这里,王兰花再也憋不住眼泪了,哇地失声痛哭。
  别拿哭吓唬人!你这号货,我们见的多了。老实交待,他是第一次,你是第几次呀?
  她、她大概也是第一次。我们
  闭嘴!没问你。把他拖到那边铐起来,等着明天游街!
  王兰花绝望了,彻底绝望了。在万念俱灰的极度悲凉中,她发出了撕肝裂胆的一声哀嚎:还有没有王法了?我们搞对象谈恋爱也犯罪呀!
  少来这套!犯事了都说是谈恋爱。有你们这么谈恋爱的吗?不好好在湖边坐着,往背旮旯钻,往树洞子里钻。挺会选地形地物呢。告诉你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别拿我们基干民兵当猴耍。干这一行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收拾你们这些破鞋烂袜子,一抓一个准!
  小王说的对嘛,我们就是搞对象!马主任介绍
  什么马主任驴主任!你当我们眼瞎呀?搞对象和搞破鞋我们看不出来?我问你,你多大岁数?
  我三十二。
  她多大?
  她十八岁。
  你他妈都快赶上她爹了!老牛还想吃嫩草?没办你个强奸幼女罪,算便宜你!
  俺们真是谈恋爱。俺表姐介绍俺来的。不信你们问俺表姐!呜呜..
  有完没完了?他搬出个什么马主任,你又搬出来俺表姐。实话告诉你们,搬出亲爹来也没用。等着明天游街吧。不游游你们这号的,公园里的歪风邪气就打击不下去
  到下半夜了,还不见王兰花回来,马翠清觉着不对劲,便叫上当家的,打着手电筒,到公园里找人。罗锅桥、人工湖、运动场、熊舍、狼舍、小树林..哪儿都找遍了,马翠清嗓子快喊哑了,也没找到王兰花。
  这妮子回乡下了?不告而辞?马翠清猜测。
  不会吧?当家的说,能不能和咱走两岔了?
  两口子又急忙往回找。路过公园大门口,见群专队部办公室亮着灯,屋子里隐约还有哭嚎声,好像在办案子,走过去趴窗户一看
  廉大坡戴着手铐子,跪在地当央,鸡啄米似的给人磕头;王兰花卷缩在墙角,披头散发地嚎啕大哭
  车间工会马主任可不是好惹的,马翠清一脚踹开群专队办公室的门,冲进去就问:你们干什么?凭啥抓我们车间工人!
  你是谁?见来人气势汹汹,而且事发突然,群专队的人一时也莫测高深。
  廉大坡见了马翠清,抱住她的腿就不撒手。马主任,快救救我们。他们要拉我们游街!
  王兰花看见表姐,更是悲从中来,哭得几乎背过气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游街?谁敢!马翠清叉着腰板,保持着进攻架势。凭什么呀你们?
  你是干什么的?基干民兵们回过神了,纷纷荷枪实弹地围上来。
  少他妈来这套!马翠清拨拉开杵到她跟前的枪筒子,冷笑。老娘参加武斗的时候,你们还是红小兵呢。把家什都给我收起来!告诉你们,这可是我们厂的退伍残疾军人,脑子受过伤,他要吓出好歹,别说我们厂子跟你们没完!
  你们厂子?你是哪个厂的?
  红星机床厂。怎么,没听说过?马翠清掏出《工作证》,拍到桌子上。
  她就是马主任!我们车间领导。廉大坡从地上站起来,指着缩在墙角的王兰花,也是她表姐。
  哦,是你呀。基干民兵的头头翻弄着《工作证》。马翠清二车间工会主任。好啊,你来了正好。你们车间职工违反公园的游园规定,半夜三更,在公园里进行违法活动
  违法活动?马翠清莫名其妙,问,他俩的胆儿加一块也没兔子胆儿大,让他们去违法他们也不敢。是偷了还是抢了?
  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民兵头头拿起一叠询问笔录,在手里掂掂,说,男的已经招供了,但交代的不彻底,狡辩说他俩这是第一次。不过也足可以立案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请马主任过目。
  马翠清扯过那几张纸,在手里团巴团巴撕个稀巴烂。哼,第一次,可不是第一次咋的!他俩这是第一次见
  姐,他们不讲理!王兰花声泪俱下,抢着说,俺和大坡正常谈恋爱,处对象,犯哪门子法了?硬说我们搞破鞋,抓我们,捆我们,还要游街呜呜你们城里咋这样啊,不让结婚娶媳妇了?
  一丝意外的惊喜在马翠清脸上掠过。难道,她磨破了嘴皮子都没吐口的王兰花,和廉大坡在公园关了这一会儿就把事儿定了?坏事变成好事啦!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腰板儿拔的就更直了。听没听见?他们是在合法谈恋爱,正常搞对象,都、都快结婚办喜事儿了。知道媒人是谁吗?是我!
  得理不让人的马翠清随即开始连珠炮似的上纲上线,指责公园群专队搞逼供信、制造冤假错案、草菅人命、队伍不纯、别有用心、给红色政权抹灰
  基干民兵知道遇上茬子了,但也不肯甘拜下风承认错误。说,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搞对象,他俩脑袋上又没贴贴儿。你说你是媒人,能证明他俩。可谁证明你呢?官凭文书私凭印。对不起,拿他们双方单位的证明信来取人
  马翠清太了解社会上这些群专队了,都是各工厂抽调来的闲乱杂人好孩子谁往庙上舍?基本上都是些混混儿,套上个胳膊箍就人五人六的。抓也是他们,放也是他们。跟这些人较不出真来。
  再说,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有必要再和不通四六的公园群专队纠缠下去。再再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也得给群专们一个台阶下便说,不就是要证明信吗?你把他们放了,让他俩分头回去开信。
  群专头头不干,说,放了他们,跑了我们上哪儿找人去?
  我押在这儿呀!马翠清一屁股坐下来,当起了人质。
  廉大坡的证明信开得挺顺利,第二天回厂革委会就开了。王兰花的信却好事多磨,一波三折。
  生产队那里很痛快,王兰花回去编个诳儿跟队长一说,队长就同意了,说,你直接找会计开吧。戳儿都在他那。
  到了小队会计那儿,却没那么痛快了。宗海峰问她:走亲戚,开啥证明信?早先你走多少回也没开过吧?
  队长让你开你就开,哪来那么多废话?
  王兰花,咱们曾经是同学。既然同过学,我就得对你负责。
  你是俺啥人?为俺负责?
  既是同学,又是乡亲,可能还沾点青梅竹马吧?
  谁和你青梅竹马?想的倒美麻溜的,俺还等在赶车呢。
  王兰花同学,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俺啥也不明白。俺就知道你手里有了点小权,就学会刁难人!
  兰花,我这么做是为了慎重,是为你好。希望你能理解我。
  俺希望你也能理解理解俺!王兰花急了,扯开嗓子嚷起来。表姐马翠清还在盘龙人民公园当人质押着,廉大坡回工厂开信不知能不能开出来。夜长梦多。宗海峰这么没完没了地粘乎下去,指不定公园群专那边又要起什么夭蛾子。不能让他再磨蹭下去。反正也是那么回事了,干脆一遭办完得了。
  你不是要刨根问底吗。好,俺满足你。王兰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俺这次走亲戚相中了一户人家。是城里人,住工厂,是三级工。还是转业兵。俺要和他登记结婚,城里街道要我一份村里的证明。你就这么写:王兰花,女,十八岁,汉族,共青团员,家庭成分贫农,初中文化,未婚
  宗海峰不再吱声了,垂头寻思半天,一把抓过队部桌子上的便签,拧开钢笔帽,刷刷刷,一气呵成。然后拉开抽屉,取出公章,当!在证明信落款盖了一个鲜红的大印。
  茄子爆炸
  又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而且,这朵鲜花比以前哪一朵都要鲜、嫩。牛粪呢,却比先前任何一坨都更糟糕,更差劲。这种强烈的反差和不般配、不公正,一度曾在红星机床厂二车间乃至全厂造成心理失衡。凭什么呀?廉大坡那奶奶样的,娶个这么年轻漂亮的人民公社向阳花,这这简直是暴殄天物,乱点鸳鸯谱!除廉大坡师傅那般岁数的老工匠,几乎所有小青年,包括厂部的少壮派白领们对这桩婚事都忿忿不平,议论纷纷。有的即使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也暗自群起而攻之。
  这种不祥之兆,在廉大坡大喜之日就有所显现了。
  马翠清希望把事情做大。她把婚礼现场布置在车间会议室,张灯结彩的,还请来了厂报的土记者,自然也请厂长了。马翠清的理由很充分,廉大坡是厂里出名的大龄青年,他的婚事是老大难,尽人皆知,厂长那里都挂了号。帮助大龄青年廉大坡解决个人问题,是厂长在职代会上交给我们车间工会的政治任务。现在,这项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廉坡大矣,尚能婚否?答案是:能婚。而且婚得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盛况前所未有。
  马翠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但是,举行婚礼那天,只临时来了一位厂党委副书记,厂长到南方开会没回来。副书记是新结合到厂领导班子的青年干部,年龄不大,才二十二、三岁,是刚从虎班里放出来的火箭干部。年轻的党委副书记到会场一看,属于自己这个年龄段的漂亮姑娘,嫁给了又老又蠢又丑的廉大坡,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感觉顿时就不好,尤其对促成这桩婚事的马翠清感觉不好。加之,二车间几个调皮捣蛋的刺儿头,唯恐天下不乱,挖空心思想把婚礼搅黄,他们事先撬开马翠清的卷柜,偷出一打工会平日向已婚职工发放的避孕套,吹鼓起来,染上颜色,混在会场主席台上悬挂的气球里。
  尽管感觉不好,副书记作为证婚人、唯一到场的厂领导,还是得讲话的。那时刚刚实行一对一夫妻只生一个孩的钢性计划生育政策。讲话里必不可少的,在结尾时要强调一句:希望新婚夫妻一定要搞好计划生育之类原则话。副书记不例外,也说了这句话。
  该着马翠清倒霉。副书记的话音未落,他头上的一只假冒伪劣的气球因室内温度升高,气体膨胀,啪地一声爆了。副书记吓一跳,底下坐着的工友们也都一哆嗦。台上台下的目光不约而同,齐齐聚焦在主席台挂的气球上,就发现了那十几个花里胡哨茄子样的东西。全场顿时哄堂大笑,婚礼乱成了一锅粥。
  副书记没笑,脸色非常难看。直到新娘子给他点烟时,才多少缓和一点。王兰花给副书记鞠了一躬,毛嘟嘟的眼睛里含着泪,划火柴的小手抖着,点了几次才点着。谢谢杜书记声音似在哽咽。副书记不由多看了王兰花几眼。在写满无奈和委屈的新娘子脸上,年轻的杜副书记还读到了圆润、姣好和青春。于是,心情就更加复杂、压抑。勉强抽完这支喜烟,杜副书记推说还有个会儿,便提前离席了
  铁杆战友
  至此,马翠清谋求厂工会女工委员的一切努力,实际上已全部化为乌有。她不如不努力了。不努力,她和那几个竞争者还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一努力,反而把自己坐回去了,等于提前出局。杜副书记直接分管厂工会,在研究人事工作的厂党委会上,他一句马翠清连避孕套都发不明白,还想当女工委员?,就把她帕斯了。
  马翠清一股火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差点把命丢了。仗着年轻,底子好,加上表妹王兰花侍候得周到,细致,端屎端尿,灌汤喂药的,她总算拣回一条命。但车间工会主任的位置被人取代了,以工代干代不下去了,马翠清稀里糊涂地又恢复了工人编制,由马主任还原为马师傅。
  相反,婚后的廉大坡却进入了人生最后的辉煌。他以工代干了!还不是在车间里代,是正式调入厂武装部,到厂部办公楼上代了。
  关于廉大坡婚后的青云直上,厂人中流传着两种版本。一种是廉大坡昔日的战友发挥了作用。这是老战友说;另一种,是厂党委杜副书记发挥了作用。这是小书记说。
  老战友说在公开场合流行。厂人其实也都看到了,廉大坡和王兰花结婚那天,婚礼上来了一个人民警察。主持人马翠清介绍说,来人是市公安局政治部副主任,姓于,叫于志贤,是新郎廉大坡在部队时的铁杆战友。
  铁杆战友也在婚礼主席台上就座。杜书记走了,他也没走,一直坚持到婚礼结束。多亏于志贤坐镇,否则,廉大坡的婚礼非被那几个刺儿头搅黄不可。
  杜书记走后,刺儿头们就开始起哄,在台底下七嘴八舌,问廉大坡那些茄子式的气球是干什么用的。你用没用过?
  廉大坡抬头瞅瞅头顶,居然说了一句乐翻全场的傻话。他说,用过,我们过去经常用。
  现场就炸锅了。人们这个乐,女工们都乐岔气了,捂着肚子叫妈。
  廉大坡却不以为然道,乐啥,有啥可乐的?实事求是,用过就是用过嘛!
  现场更乐翻天了。王兰花臊得恨不能找耗子洞钻进去。马翠清紫胀着脸,气急败坏地上前叱他:你用个屁!你用它干什么?
  用它装炸药啊。怎么了?廉大坡一脸的无辜。
  完了。这下子,不单女工们叫妈,老爷们儿也都挺不住,一个个前仰后合,肚肠子几乎要笑折。
  对呀,就是装炸药的!
  装你的炸药吧?
  今晚就炸呀!
  
  各位师傅,各位师傅!这时,铁杆战友于志贤站起来,示意带头起哄的几个刺儿头坐下。人民警察发话了,刺儿头们不得不消停下来,现场出现了暂短的平静。
  于志贤很领导地弹弹麦克风,坐下来接着说:大坡说的没错,只是在表述上缺少必要的铺垫,让师傅们见笑了。但这不怪大坡。
  于志贤说,当年他们在部队打山洞时,隧道里潮湿,塞到炮眼里的TNT炸药管一旦受潮可能就无法引爆,从而形成哑炮。排哑炮是非常危险的。为避免出现哑炮,部队不得不就地取材,从团卫生队领些计划生育用品,事先将炸药管套上,扎紧后,再填进炮眼
  就是大坡所说的装炸药。于志贤的话说到这,事情也就没什么好笑的了。再起哄纯属无理取闹。婚礼仪式到此也就该结束,大家该到职工食堂喝喜酒去了。然而,于志贤又多说了几句话,可能就是这几句话,改变了廉大坡的命运。
  如果大坡头部不受伤,他完全可以把意思表述清楚。说到这里,于志贤语调低沉下来,大家都知道他是怎么伤的吧?
  放炮崩的呗!有人抢着说。
  对,是放炮崩的。于志贤又问,但,是谁放的炮呢?
  静场。
  于志贤指着自己鼻子,大声道,是我。是我呀!
  接下来于志贤的情绪有些失控,忽而激昂,忽而痛彻,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去,躁动不宁。导致于志贤情绪失控的是新郎廉大坡。廉大坡不让于志贤讲那些事,脸红脖子粗地一再制止他,说排长别讲了,排长别讲了,我不爱听,不爱听!于志贤说,不爱听你把耳朵堵上。后来廉大坡急了,要奔过来堵他的嘴,不是王兰花扯定他身上的红绸带子,死死制住他,这对战友说不定能在台上撕巴起来。
  厂人们听得囫囵半片。廉大坡受伤的情形大致是这样:部队在辽西修筑713工程小柏树沟隧道,他们排担负爆破任务。当隧道掘进到700多米进深,遇到了地下水,掌子面湿漉漉的,由于采用了计划生育用品,黑色炸药管受潮的问题解决了,但点炮的问题还没解决。他们放的是排炮,一次要点20多炮。常常是,点完了后面几炮,前几炮的导火索有可能被水激灭,同样会造成哑炮。为了抢进度,排长于志贤做出个冒险的决定:将导火索剪短,缩短引爆时间,减少哑炮的概率。这是个玩命的虎招子,稍有闪失就会出人命。为了抢修战备线,也顾不得了。20多个炮眼全部堵完后,于志贤让战士们撤离,他一人留下来点炮。1、2、3、4、5点到10炮的时候,于志贤觉得身后有人影晃动。回头一看,是他的同乡、一班老兵廉大坡。你为什么不撤!于志贤厉声道。排长,我给你掐着时间
  掐个屁!快滚!排长命令。还踢他屁股一脚。
  廉大坡只好撤了。却没撤出隧道,而是隐蔽在隧道边墙后面,默默在心里数数。根据计算,掏心炮即第一炮引爆的时间是2分钟,120个数。他已经数到70多了,再数50个就该提醒排长撤了。数到第100时,他突然想起,和排长说话的那段时间被忽略了!2分钟已经过了!
  排长,不好!快跑!
  这时,于志贤已经把20多炮全部点完了。但他犯了与廉大坡同样的错误,以为时间还宽裕,又去复查前面的几炮。听到廉大坡的喊声才醒悟,返身就往外跑。但为时已晚。跑到离掌子面50多米,掏心炮响了
  幸亏跑出了50多米,逃出了不同方向爆破的火力网。战士们把他们从碎石堆里扒出时,两个人像血葫芦。廉大坡头上的柳条帽炸飞了,于志贤的一条小腿骨折,往担架上抬时,丢丢当当的。到卫生队才知道,廉大坡的伤势重。他后脑的一块颅骨粉碎性骨折。送到师医院抢救了7 天才脱离危险 ,但大脑受到了永久创伤
  本来大坡可以记功,甚至成为英雄。于志贤最后说,在爆炸的一瞬间,是他把我压在身下,保护了我。但由于这是一起责任事故,是严重违反爆破施工操作规程造成的。为了严肃军纪,部队给我一个记大过处分,大坡的军功也没评上,后来就和我一起复员了
  铁杆战友时断时续的一席话,不仅将几乎被搅黄的婚礼变成了廉大坡事迹报告会,而且使他从一个准傻瓜变成了准英雄。他掩护的于志贤都当上公安局政治部副主任了,他还能在车间给人帮床子吗?选调这样的准英雄到厂武装部工作,既是落实政策,也体现了国家的残疾军人优抚政策。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是老战友说。
  又是浪木
  小书记说就不好说也不好听了。只能在阴暗角落里流传,这里就不扩散了。都是望风扑影的事,没有什么事实依据。厂人只是看见婚后的王兰花时常往厂部办公楼上跑,找杜书记办她的农转非户口。这件事原是马翠清答应帮她办的,现在马翠清下去了,还病病歪歪的,没法指望。在厂子里王兰花再没别的认识人,她就盯上杜书记了。杜书记参加过她和廉大坡的婚礼,和她握过手,还是个大官,不盯他盯谁?而杜书记似乎也愿意被王兰花盯。哪回去都客客气气,给王兰花沏茶倒水,嘘寒问暖,谈笑风生的,没一点领导架子。王兰花办农转非户口的心切,当时对乡进城控制得又十分严格,以她和廉大坡的各方面条件,几乎是不可能的。杜书记办起来虽然很上心,但也难度颇大。王兰花就不免多跑了几趟他的办公室。期间,杜书记还用厂里唯一的北京吉普,拉着王兰花跑了一次乡下和一趟省城。当然都是办农转非。一来二去,廉大坡的小媳妇进杜书记办公室像走平道的议论,就在背地里流传起来。
  就在老战友说和小书记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道消息和小道消息不分高下,难见伯仲之际,持不同说法的厂人们却突然集体失语,噤若寒蝉廉大坡死了!
  廉大坡死于就任厂武装部助理不久后的一次基干民兵训练。
  红星机床厂有一支基干民兵连,和平时期主要担负抗洪等突发应急事件的抢险任务。那时的民兵训练很正规,基本上每月一次,每次也基本上都是稍息,立正!跑步走的训练科目,年年搞月月搞,民兵们就有些懈怠,疲沓。小青年们宁肯在车间干活,也不愿意像傻帽似的在露天库里跑圈。哪次民兵训练都羊拉巴巴似的离离拉拉不好召集。
  廉大坡上任之后,武装部长郑重地和他谈话,责成他把民兵训练好好抓起来,要像部队那样团结紧张严肃活拨总之,要有新气象,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新官上任三把火。廉大坡也跃跃欲试,心里憋着一股劲,决心把民兵连训出个样来给部长看看,给大伙看看,尤其给媳妇看看。但是,怎样才能让民兵连里那些吊兵对训练感兴趣,召之即来呢?廉大坡脑子都想痛了,也没想出来什么好办法。
  晚上睡觉,在炕上把王兰花训练成一滩泥后,廉大坡睡不着,翻来覆去核计怎么训练民兵连。
  兰花,问你件事?
  嗯,啥事?
  你是基干民兵吧?
  在村里是。现在俺是逃兵。
  说正经事哩。你们基干民兵咋个训练法?
  训啥练,猴年马月能打一次靶,就算训练了。
  那平时民兵活动都干啥?
  练练队形就解散。打扑克,下棋,走五道,还有钻高粱地的。
  那不成放羊了?你们愿意集中吗?
  咋不愿意?公社食堂伙食好,还给记工分,又自在,都盼着集中呢。
  廉大坡就犯愁了。工厂不比农村,让民兵在露天库放羊,谁都能看见,肯定要挨部长的呲。况且,他还有雄心,军训就要像军训的样子,不能随随便便。一连辗转反侧好几个晚上,廉大坡总算憋出来一个新的训练方案。
  到民兵训练日那天,廉大坡先开了一封厂武装部的介绍信,然后,全副戎装地出现在训练场上,集合起民兵,站在队列前宣布:同志们,听我口令向右转!跑步走!
  一、二、一,一、二、一队伍在露天库转了两圈,直接奔厂区大道。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队伍口号连天地跑出了厂大门,沿着大街,一路前行,一直跑到人民公园门口,立定!廉大坡上前交了介绍信,说明了情况,把队伍带进公园。
  廉大坡把队伍带到公园运动场,在那架浪木的前端站定。同志们,这是浪木。是海军舰艇兵的训练器材。下放到我们人民公园运动场,体现了毛主席全民皆兵,准备打仗的战略思想。今天的训练,就是要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实地演练在对帝修反战争中,部队渡海登陆作战
  就在廉大坡十分投入地训话时,几个无组织无纪律的吊兵跳上浪木,你争我抢悠荡起来。悠着悠着,浪木钟摆似的朝两端越荡越高,几乎要与廉大坡的身高平行。队列中的女民兵发出了惊呼,廉大坡回头一看,发现有人不听指挥,擅自动用器械,立即上前阻止。若正常人,肯定会向浪木的两侧迂回,这样安全些。廉大坡不会脑筋急转弯,转过身迎着浪木直冲过去。浪木上的家伙们想煞车,哪里煞得住?说时迟那时快,浪木挟巨大的惯性朝迎面而来的廉大坡头部撞去
  廉大坡哼都没哼就倒下了。
  仍然是脑颅骨骨折。但这回是大面积、粉碎性的,就是说,廉大坡的脑袋被浪木撞碎了。
  王兰花知道信儿,连滚带爬扑到公园运动场时,廉大坡还在原地仰着,一块蓆子头遮着他的脸,身上是一套干干净净的草绿色旧军装,扎着军用腰带,脚穿一双八成新的黄胶鞋这身装束是早晨王兰花给他打缀的。临出门时,廉大坡还像出征的战士那样,一本正经地对王兰花说:等着我胜利的喜讯吧!
  王兰花不想活了,不是被女民兵们紧紧抱住,她肯定会一头也撞死在浪木上,随廉大坡一起去了。
  不想活了也得活。廉大坡撇下了七十多岁的妈和王兰花肚子里才三个月的胎儿。
  红星机床厂厚葬了因公死亡的廉大坡。厂长出席追悼会,武装部长致悼词,杜书记主持追悼会。近二百多人到火葬场送别
  善后事宜是铁杆战友于志贤一手帮忙操办的。按照惯例,王兰花顶替廉大坡,进厂当了工人,被安置在工具车间当保管员。农村户口也不用谁跑了,根据城镇职工因公死亡其农村配偶的抚恤规定,于志贤在公安局直接就把王兰花的户口办到了市里。
  盘龙人民公园赔偿王兰花五千元钱。毕竟,人是被公园的浪木撞死的。王兰花死活不要这笔钱,说再穷也不能卖大坡的人命呀。马翠清劝她收下,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老人和孩子的。还哭天抹泪地说,妹儿呀,都是姐作的孽,姐把你给坑了
  在马翠清的陪同下,王兰花到公园领了廉大坡的死亡赔偿金。马翠清帮她把砖头似的现金往挎包里塞时,公园的领导沉痛地在一旁表态:今后,王兰花同志和我们公园内部职工家属一样,游园实行长年实行免票。又说,不算什么待遇,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不用了。王兰花木然道。公园这块生死之地,她永远也不会来了。
  老槐树显灵
  王兰花再次走进盘龙市人民公园,是二十多年之后。
  还是马翠清撺掇她来的。红星机床厂的下岗职工马翠清不知从哪听说,那年公园小树林的老槐树将要枯死时,市园林处派几个工人来伐它。谁知,没砍下几斧子,工人的虎口震裂了,痛得叫妈。便改用大锯拉。可是,拉下来的锯沫子居然是红色的!再拉下去,下来的就不是锯沫子,而是红鲜鲜的水,像血似的!工人们不敢再拉,围观的游人们也不让他们再拉了。都说,老槐树活了几百年,这么大的树龄,估计已经有了灵性,可不敢说伐就给伐了。要遭报应的。那几个工人正好想磨洋工,就说,谁爱来伐谁伐吧,把家什收拾收拾,装上车走了。园林处也没再派人来。估计都是怕遭报应。老槐树又一次斧口余生,艰难地活下来。
  为防止闹虫子,公园的管理人员用黄泥把老槐树的大树洞堵上了。想不到,转过年开春,从黄泥缝里钻出来了几簇新叶儿,与残存在树腰枝条上的叶子遥相呼应,惺惺相惜。几场春雨过后,老槐树枯死的一些枝条上竟也生出来绿意,有了些许活气游人们一传十十传百,说老槐树显灵了,不但没被虫子蛀死,反而返老还童,枯木逢春了呢!真应了当年王兰花的断言。这老树,不活则已,一活惊人。没用上十年八载,竟出落得枝繁叶茂,花团锦簇。每逢五黄六月的端午前后,满树的槐花迎风怒放,开得一塌糊涂。沁人肺腑的花香从公园飘到大街,在红星机床厂都能闻到香味儿。真神了。于是,就有明白人在老树底下设了香案,摆上供品,引领些善男信女顶礼膜拜,然后拣些槐花回家熬水喝,据说治好了多年的哮喘和老肺病
  去拜拜吧。马翠清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拜了它,不仅可以驱邪治病,而且有求必应,可灵验了!连市里的干部和大款们都去拜,周围老百姓就更甭说了。初一、十五,外地人也有开车过来还愿、祈福的。就为这棵树,公园的门票涨了50%,卖到三元钱一张了。听说还要涨,靠这棵树,公园发大财了!咱过去看看吧。
  王兰花听了只当耳旁风。老槐树死不了,她早有预料。用不着马翠清告诉。至于显灵什么的,这些年乡下屯里的没少听说。她村里那棵老柳树都会说话了,风一刮还能唱歌呢。别说树了,人活到二三百年说不定也会成精,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马翠清那两片嘴,死人都能说活。不叫她这张嘴,王兰花能守二十多年寡?这二十多年,她和大表姐两家虽没断了走动,但内心里总有一股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怨忿挥之不去。不单单是为廉大坡的死。从请她进城划小船的那一次开始,以后的每一步,王兰花都觉着马翠清没对她说实话。包括廉大坡从家里返回公园来找她和她后来钻树洞被抓,她也怀疑是马翠清做的扣。咋那么巧,那么寸,刚钻进洞子就被群专队逮个正着?演电影、拍电视剧也编不出没这样的情节啊。马翠清连导带演,文武场全来,一会儿红脸一会儿白脸,不够她忙乎的了。她是个啥呀,训公园的基干民兵像训三孙子?那些人就那么听她的?王兰花就这么一点点被她逼近了死胡同,为了这张脸皮,不得不接受一个比她大十四岁的残废军人她人生悲剧的首个导演,就是这位马翠清。亲姐亲妹的,哪好这样?我完了,你好了也行,可你也没得好。既损人又不利己。
  这些话都憋在王兰花肚子里,憋了二十年,越憋越屈,越屈越憋,以至结成了疙瘩。现在,别说见着马翠清的面,就是听见她的嗓门,王兰花的心都翻个。做下病了。还想让我陪你逛公园?门儿都没有!
  姐,你一个人去吧。王兰花心里哆嗦,嘴上搪塞,我不爱动弹。这几天身上不得劲儿。
  马翠清肉乎乎的巴掌在王兰花脑门上抚了抚,说,身上不自在,更得去拜一拜了。拜好了,省着花钱买药了。拜不好,说明人们在造谣。说到造谣,马翠清像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妹儿,你听说了吗?1960年盘龙市里凡是吃过那匹老骆驼肉的人,后来都没得好死。
  王兰花一怔,问,谁说的?
  还用谁说?马翠清神神道道地摊开巴掌,一个一个数:你家大坡是被公园的浪木撞死的,对吧?我邻居二彩她爹是在公园人工湖洗野澡淹死的。街西头一个姓毕的光棍,你知道吧。先是疯了,后来在公园门口被汽车轧死了这些人当年都吃过骆驼肉馅饺子,都是横死的..
  有这事?王兰花吃惊不小。公园附近死的这几个人,她影影绰绰听说一点,只是不知道1960年他们也吃过骆驼肉馅的高粱面饺子。
  这不明摆着嘛?马翠清神色乖戾,越说越玄。那头老骆驼的阴魂不散,回来抓他们了!冤有头债有主,谁吃了它的肉,谁用命来偿。我说了,大牲口的肉吃不得。吃了早晚要找上来的。今生不报来世报,这辈子不报下辈子报
  王兰花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慌神儿。这类因果报应、冤冤相报的蹊跷事,她以前听说过许多,将信将疑。说它是没有的事吧,可人们都在传,无风不起浪;说它事出有因、事有事在吧,谁又都没亲眼所见。特别是她没亲眼见到。但这件事不同。大坡的死是她的亲身经历,是她刻骨铭心的痛。怎么和老骆驼扯上了呢?不管有没有这种事,她心里犯膈应。
  所以我说,马翠清继续玄乎。你一定要当回事。想什么法子,也要给大坡解一解,破一破。豁上三百二百的,我帮你置办点像样的金银财宝,到老槐树底下烧一烧,求一求,给大坡超度超度。管它灵不灵的,解解心疑也好啊。不冲死人冲活人,你不是还有廉花吗?咱们都半老不少了,爱怎么报怎么报吧,但千万别报在孩子身上呀!
  马翠清又一次击中了王兰花内心最娇嫩、最脆弱的部位廉花她的女儿。
  女儿的命苦,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从小营养不良,长得瘦筋筋的,智力发育也不好,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在班级始终排在后几名。王兰花觉得是家庭生活困难拖累的。她一个寡妇拉扯个孩子,还要养活老婆婆,一个月才几十元钱的工资,哪有余富钱买进口奶粉、请外语家教?大坡的战友于志贤逢年过节有时过来看看,给孩子、老人留点钱。但人家管得了一饥,管不了百饱。况且,寡妇门前是非多,志贤是有身份的人,不能让外人讲闲话,只能帮到这个份上。穷日子还得她们祖孙三代一天天往前捱。大坡娘看出了媳妇的难处,小廉花二岁那年,老太太突然提出在城里住够了,要回河南乡下闺女家住。王兰花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好把于志贤搬来了当救兵。但于志贤也没说服老人,反而被老人说服了。老人说,志贤,你来了正好。你和大坡是生死弟兄,有些话,大娘也只能对你说。我住在这里,吃、穿、用、看病、吃药打针媳妇都尽着我,可孩子和她呢?你看她娘俩瘦的那样,可不可怜人?这也罢了。谁让我儿子短命,老头子又死的早?我看不下眼的是,兰花今年才二十一岁,长的又俊,能守住吗,早晚不得走道啊?我在跟前守着,她想走也不能走啊不能再耽误了,我走以后,有合适的,你们赶紧给她张罗一个。男方要是嫌她带个孩子,我就把廉花接河南去,好歹是我们廉家的一条根哪!
  老太太不糊涂。于志贤还能说什么呢?
  三种人
  大坡娘走了,回河南了。老人一走,日子多少松快一点儿,可是麻烦也来了。其实,麻烦以前也有,只是还没公开化。廉大坡在世时,小书记说只在暗里流行。廉大坡死后,尤其是粉碎了四人帮,清查三种人,厂人们揭发四人帮安插在红星机床厂的小爪牙杜立涛时,小书记说则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廉大坡,一个连铣刀的反、正面都弄不明白的智障人,杜大书记竟然一纸调令,把他从车间调进厂武装部,掌管一支武装基干民兵连三十六支半自动步枪、四挺机关枪、二支60火箭筒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幸亏廉大坡被浪木撞死了,否则,指不定会捅出什么大乱子。说到廉大坡的死,疑点就更多。廉大坡老老实实在车间里跟他师傅干活能死吗?让这样一个人到武装部舞枪弄炮,不是故意让他去送死吗?而且果然就死了。你杜某人安的什么心?看人家小媳妇长的漂亮,想取而代之,必欲除之而后快?廉大坡活着的时候,你就和XXX眉来眼去,XXX去你办公室像走平道,谁给她的特权?全厂唯一的一台北京吉普几乎成了XXX的专车,回娘家逛省城,说上哪儿就上哪儿,红星厂是她家开的呀?说的好听,跑什么农转非,谁知道你们飞哪儿风流去了揭批四人帮帮派体系的严肃政治斗争,在红星机床厂被染上了一层桃色,运动因而开展得格外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揭批出来的问题演变成为现代版的《水浒》第25回。西门庆是杜立涛,潘金莲就是王兰花。但那时厂人们都不叫她王兰花,而叫王滥花了。王滥花被调离工具车间保管员岗位,发配到翻砂车间当整理工。到了翻砂车间, 如同到了祖国的西部。祖国的西部是一片黄土,这里是一片黑沙。 破烂不堪的大厂房里,到处黑黢黢的。整理班的工人都戴着口罩、帽遮作业, 一个个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象防化学兵一样,用扁铲和水枪清理铸件上的毛刺和黑沙块。一天下来,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是黑的,连吐出的痰都带着黑色。厂人们有句损到家的埋汰嗑:翻砂车间的爷们儿干一天活,第二天老婆洒尿都是黑的。可想而知,翻砂车间的娘们洒出的尿会是啥颜色?
  在那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里,王兰花唯一放不下的是肚子里的孩子。如果没有这孩子,她早就跳铁水包了。为了廉大坡的这一点血脉,别说发配她在翻砂车间尿黑尿,就是打到十八层地狱滚刀山下油锅,她也得咬牙往前捱。好在她从小干农活出身,脏活累活压不垮。只是众口铄金的唾沫和一盆盆无中生有的污水,让她几乎难以承受。
  终于捱到了清查运动结束。本着批判从严,处理从宽的政策原则,杜立涛保留党籍,撤职下放到车间劳动。杜立涛坚决不在红星厂干了,自己找人对调到郊区农机厂当工人。临走前,他到翻砂车间看王兰花。王兰花一身油抹布似的劳作服,脸上横一道竖一抹的全是黑灰和汗污,泥渍渍的,还带着六个月的身孕,像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大肚子小鬼。
  杜立涛说,小王,让你受牵连了。
  没啥。王兰花淡淡地,农村人,禁折腾。随手划拉一下身后,说,这跟下大地干活差不多,俺习惯。
  本想多帮帮你,杜立涛牙帮骨一耸一耸,挤出一段半截话。没想到
  俺也没想到。王兰花看看瘦下去一圈的前副书记,低下头,说,想到的话,俺就不会三番五次上楼麻烦你。给你惹下这么大的乱子。
  你别这么想。杜立涛说,你不去找我办户口,我也好不了。唉,赶上历史的漩涡了,在劫难逃啊。
  对了,杜书记,他们说你是虎班里出来的。王兰花忽然问杜立涛一个政治性很强的问题。虎班是做什么的?
  虎班?杜立涛怔了怔,旋即苦笑着说,不是什么好词。你还是不明白的好。
  五个月后,小廉花满月时,王兰花到郊区看过一次杜立涛。在农机厂的单身宿舍里,她和他有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原本,王兰花只是想看看杜立涛,给他送点好吃的。可是,一见面,看到曾经那么大的一个厂领导,现在灰颓成了一个油渍麻花的工人,满手的油污,一脸的汗泥,她心里就哆嗦起来,眼泪不听话地扑簌簌往下掉。
  别哭,兰花。杜立涛脱掉黑熊掌似的劳保手套,扯出一条毛巾递给王兰花。快擦擦脸,别哭了,我不挺好的吗?别哭了你这么哭,我我心里更难受了。
  王兰花接过毛巾,堵住嘴,还是禁不住呜呜地哭。
  杜立涛乍着双手,不知该怎么劝,只好一个劲地说,别哭了,别哭了,看哭坏了身子
  王兰花泣不成声地哭着,杜立涛前后左右地劝着,哭着,劝着,两个人不知怎么就骨碌到一块儿了。
  俺不能白担虚名!你也不能白担虚名。杜立涛怀里的王兰花身子抖得像个兔子,心却慢慢硬成了一块铁,她将泪脸仰向他,梦呓般缓缓道,既然都说俺俩有,俺俩干嘛没有呢?
  有了之后,杜立涛赤身裸体跪在铺板上,求王兰花嫁给他。兰花,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好,这么我要娶你,我什么也不要了!反正我什么都没了,什么也不怕了。答应我吧,咱俩一起过,兰花!
  王兰花在枕上连连摇头。说,杜书记,俺俩不是一路人。你是虎,虎落平阳,但早晚要出山。俺啥也不是,别拖累了你。
  我已经把你拖累够呛了。杜立涛不管不顾道,别说谁拖累谁了。我们相依为命吧,我的好兰花!
  王兰花还是摇头。俺跟了你,厂子那帮嚼舌头根子的更有话说了,得埋汰你一辈子,你得背一辈子黑锅。
  背就背!反正他妈已经背了。杜立涛死死抱住她,不肯松手。
  王兰花一点一点挣脱开,爬起来穿衣服,说,你对俺和大坡的好,俺这辈子都记得。俺一个寡妇家,不能报答你什么,有了这一次,俺心里多少能好受点儿
  兰花!杜立涛大叫着扳倒王兰花,疯狂撕扒她的衣服。王兰花狠下心,猛扇他一耳光。趁杜立涛一愣神,起身夺门跑了。
  老同学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以后,杜立涛隔三岔五就来找王兰花,强烈要求和她结婚,不答应他就不走。大坡娘在的时候还好,在当院或胡同口就能把他挡回去。老人回了河南,她一人带着孩子在家,杜立涛进了屋就不屈不挠,成宿个夜地缠她,磨她,没完没了,无尽无休。王兰花躲没处躲,藏没处藏,逼的没办法,只好向厂子告病假,抱孩子回董屯娘家呆着。
  原以为回到董屯能消停,岂料,娘家亦非净土。在市里,她只面对杜立涛一个人,回到娘家却遭到前后夹击,腹背受敌。
  王兰花刚进家门,小队会计宗海峰就过来看她,还给小廉花带来不少好吃的。老同学如此客气,王兰花不过意,说,改天也到你家串个门,认识认识嫂子。嫂子?宗海峰赧笑,一言难尽地,丈母娘还不知在谁肚子里转筋呢!
  你还没成家?
  成什么家?不成了。我准备打一辈子光棍!
  海峰走后,娘对她说,你这是回来了。你再晚回两天,海峰就要进城去看你了。
  看俺干啥?俺好好的。王兰花纳闷。
  唉,别提了。娘叹气,海峰这孩子,心气太重。去年,大坡的死信传到村里,他跑到咱家这顿嚎!把我和你爹都嚎毛愣了。一边嚎一边扇自个嘴巴,我该死,我该死。我传她表姐那个电话干嘛?这不活活把兰花给坑了吗?
  王兰花也落泪了,哽咽着,那个电话是他传的可是,他不传,表姐也能抓着俺呀。和他啥关系?
  唉,我和你爹也这么劝。可海峰就是解不开这个扣。三天两头过来说要进城看看你,问你爹要地址。你爹没告诉他。后来他就说实话了。
  他说些啥?王兰花心头一紧。
  他说,他上学的时候就喜欢你,一直喜欢你,你现在这样了,他更加上个同情。他说,你要是同意,他还要娶你
  俺不同意。王兰花抹干净眼泪,村里大姑娘有的是,娶俺干啥?
  我们也这么说呀。娘瞅瞅爹,为难道,我们这么说了,可第二天海峰把他爸他妈都领来了。全家上阵说合这件事。我就和你爹商量,难得海峰对你一片痴心,人也可靠,又能干,大队马上要提他当副业队长了。我寻思,不行你就核计核计?
  核计啥?我不核计。王兰花想都不想,说,城里有条件比他好的,我都没核计。
  该核计了。大坡走一年多了。你守了一年,也够说了。廉花太小,还是个丫头蛋子,你又这么年轻,守到啥时候是个头?爹妈瞅你像孤雁似的,一个人呆城里,揪心哪!
  那我明天带孩子上河南,投奔她奶奶去。走远远的,省着碍你们眼。王兰花赌气说。
  爹咳了一声,开口道:你是嫁出去的人了,又进了城。按说,再找人也该找城里的。可以你现在的条件,能找着海峰这样条件的?他就差是农村户口。农村户口咋了?农村户口就不活人了?廉大坡还市里户口呢,还不是把你撇了?闺女,认命吧。庄稼人闺女,就怕心高命不强啊!
  王兰花在娘家只住了三天。这三天,宗海峰天天来找她,不是请吃饭,就是会老同学,再不就是回母校看望老师第四天早上,王兰花推说厂子有事,抱上孩子回市里了。
  她不敢直接回自己的家,而是先去了马翠清家。
  马翠清知道王兰花回董屯了,便问:咋不多在家住些日子?王兰花说,再住几天,他们能把俺吃了。就把宗海峰提亲的事说了。马翠清说,这是好事呀!你跑什么呢?经历了廉大坡事件后,马翠清变得实际了,或许,王兰花在城里或回农村,现在对她已没什么意义了。王兰花却说,什么好事?他是谁,俺是谁?俺一个城里人,总不能嫁给一个屯老耙子吧?俺就是守一辈子寡,也不能给闺女找个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后爹!
  女儿
  王兰花后来还是去了公园。不是和马翠清一起去的,她一个人去的。
  王兰花原打算和马翠清一起来,但马翠清要和她逃票,从公园东侧背旮旯铁栅栏的一处豁口往里钻,说这样能省六元门票钱。六元钱,干啥不好?能买一斤猪肉呢!马翠清没说这六元钱由她俩谁出。无论谁出,六元钱对这姐俩来说都不是小钱,都得掂量掂量。她们这时已经被红星机床有限公司买断了。马翠清在一个大款家当保姆,护理大款的老爹。王兰花在一家超市当清洁工,挣的都不多,还要月月向社保交养老保险,两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马翠清的三个孩子都没有正式工作,在私企里打工勉强维持生活。马翠清老伴四十岁时得了一种怪病运动神经元障碍。前几年还能拄拐杖在楼下走两步,去年冬天就卧床了,胳臂腿也随之萎缩,一米八的大个儿,抽巴成了一把干柴。这可能就是报应吧?这种恶毒的念头在王兰花脑子一闪很快又被她打消下去。马翠清身边好歹还有个男人,而她跟前连个囫囵个的男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女儿,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确实存在。
  马翠清曾当王兰花面说,廉花这孩子继承了她爸的大脑,继承了她妈的外表。脑子虽然不太好使,模样却挺打人儿听起来不是好话,道的却是实情。让王兰花恼不得,骂不得,干生闷气。男孩子脑子笨,可以凭力气吃饭。女孩脑子笨了,凭什么吃饭呢?就得凭长相
  廉花高中毕业后,王兰花没让她考大学,考也考不上,读自费家里又没钱。王兰花便舍着一张脸,去公安局找于志贤,求于叔想办法给孩子在公安系统找一份工作。于志贤这时是公安局副局长,安排一个人想来不成问题。但老战友说这时行不通了。现时一是人臭,二是公安政法队伍人事安排严格。于副局长想尽办法,通过关系才把廉花聘到市区的一个街道办事处,当内勤。
  街道办事处属基层政权单位,上边千条线,下头一根针,具体事情不少,而且都是棘手的事。计划生育、下岗失业人员登记、再就业、低保补助金发放、4050人员技能培训都属敏感的、政策性很强的群众工作。街道的书记、主任都忙,他们不在家时,有时内勤就得独当一面,替领导处理一些临时事务。廉花虽有热情,怎奈头脑简单,水平有限,时常会糊涂僧乱判葫芦案。领导碍于于副局长面子,火只能憋肚子里,不敢把廉花怎么样,顶多批评批评了事。但忍耐总归有限度,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
  有一天,书记和主任在区里开信访会。办事处来了两位区劳动和社会保障局的人,检查再就业培训资金的使用情况。原本是例行的工作程序,来人将街道报的再就业培训名单和培训费明细,与街道掌握的相关数字核对一下,没有大的出入,就算验收合格。偏偏区劳保局出示的明细与廉花手里掌握的原始表格多了四十人。按区政府下拨每人400元培训经费计算,街道等于虚报了1.6万元的培训费。这种情况下,有点脑子的内勤都会说,哎呀,我们的底账漏填了!过后一定补上。或者,哎呀,领导都不在家,我说不明白都能搪塞过去。怎奈廉花与乃父一样,不会脑筋急转弯。她掐着原始表,硬说她手上这份名单准确无误,培训费就是按这个名单实发的。区里来的人不得不问:那你们上报多出的四十人是怎么回事?廉花拿过上报的名单细看:哎呀,这个人去年就死了哎呀,卢秀英都89了,她哪能参加缝纫培训班呢?哎呀,冯大军是我家跟前小孩,今年才5岁,不可能去学家电维修呀
  这种一根筋内勤,肚量再大、涵养再高的领导也无法再容,只有请她回家。
  就这样,于叔叔的面子也没能罩住廉花。那时王兰花还没被红星机床有限公司买断,女儿就先她下岗了。于志贤这时刚刚就任市公安局局长,王兰花不好意思马上去找,想等他把一把手的位置坐稳当再说。谁知,不久,全省各市的公安局长易地交流,于志贤交流到外市任职,临行前来看望她们母女,问还有啥困难。王兰花能说什么?只能祝他一路顺风。
  后来廉花从事过各行各业,商场收银员、墓地推销员、幼儿园老师、药店售货员、酒店服务员哪一行都没干长。多则一、半年,少则二、三个月,总是不停地跳槽,不停地炒鱿鱼不是雇主炒她,就是她炒雇主。炒来炒去,把廉花炒成了大龄女青年,二十八、九了还没找到人家。没有固定职业,对象不好找。男朋友倒处过几个,王兰花一个也没看中。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廉花所处的社会层面哪能有上档次的小伙儿?不是保安就是门童,再不就是大师傅(厨师),别说硕士、本科生了,连专科生都没有。王兰花的目标很明确,一定要给女儿找个智商高点的、有固定职业的,岁数大也行。但这只是王兰花的一厢情愿。后来,廉花又领家一个男朋友,人倒不错,老实巴交的,体格也挺好。坐下来细唠,原来是个拆楼的农民工!
  农民工咋了?农民工不是人呀?姑娘大了,脾气也见长,这时的廉花有些不服天朝管了。我就是喜欢他!
  妈花多大代价,才从农村拔出腿?王兰花苦口婆心,好言相劝。你找个农村的,不是又嫁回去了吗?
  嫁回去怕啥?廉花说,离咱这也不远,我会常回家看你。
  他哪的家?王兰花忍着气,问。
  董屯。你老家的。廉花挒着王兰花肩膀撒娇。要不我能看上他吗?人不亲,土还亲呢。
  王兰花平生第一次打了女儿一巴掌。把廉花打愣了。
  小该死的,你听着!你要是稀罕屯老耙子,你给我滚河南去找。我只要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你回董屯给我丢人现眼!
  自爹妈去世后,王兰花再没回过老家。不是不想回,而是不能回。那个宗海峰自当上副业队长以后,在城里承包基建掘得第一桶金,杀回村里,当上了村支书,兼村农工商公司总经理。二十多年的励精图治,惨淡经营,村里早已成了老宗家的天下。王兰花还有法回去吗?她不是怕宗海峰,而是见不得他趾高气扬、小人得志的德行。听村里亲戚说,哪回遇见老王家人,宗海峰都像开玩笑,大咧咧问:我那老同学走没走道呢?你告诉她,宗海峰一直等着她呢
  姓宗的果然一直没结婚。他这样生意兴隆通四海的人也用不着结婚,哪儿都有家,哪儿都不缺女人,结婚干什么?
  拖着隆隆作响的拉杆提箱,走在二十多年没走过的公园甬道上,王兰花失魂落魄,恍恍惚惚。二十多年的坎坷、辛酸、生死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一眨眼,她又出现在公园。一切似乎还和二十年前一样。只是,她已变成了城里人,不再美丽,不再年轻,也不再有将来了。公园还是原来的公园。只是,王兰花觉得它变小了,精致了,像一件玲珑剔透的盆景。小时的公园,一天都逛不完。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小,一眼都能望到头?
  很快,王兰花发现了公园变小的原因。运动场没了。原址上建起了凉亭、廊桥和石山,与眼镜湖连成了一体。王兰花本打算到大坡遇难的地方,原地凭吊他。现在遗址没有了,她只能在记忆中的浪木位置上伫立,徘徊,流一阵眼泪。
  老槐树也变了。现在这里香火旺盛,善男信女云集,有跪拜的,有作揖的,有围着老树转圈的,有用膀子一下下撞树干的夕阳下,老树半面金黄,半面紫灰,树身和树干上挂满红布条条,丝丝缕缕,像长出了红叶子,又像箍了一身红盔甲。老槐树穿上绿袄红裤子,老来俏了。
  王兰花清理出一块地方,取出供果,将三柱香和烧纸点着,把两块红布条条系到树枝上,然后,双手合十,闭眼睛站在缭绕的烟气中默念:
  老槐树啊,俺拜你来了。咱俩有缘分哩。俺和大坡的姻缘,当初俺不情愿,那晚上本想看你老一眼,就和他拜拜了。但你老偏不让俺们拜拜,空出肚窟窿让俺们钻,钻进去就让民兵抓了当时看是坏事,后来看是好事。过门后,大坡对俺好的不能再好了,他还是有功劳的退伍军人,俺从小就羡慕解放军,你老让俺遂了一半心愿,俺知足了。还有,大坡的战友,个个都是好样的。他最好的战友,孩子他于叔在外市当公安局长,听说要提副市长了。战友的光荣也是俺们的光荣不是?大坡在部队如果不受伤,活到现在说不定是什么人物呢。就为这,俺到现在也没走道。俺也不想走了现在俺愁的是,大坡撇下的女儿二十八了,还没找着人家,现在还在家里待业。俺和大坡一辈子没做缺德事。俺搞那次破鞋是不得已,大坡吃老骆驼肉饺子,也是饿的,俺们已经遭报应了,就不要再报应孩子了!求你老显显灵,保佑廉花找到好工作,找个好婆家,太太平平的
  心里话念叨完了,心情也痛快些,她如释重负,长出口气,拧开一瓶矿泉水,把香纸的余烬浇灭,都拾掇利索后,又给老槐树鞠一躬,便拖着拉杆提箱离开了。
  将走出小树林时,身后跟上来一个人。那人比她走的快,撵上来时,王兰花瞥了一眼。是个年轻男子,不胖不瘦,面皮白净。男子径直向前走,目不斜视,却开口了:高级性服务,各种姿势,时间持久,包您满意,用37毫米避孕套,绝无艾滋,五十元一次王兰花没明白他和谁说话,也没明白什么意思。待明白过来时,那人已走出十步开外,停下了脚步。王兰花两腿发软,走不动也不敢走了。胃里像吞了一把苍蝇,恶心得想吐。她攥紧提箱拉杆,怒目而视。但那人未回转身,仍停在原地,点上一支烟吸着。
  嗑瓜子嗑出个臭虫,啥人都有。公园里还有干这个的?王兰花一边骂一边转身往回走,心扑通扑通乱跳,有臭虫在道上堵着,她没法走公园大门,只能从马翠清提供的东侧铁栅栏的窟窿口钻出去。
  表姐
  老槐树真是灵验。半年后,于志贤在外市选上副市长了,不久又调回盘龙市任职。有了上次教训,王兰花不等他坐稳板凳,就去找他了。反正志贤是盘龙老人儿,升了副市长,啥时说话也好使。
  于志贤办事。没过半个月,就来电话让廉花到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暂时当售楼小姐。我和他们老总还行,于志贤说。让廉花先干着,以后再找机会。
  房地产公司在于志贤工作过的外市,估计他在那的关系不少,廉花去那里没亏吃。只是,女儿到外地谋生,王兰花有点不放心。自小到大,廉花从没离过家。
  我都多大了?廉花却不以为然。过年就三十了,三十而立。妈,你得让我立呀!
  立?你能立得起来吗?王兰花念叨。
  嘁,立不起来,我再回来。女儿满不在乎,让于叔再找个好地方!
  你以为出门旅游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去了就得好好干,别给你于叔丢脸
  王兰花千叮咛万嘱咐,打兑廉花上了路。
  在火车站送走女儿,王兰花心里空空落落,回到家坐不是站不是,抓心挠肝安稳不下,勉强在炕沿坐一会儿,便锁门出去找马翠清。
  马翠清没在家。她儿媳妇说婆婆上公园了。王兰花和儿媳妇扯一阵家常。才知,去年老伴死后,马翠清就不做保姆了。没事总钻栅栏窟窿到公园去。
  那她不挣钱了?王兰花知道,做保姆一个月有七、八百元的进项,马翠清不做了,怎么交社保和医保?还活不活了?她成天钻公园干啥?公园能给她开钱呀?
  谁知道呢。儿媳妇道,我妈说,她在公园参加了一个什么乐队,在那里敲木鱼儿,相当于乐队指挥
  正说着,马翠清回来了。
  王兰花就笑,问,马指挥回来了?演出成功吗?
  马翠清也笑,脸还红了,自嘲,啥指挥,花子打板儿穷欢乐。闲着没事干啥又问,咦,你咋这么闲着?
  王兰花说,过来给你道谢呀。你外甥女找到工作了。
  廉花有工作了?大喜呀!马翠清拍手道,怎么样,我说老槐树灵吧?
  真灵。王兰花说,亏你给指了这条道。我只拜了一回,廉花就找着活了。她没说出于志贤这层关系。马翠清家孩子都没正经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知道这层关系,不都要找她办工作?
  这回在哪儿高就?还是办事处吗?听说街道干部也要算公务员了。马翠清果然要问个究竟。
  啥高就?王兰花故意轻描淡写。和你家孩子差不多,也是打工。当售楼小姐。
  啊,也好,也好。马翠清说,卖楼盘活儿轻快,还有提成。凭廉花的模样,一天还不卖十套八套房子?只是,她看儿媳妇在外屋,便压低声音。我在公园听说,现在车模、房模都找漂亮姑娘,遇上有权有钱的主,老板就连房带人一块卖了。这个公司老板是哪儿的,你心里可得有数啊。
  有这事?到马翠清家来,本想散散心。经她这一说,王兰花心反而紧了。又一想,有于志贤的关系,老板卖谁也不敢卖廉花呀。嘴上却说,你早说呀,这老板还是外地的。廉花下午坐车走了!
  走了?马翠清心说,那傻丫头你也敢往外放?但人已经走了,说了也没用。便打哈哈说,走就走了,廉花傻人有傻福。现在这社会,也不是啥丢人事。真卖个有钱有权的主,妹子你还抖起来了。
  马翠清话虽不中听,但王兰花心里有底,也就不往心里去,闲扯一会儿,推说回去做饭,起身要走。被马翠清拉住。
  马翠清说,回去一个人吃有啥意思?在这随便吃一口。姐俩有年头没在一起吃顿饭了。王兰花一想也是,便留下了。
  马翠清让儿媳妇炒两个菜,从炕柜门里抠出一瓶葡萄酒,用牙嗑掉瓶塞儿,咚咚咚,给王兰花倒了半碗。
  离上次在我家吃饭,有二十多年了吧?几口葡萄酒下肚,马翠清感慨起来,眼泪巴嚓的。一晃儿,俩爷们没了,俩娘们也老了。
  王兰花抿一口酒,说,那天吃的是梭鱼。
  对。大坡一浆头子打上来的。马翠清也说,那条鱼真鲜呀。那时眼镜湖里还有鱼,现在,连蛤蟆咕嘟(蝌蚪)都没了。
  那条鱼,要了大坡的命。王兰花说。
  马翠清不响了,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她抹一把泪,咚咚咚,把自己的酒满上,又把王兰花的满上。妹子,姐有句话一直想说,在你身上姐是有私心。可姐也确实没想把你往火坑里推呀你能原谅姐吗?能原谅,就把这碗酒干了。
  纵有天大的委屈,海深的怨忿,表姐把话说到这份上,王兰花还能怎样?只能说,唉,姐呀,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它干啥?
  理解万岁,理解万岁。马翠清连道,端起碗,和王兰花干了一杯。
  一瓶葡萄酒只剩了瓶底儿时,马翠清有些醉了,王兰花脑袋也晕乎乎的。马翠清拍着王兰花肩膀,说,妹、妹子,好今儿个喝得挺、挺透。嗑也唠得挺透。姐还有话对、对你说。
  姐你说、说吧。
  你猜,我为啥不、不当保姆了?
  是呀,当、当的好好的
  好什么好?那家的老、老鸡巴灯,八十多岁了,没、没人时候,总摸、摸索我。
  啊?老、老流氓!
  老光棍子都、都这鸡巴样。马翠清把酒底匀了,一人一半,接着说。摸也行。我半、半世老婆子,还怕他摸呀?摸呗。操,这老家伙,把人、人家摸上情、情绪,他倒瘪、瘪茄子了
  咯咯王兰花乐岔气了,扑到马翠清后背捶她。
  马翠清也乐趴在饭桌上,上气不接下气。你说,我还能、能在那儿干吗?长了,我还不得作、作病?侍候人的活,不好干。我谁、谁也不侍候了,自己侍候自、自己。我、我上公园,我自娱自乐,我、我苦中作乐。妹子,咱也是年、年近半百的人,蜡头儿不、不高了,得抓住青春的尾、尾巴..
  现在公、公园也不是啥好、好地方。王兰花嘴上也没把门的了,不堪回首地。我烧香那、那天,就碰上个臭、臭虫
  臭虫?
  王兰花就把那件恶心人的事说了。
  鸭、鸭子!马翠清断言,并说,我也遇见几回。想什么了?还五、五十元?倒找我五十元嘛,说、说不定还能核、计核计。
  你就、就值五、五十元呀?
  五十就不、不少了。公园里咱这档次的,还有三十、二、二十元的呢,给钱就卖,薄利多、多销
  王兰花又咯咯笑,道,姐,你满、满嘴跑、跑轮船了!
  跑就跑。难得今天高、高兴。马翠清把碗里的酒干了,乘兴道,妹子,那年,厂子里都、都说你和杜、杜书记有、有一腿,你对姐说、说实话,你俩到到底有、有没有事儿?
  马翠清把王兰花最不想回忆、最隐秘的往事翻了出来。二十多年了,没人这样问过她。杜立涛在三种人学习班里受审查时,专案组的人也没敢这样问她。她早准备好了,谁当面这么问她,她肯定要挠他个满脸花,豁出去了!可是,后来就不同了。后来
  当时没有。王兰花如实说,真、真没有
  妹子,你、你傻呀!马翠清一拍大腿。那么好的小领导,你、你给错过了?换了我,那么方便的条件,瓜、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事呀。女工委员我早、早当上了,还能到今天?
  后、后来
  后来姓杜的就不、不行了。马翠清打个嗝,动手收拾碗筷,一边说,都以为他还能起来。哼,到现在也没起来。还虎班呢,我看,也就是只纸、纸老虎
  酒劲过去后,王兰花后怕得要死。幸亏马翠清抢话,没容她把话说完。倘若她如实招来,马翠清那张嘴,还不把她这点事传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那就不是一回了,人们会拿一回当百回。她和杜立涛还不被人讲究死 ?她不怕讲究,一个在超市擦地的下岗女工,跟要饭的差不多,能把她讲究到哪去?王兰花顾忌的是女儿。女儿还有将来,不能让孩子受伤害。
  这叫啥事
  三个月后,廉花回了一趟家。是小轿车送回来的。她到盘龙为公司办一项业务,顺路回家看看。女儿给她留下一万元钱,说还要去看看于叔,凳子还没坐热,就要走。王兰花让她带点钱,看于叔哪好空手?廉花说,轿车后背箱里带了,都是好烟好酒。
  过了大约二十多天,于志贤在一天傍晚忽然来访。虽然和大坡是铁杆战友,毕竟是副市长,大驾光临,王兰花手忙脚乱烧水,找烟,拿火
  嫂子,你别忙了。于志贤说,我还有个会,说两句话就走。
  于志贤说,上次廉花回来,托我跟你说件事。
  啥事?她自己怎么不说?还麻烦你?
  她自己不好意思说呗。于志贤理解地笑道,廉花在公司里处了个对象。据她说,各方面条件都挺合适,只是岁数大了点儿。
  大多少?
  大二十岁吧.
  太大了。王兰花摇头。她爸大我十七岁,我就像找个爹似的。大二十岁四十九了,和我同岁。肯定不是头婚。
  是头婚。我敢保证。于志贤笃定道,这个人我比较了解。
  他是干什么的?
  于志贤笑了。说,嫂子,对你实说吧。他是那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姓宗,叫宗海峰。
  宗海峰?王兰花心一翻个,喃道,这名太熟了。
  你能听说过。宗总以前是盘龙市的农民企业家,和我关系一直不错。我调到外市后,他就奔我去了,在那做得也挺大。嫂子不是外人,这些年是我把他扶持起来的。所以,你尽管放心这个人。
  他老家在董屯吧?
  对,是董屯。嫂子怎么知道?
  我老家也在那。王兰花靠住门框,才勉强没倒下。我们是..同乡。我知道这个人。
  那我就不用多说了。知底莫过老乡亲。你了解的一定比我详细。于志贤高兴起来。说,起先我也打怵这桩婚事。毕竟岁数差太多,我不想当这个媒人。宗总来了好几次电话,说他和廉花是真心相爱,感情很深,他说,廉花特别像他年轻时的一个恋人,这辈子非她不娶......大坡去世多年,廉花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反复考虑了半个多月,觉得有可行性,才来找你商量。你也慎重考虑考虑。同意不同意,给廉花个信儿。估计他们现在正在海南三亚
  送走于志贤,王兰花一头栽倒在炕上,起不来了。
  王兰花在炕上躺了三天,水米未进。三个昼夜,她心里反复着一句话:这叫啥事啊?!
  第四天头上,王兰花终于认清楚一个现实,无论这是啥事,这事叫她摊上了。摊上了就跑不掉。就像她上了马翠清的贼船,上了船想跑都跑不掉,这个那个一连串的阴差阳错,想什么法儿也要把你逼上道,在劫难逃啊。
  无奈之际,王兰花还想起一个字:忍。人生在世,谁能逃脱这个忍字?大小人物、草民圣贤,谁都得忍啊,不独她王兰花一个。
  想到这,王兰花硬撑着爬起来,去附近小卖部挂了女儿手机。
  妈,那事,于叔对你说了吧?女儿迫不及待。
  说了。
  妈你啥态度?
  妈没态度。妈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的他对你好吗?
  可好啦!好的就像就像我爸似的。我会幸福的!
  王兰花心一酸,你没见过爸,哪知道什么是爸!
  反正他对我好。他还说,在三亚办完事,要直接飞盘龙看丈母娘呢。
  不行!不行!坚决不行!王兰花连说三个不行,彻底封门。
  妈你别客气
  不是客气!王兰花语气决绝。你告诉他,如果他来,你们的事肯定吹。
  妈,他不烦人,就是长相老点儿。
  小五十的屯里人能不老吗?看见闺女给一个农村老汉当媳妇,妈心里啥滋味?我眼不见为净。别来,千万别来!以后也别来,永远别来。啥时来你们啥时吹!
  妈你怎这么怪呢,你更年期了吧?
  你才更年期!
  摔了电话,王兰花心里更堵得慌。三天没出门了,这会儿想出去走走,再憋在家就要发疯。马翠清家不想去,就只能去公园。
  王兰花也不想买票了,抄近道从栅栏窟窿钻,既近便又省钱。可是,走到那儿却发现:公园没了平日横亘着的那道铁栏杆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平道了。
  王兰花傻了,那么一大片公园,怎么说没就没了?踉踉跄跄又走几步,见几个人往汽车上搬东西,慌忙问:师傅,公园哪去了?怎么找不着了?
  没了。拆了。一个师傅指着他们搬的物件说,栅栏、围墙通通扒了。市里发通告了,你没看电视吗?政府为百姓办实事,市中心公园取消护栏、围墙,直接对市民免费开放
  原来如此。
  拆了护栏和围墙的公园,像扒了院墙和房子的人家一样,在形式上已经不复存在。充其量只能叫城市绿地。王兰花踟蹰在曾经的公园、如今城市绿地的树荫下,若有所失,神色茫然,心像被掏空了似的没着没落,不是滋味。
  已经不是公园的公园里,游人如织。遛弯儿的、遛狗的、钓鱼的、打太极拳的、扭秧歌的、跳舞的、唱歌的罗锅桥那边,还有一拨吹打弹拉的,家什还挺全,笛子、胡琴、箫马翠清是不是在这里敲木鱼?王兰花走过去,想看个究竟。
  公社是颗红太阳啊啊,社员都是向阳花。花儿朝阳开,花朵磨盘大这拨人拉的是一首老歌,《社员都是向阳花》。那时,公社广播站一天到晚总播这首歌,耳朵都要磨出茧子。王兰花停下脚步,听着听着,几乎落泪。
  瞅着像你,没想到真是你!一个坐着拉弦儿的人忽然收了弓,从石凳上跳起来。是你吧,王兰花!
  王兰花仔细辨认面前抱着胡琴的中年人,似曾相识。
  兰花,想不起来了?我是杜立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