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4日 星期三
孙春平:纠结的老院公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13-04-22

   这话得从三年前说起了。那年开春的一天,陈老泽和老伴又为房顶是揭去重铺还是再压层泥巴的事发愁了,突听大黄狗在院门口汪汪叫,便迎了出去。院门外,停了一辆油光瓦亮的小轿车,车上下来两个人。西装革履扎着大红领带的是乡长,认识,以前来过村里,还给村民们讲过话。另一个人则看不出身份了,一身深蓝色的员工服。村里去矿山打工的青壮年都发了这种衣裳,说是干活时穿的。可穿在这人身上就不一样了,一丝尘土不沾,更别说油污了。尤其是看乡长跟在那人身后的神态,肯定不是出大力甩大汗的干活人。
  乡长介绍客人,说是什么集团公司的刘总。看陈老泽听得茫然,又说,你们村上去矿山打工的人不少吧,挣的就是刘总的钱,这可是咱们县里市里的大财神爷。陈老泽心里紧了紧,心里猜度着刘总由乡长陪着是来干什么,莫不是在家房后的这片山上也发现了钼矿?乡长又问,你是叫陈泽富吧?陈老泽点头道,一上了岁数,村里人就叫我陈老泽了。刘总挺和气,掏出一盒红通通的中华烟,递上来,还叫了声大叔。陈老泽把烟推回去,说可别,山里人显老,就是论弟兄,咱俩还不一定谁大呢。刘总不尴不尬地哈哈笑两声,自点了一颗烟,一边吸一边站在院心四下张望。乡长看刘总微微点了点头,便对陈老泽说,刘总听说你家想卖房子,连房带院一块卖,让我带过来看看。陈老泽吃了一惊,说谁说卖房?我可没说。老伴则转身抓扫帚,重重地清除刚落下的鸡屎,说卖完了,让我们老两口住狗窝?乡长说,你没说,怎么还把帖子挂到网上去了?还有好几张照片呢。不会是家里的孩子挂上的吧?你们老两口不妨掂量掂量,过几天我们再来。
  听乡长这么一说,老两口心里就有数了。挂网粘贴的事肯定是儿子干的,这王八羔子!
  陈老泽只有一个儿子,脑瓜好使,书念的不错,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毕业后,求爷爷告奶奶的,总算在市里的一所中学落下了脚。很快,儿子把一个姑娘带回了家,姑娘挺清秀,嘴巴甜,手脚也算勤快,听说也端着铁饭碗,娘家在另一个县里。老两口心里自是高兴。可去年过国庆节的时候,儿子单独跑回来,就让老两口心里不痛快了。儿子拿着手机,先是房前屋后地好一通拍照,回屋后就问陈老泽,当初咱家怎么把房子盖到这儿来啦?陈老泽摇头叹息说,唉,这是你爷爷经手盖起来的。你太爷爷不是成份不好嘛,富农。你爷爷都快三十了,为结婚请求批房场(房基地),跑大队,跑公社,不知跑了多少趟,才算批到了这山旮旯里来,后面靠着山,前面还贴着河,别说去城里,就连跑趟大队,都得走上两三里路。为这事,你爷爷又去跑,可公社干部说,我们这就够政策的了。你还想咋,还想翻天呀?不愿要就算了,别给了你碗饭还嫌馊。你爷爷再没辙,只好认下了。没想,儿子听了陈老泽这般说,反倒哈哈笑起来,说这才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老爸知道不知道,眼下咱家这样的房场,傍山依水,环境幽静,空气新鲜,才最是值了银子呢。现在网上可有不少求购的信息,都是城里有钱人挂上去的,人家在城里住腻了,专想来有山有水的地方过过采菊东篱下的日子。陈老泽说,值不值银子跟咱家有什么关系,还能卖呀?儿子这才暴露了跑回家里来的目的,说怎么不能卖?不卖我又去哪儿结婚?我在城里已看中了一户房,八十多平,就按五千一平算,总得四十多万。我在网上已经打探过了,咱家这房,连院子一块卖,估计能卖十五万,交首付足够,往后的按月按揭就由我们小两口交。陈老泽一听这话就急了,说你倒够了,我和你妈去哪儿住?还去山上挖地窨子呀?儿子听了这话,呲着一口白牙又笑了,说看老爸说的,你儿子还能娶了媳妇不要爹娘呀。八十多米是什么概念呢?那就是两室一厅,你和我妈住一室,我们小两口住一室。最近听说上头有文件,小两口都是独生子女的,可以将父母的户口都办到城里去。那以后你和我妈就算彻底告别了山沟里的生活,也变成城里人啦。陈老泽说,那家里的责任田怎么办,就荒着?儿子撇嘴道,荒就荒呗,从春累到秋,又能挣回几个钱。再说,也可以放租嘛,一亩地总能收回几百。
  父子俩在屋子里说的不甚融洽,在厨间忙着做饭的老伴用烧火棍拨开门帘参与说,你爸说不卖就不卖。金窝银窝,不如家里这个穷窝。我和你爸在山里住习惯了,哪儿也不去。你跟你媳妇去想自己的辙,用不着来算计我们老两口。
  一家人说的不欢而散,儿子吃完饭就走了,走后就很少再有电话来。家里的手机是儿子淘汰下来的,选的号是接听不收费,以前隔个十天半月的,儿子总能打来一个电话。可这一走,就足有一两个月再没叫手机唱一唱。老两口知道儿子这是生气了,在跟老人较劲呢。这小兔崽子,真是长能耐啦,想较劲你就较吧,我这老树根不动,你那枝叶也是白晃。你爹你妈怎么就对不住你了?从小学到高中,再念了四年大学,老两口汗珠子掉地摔八瓣,苦挣苦拽地总算供出了你。为给你毕业后找工作求人,老两口一狠心,把家里的那几只绒山羊都卖了,那对种羊被牵出院门时,没看把老伴哭的呀,鼻涕一把泪一把,直到一个多月后听说儿子的工作落了下来,脸上才算重有了笑模样。
  儿子总算没灭尽天良,大年三十那天又回家里来了,还带着烟酒。老伴小心地问,你对象回娘家了吧?儿子说,没,我和她合租了一处小房,她自己留那儿过年呢。老伴又问,那怎么不带她一块回来?儿子用手比划一下肚子,说,她都显怀了,怕回来让村里人笑话,也怕你和我爸生气。老两口这一惊非同小可,眼下的年轻人,胆子可真大,脸皮也太厚,不光没结婚就敢住到一起,还把孩子都怀上了!两人对望了一眼,老伴又问,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呀?家里养的那口黑毛猪,过年你爸都没叫杀,说给你们预备着。儿子说,结什么婚呀,人家说了,有房子结婚,没房子就把孩子做掉。只怕要耽误你们抱孙子了。
  儿子虽然再没主动提起卖家里老房子的事,但这就相当于下了最后通牒。大年三十的,老两口心里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沉沉的,堵堵的,连赵本山在电视里耍得一团欢,老两口都没破颜笑一笑。第二天一早,儿子走了,说还要回去照顾怀孕的那位。老伴让带点冻在缸里的粘豆包,儿子也没带,说城里的农贸市场啥都有。哼,走就走吧,树大分根,早晚是要走的,而且还会走得越来越远。老伴送儿子回屋,坐在炕头抹眼泪,嘟哝说,都坐胎了,真就眼看着拿掉?陈老泽狠着心说,想不想生,那是他们的事。他们能租房子住一块,怎么就不能在租下的房子里生孩子?别听啦啦蛄瞎叫唤,咱们的日子该咋过还咋过。
  一潭水,表面上看似渐渐平静,但乡长和刘总一来,那潭水就又翻腾了起来,而且是暗流涌动,不止不歇。陈老泽把开春种地的犁铧翻出来,忙着补楔加铆,老伴则抱着簸箕选种子,两人都成了闷葫芦,连吃饭时都只听嘴巴的巴咂声。半夜里,老伴嘟哝说,咱们也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又只有这一个儿子,老来舒心最当紧,就遂了那个孽障的愿吧。再说,儿媳妇早晚也是生,生了就要喊我去侍候,侍候完月子还得帮带孩子,我去城里,哪能放心把你一个孤老头子扔家里。陈老泽也没睡着,接话说,他们要是肯给二十万,就卖。咱们老两口,这辈子也就这房场还算值俩钱儿,总不能一鼓脑都给了那个兔崽子,手里多少得攥着几个留过河。十五万给出去,剩下的五万谁也不告诉,都放进信用社,一年总还有点利息。再有,户口的事,兔崽子就是说破大天,咱也不办。真成了城里人,除了表面上的亮堂,咱骨子里的亏可就吃大了。头一宗,那几亩责任田就得收回去。到了咱们实在种不动那一天,租出去也还能收回几个钱儿,加上银行的利息,估摸够咱老两口的零花了。放进信用社的那一笔,不到非动不可的时候,死活不能欠口风。
  原来老头子想的如此细致长远,又如此贴心。老伴掀开被子,钻进陈老泽的被窝,身子还紧紧地缠贴过来,喃喃地说,这辈子,谁也别指望了,还得是咱们老夫老妻呀。这般亲热,老两口已有些年月没有了,恍如隔世。陈老泽又说,他们真要买,我还有个条件。老伴问是什么,陈老泽说,到时候你少说话,看我脸色就是了。哎哟,你今儿个还真想拿我过年呀
  半月后,河边的柳枝泛了青,畦子里的隔冬菠菜也绿莹莹的了,乡长陪刘总又来了。陈老泽说,我儿子大学毕业了,在城里又要娶媳妇又要买房子,家里这些年真让刮得没剩啥了。刘总真要诚心买,那就二十万,别讲价,我嫌磨叽。
  刘总哈哈笑,说买卖嘛,价钱上总还是要讲一讲,市场经济,公平交易嘛。
  陈老泽说,也好,那你就给个价我听听。
  刘总说,二十五万,可好?
  陈老泽和老伴大吃一惊,你望我,我望你,登时都傻了。这是哪种还价法,还有上赶子往上抬的吗?
  乡长说,看看,刘总敞亮吧。人家大老板,这才叫不差钱呢。还有啥要求,再说说。
  陈老泽叫刘总的回价一下整蒙了,竟忘了早想在心里的另一个条件,是老伴在身后捅,他才想起来,吭吭哧哧地又说,我们老两口还有个想法,要是刘总不答应,我们还是不敢卖。我寻思吧,这房子刘总买下后,肯定要扒了重盖,也肯定不会成年累月住在这里。房子不怕住,就怕空啊。刘总从城里另带了人来侍候这院子,我就啥也不说了。可要是想另雇人,不知能不能把我排头里?我们老两口别的能耐没有,可手脚还算勤快。至于工钱,我不说了,全凭东家赏,中不?
  乡长对陈老泽的这个请求不敢表态,眼巴巴地望着刘总。刘总这回没有笑,而是很认真地说,老哥的这个想法很实在。其实,上次我相中这院子,除了风水,再相中的就是你们老两口的勤快和适致。这院子和房子,虽说有了些年头,可收拾得整洁呀,连柴垛都码放得刀切一样整齐,屋子里也肯定是一尘不染。那就这样,扒掉房子重盖时,我专门设计出一个房间给你们老两口住。冬天嘛,我基本不来。从春到秋,我也是隔三叉五才来躲躲清静。所以,这院子就交给你们老两口了,包括这青菜园子,你给我多种上几样,千万别用农药和化肥,一定要保证纯绿色无污染。院里再养上两头黑毛猪,一群鸡鸭,都用前些年的笨法养,别用任何添加剂,让它们随便蹓跶。大嫂嘛,帮我擦擦扫扫,做做饭菜。我不稀罕煎炒烹炸,大饭店大酒楼我早吃厌了,只想回到家里吃一口正宗的农家饭菜。报酬嘛,一人一月一千元,日后钱毛了,咱们再议。这中吧?
  陈老泽惊喜得不住搓巴掌,连连点头说,那咋不中,东家这么实在,不给钱都中。乡长问,给我的任务是啥?刘总说,产权的事自然交你,盖房修院子的事也只好让你受累。但切切记住,我只要农家院,不要别墅。想住别墅,我有现成的,不用跑山里来。
  大事议定,两人又急着坐小车走了。陈老泽说留二位吃饭,又说正好请东家先品尝品尝我家老太婆的手艺。刘总说,今后的日子长着呢,矿山上正有事,今天就不麻烦大哥大嫂了。临上车,刘总又对司机说,车上还有酒吧,留两瓶,生意谈成了,总要庆祝一下,就算我给大哥大嫂敬酒啦。司机送过来的是两瓶五粮液,这又让陈老泽吃了一惊,听说一瓶得上千,今儿可真是开眼了,这有钱人!
  老两口回了院子,陈老泽将酒放到老伴怀里,自己美得在院心转圈子,转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是想抓只鸡。老伴看他舞舞扎扎的,急从屋里跑出来,问你干啥呀,疯啦?陈老泽说,东家不是说嘛,庆祝庆祝,杀只鸡,你再去村里哪家养鱼的买条鱼来,咱也来他个吉(鸡)庆有余(鱼)。老伴说,开春的鸡刚开裆,正下蛋呢。不年不节的,祸害啥。陈老泽说,下一年蛋又值几个钱,你快去买鱼吧。吃饭的时候,老伴问,你想留下来侍候院子,心里既早有章程,为啥一直不跟我说?陈老泽嗞儿嗞儿地喝酒,当然舍不得喝五粮液,而是喝从小卖部打来的散装酒,得意地说,那主意得东家拿,人家要是相不中咱俩这老不嘎嚓眼的,咱们也得卷起铺盖卷麻溜儿走人。八字还没一撇,我跟你说干啥。老伴说,你的这一手,可是太好了。以前也是两眼一睁从早忙到黑,谁敢指望一月还能有两千块钱。随手的,连家里的那几亩地都侍候啦。陈老泽说,那钱一到手,咱就再买一对绒山羊养上,中不?老伴说,那你可得问东家啦,人家要是烦羊膻味呢。陈老泽说,我估摸着,刘总也是庄稼人出身,不能烦,要不,怎么非要来山旮旯里住呢。
  几天后,乡长坐小车来了,这回是他自己来的,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银行纸袋,倾在炕桌上,二十五扎百元的票子便像码砖头一样摆在了面前。老两口心里虽有准备,可一下见了这么多的票子,还是有点心惊肉跳。乡长还带来了一个验钞器,说验验吧,也再点点,虽说我是刚从银行提出来的,可这个过程少不得。陈老泽说,这么多的钱,家里哪敢放。正好你有车,就带上我们老两口送信用社去,行不?反正你也得去乡政府上班,回来我们就自己走了。乡长点头道,也是个办法。那你就先把合同签了吧,刘总已签过了,你签下名字按上手印,这些票子就都是你的了。陈老泽没敢马虎,戴上老花镜,从头至尾把人家已打印好的合同认真看了一遍,才又犹犹豫豫地说,到底是领导,到底是人家大老板,连我们老两口没想到的都写进去了。只是这是篇外的话了,说出来跟乡长商量,就不怕乡长笑话了。我们老两口不想把钱一勺都给了儿子,也不想让他知道我们还留着压箱底的钱你看能不能另外给我们签个合同,上面只写卖了十五万。我们这是防着那个败家玩意儿非要看合同。乡长听了哈哈大笑,还站起身直拍陈老泽肩头,说也没听说老哥做过买卖呀,怎么就无师自通地把买卖人的这点鬼招子都捉摸去了呢。这好办,我这就给乡里的办事员打电话,让他马上再打印一份十五万的合同送到信用社。不过,刘总陪着市里的领导出国去了,合同上的名字就得由我代签了。反正也只是为了蒙你儿子,他看不露。
  剩下的事就是招呼儿子回家取钱了。以前怕花钱,家里的那个手机虽然一直充足了电日夜候着,却没往外打过几次。这次狠了狠心,还是打了,但为了节省通话时间,打的也很匆忙。陈老泽倔哼哼地说,家里的房子卖了,你抓紧回来一趟。儿子问,卖了多少钱呀?陈老泽说,就是你说的那个数。儿子似乎还想问什么,可陈老泽已经把电话按断了。老伴问,败家玩意儿没说哪天回来呀?陈老泽说,问那干什么,挺费钱的。老伴说,打手机按分钟收钱,你才说了几句话,可能半分钟都不到,也算一分钟。陈老泽怔了怔,知道自己还是亏了,便硬着嘴巴说,不用问,听说叫回家取钱,保准比兔子跑得还快。
  果然,星期六头晌,儿子就回家了,身后还跟着那个没过门的儿媳妇。两人手里提着花花绿绿的礼品盒,比那丫头头次登门拿的东西都多。那丫头还扑上来抱住老太太撒娇,说妈,我都想死你了。老伴吃了一惊,人家这就改口叫妈了,按规矩,这是要赏红包的,可哪准备了呀。她对陈老泽说,他爸,快把储蓄折给他们吧,家里的钱都在这儿啦,就别讲红包不红包的虚礼啦。再看媳妇的腰身,苗苗条条的,还非让儿子陪她去房后的山上玩,这是把肚里的孩子拿掉了,还是根本就没怀上呢?
  只要钱到位,时下建房的进度不用愁。乡长带来了一个工程队,两辆大卡车满登登地拉来应有尽有的建筑材料。乡长还让人在院子里架上一个深绿色的帆布帐篷,上面有挺显眼的救灾两个字。他对陈老泽说,从今儿起,你们老两口就算上工了,主要是负责看管东西。吃住呢,暂时就在帐篷里,好在天也不凉了,也就十天半月的事。老房子被扒掉的那天夜里,陈老泽坐在外面,泪水洗面,潸潸不休,迟迟不肯进帐篷。老伴知道他的心思,出来陪他坐。陈老泽说,这三间老屋,还是经我爷爷的手盖起来的呢,老爸老妈也住了一辈子,没想在咱们手上没了。从今往后,咱俩可连个猫人的窝都没啦。老伴也抹眼泪,却安慰说,住了几十年的房子哪能总不扒。再说,咱们在城里还有个新家呢,老人们要是真有在天之灵,备不住正抿嘴笑呢。哪家老人不盼着晚人后辈的日子越过越好呀
  槐花盛开的时候,五间高大亮堂的砖瓦房已经赫然而立,屋内设了城里人才有的卫生间和淋浴室,四周还围了栅栏。那栅栏也格外别致,冷眼看是锯开的黄花松木板,摸上去才知是塑料做的,据说比黄花松还抗造。陈老泽和老伴的新住处是耳房。耳房一共两间,东一间,西一间。乡长说,西边那间当车库,你们在东边这间盘炕住人。等日后你们老两口不想住了,拆了窗户开大门,也是间车库。陈老泽私下里跟老伴嘀咕,说以前咱家的老房子是三间,这回盖的要是算上耳房,可就七间啦,不会犯啥毛病吧?老伴嗔他咸吃萝卜淡操心,说别说是一乡之长亲自出面跑前跑后地张罗,眼下村里盖房的人家,只要有村干部罩着的,哪家院子没明睁眼露地往外涨。你就扔下老皇历吧。
  陈老泽抢着农时,在庭院里种满了各种菜蔬,还在院子四角栽上了桃树梨树。迎着大门的甬道上面搭了棚架,栽了葡萄和葫芦,夏日里自会有怡人的荫凉和累累的福禄。又将山泉引进院子,开出一块炕面大小的水塘,里面养上一群耐得水凉的红鳟鱼,整日里潺潺水唱。且等时日吧,这里将是新农家的典范。
  那年入秋后的一天,刘总来家时交到陈老泽手上一本画册,让他好好看看。画册是飞机上给客人解闷的,清一色的铜版纸,翻一翻嘎嘎响。陈老泽和老伴都是念过几年书的,看看报纸什么的还没问题。这一翻就翻出了惊讶,原来有人将这个家拍了照片,登在了画册上。照片是两幅,一张远景,一张近景。远景那张有雾霭在山岗和河流之间蒸腾浮荡,这个家便宛若梦幻中的神仙府第。另一张近景则有老两口的身影,陈老泽在菜园里锄草,老伴则在门前给小鸡抛撒粮食。两张照片下边还附了一行文字: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山里人家。陈老泽想起,夏天的时候,确有一个挎着照相机的年轻人隔着栅栏问话,问这房子是啥时盖的,一共花了多少钱,还问家里儿女都是干什么的。陈老泽情知有些问题不好深聊,含含糊糊地应过两声之后,便提着锄头躲开了。躲开时内心里还愧疚,人家大老远地来山里,热火盆似地凑上来,怎么连句话也陪不起了呢?可刘总把画册拿回来,又一再提醒好好看是什么意思呢?想了一会,陈老泽便慌慌张张地跑去对刘总说,咱指着大太阳说话,我陈泽富不论跟谁,可从没说过这是我的家呀!这要差一点儿,天打五雷轰!刘总哈哈大笑,说老哥想哪儿去了嘛。我是在飞机上看了画册,心里高兴,就塞进手提包给你带回来了。这回让满世界的人都看看,我这家,虽不大,可真山真水的,还算行吧!
  刘总践诺前言,新房落成之后,果然是十天半月才来一次,或三五友人,或老婆孩子。有时也只带一个女人,都年轻,也都漂亮,刘总有时介绍,或外甥女,或表妹,有时则一言不吭。老两口在这事上识趣,人家不介绍便不多嘴,还找着因由远远地躲开。可白天好躲,夜里又往哪里去?有时,刘总的房间会传出女人忘乎所以要死要活的动静,正是开窗开门的时节,不想听都不行。老伴在这种时候就会露出满脸的厌恶,说这人呀,别的事上还算讲究,怎么在这种事上就连脸皮都不要了呢。有当舅的跟外甥女扯这种事的吗,那跟牲口还有啥两样?陈老泽说,不过是为了遮羞遮臊,哪会是亲外甥女。老伴说,那也不该隔几天就换个人吧,他也不怕他家老娘们知道?
 有天夜里,刘总的房里又传来那种让人脸红心跳的动静,刘总却穿着睡衣跑到耳房来,对陈老泽说,有个电话都来好几遍了,一会再来,你替我接,就说我喝多了,正睡呢。不然这一宿也不会让我消停。陈老泽小心地问,知道是谁打来的不?刘总说,还有谁,我家的那位夫人呗。陈老泽看老伴,老伴却将脸一扭,大半夜的,竟起身去院里坐了。过了一会,手机果然又唱起来,唱的是今天是个好日子,陈老泽迟迟疑疑地接了电话,说我是陈老泽,听手机响了好几回了,怕耽误正经事,才冒蒙接了。刘总喝多了,正睡呢。你是谁呀?有什么事?要是不怕我知道,就跟我说吧。手机里的女人说,他真喝多啦?陈老泽说,可不,不的哪能连电话这么唱他都不醒,不信你听听他的呼噜。刘总闻言,立刻入戏,瞪着眼睛打起鼾来,还巴咂了几声嘴巴。女人说,那就让他睡吧,别忘了让他明早给我回个电话。刘总心安理得地回自己房间去了,陈老泽好发了一阵呆,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老伴很快也回屋了,低着声音骂,我真替你丢不起这份人,这种事你也干!陈老泽吭哧着说,事情不是逼到这儿了吗,我咋好说不人家又对咱不薄。老伴说,他不薄,你的脸皮也跟着厚了,呸!
  刘总对陈老泽的不薄主要表现在高度信任上,尤其在花钱的事上,一直是放开手脚用人不疑。刘总爱吃蘑菇炖小鸡,每次来之前,都会打来电话。蘑菇是老两口上山采的,采完晾晒,怕不够吃,又去村里买来一些。家里原先养的那几只鸡早已宰杀殆尽,陈老泽便又买来一群鸡雏,放在院里养起来。再加买猪羔子,添买油盐酱醋,这都需要花钱。陈老泽表现得相当自觉,抽空便将自己记的帐本呈过去,请东家过目。可刘总则说声你办事我放心就拉倒了,根本不看,还把一张银行卡递到他手上,说往后老哥不用记账了,花钱就从这里往出划,划光了我再往里充就是。陈老泽将这事说给回家来的儿子,儿子撇嘴笑道,说这才叫照相馆的药水,泡人呢,明着说不用记账,其实是只要你一动用了卡里的钱,不过几分钟,人家就从手机里知道了支出信息。陈老泽不同意儿子的话,说我根本没接那张卡,我说我花钱的地方多数没划卡的家什儿,人家只认票子,刘总就从手提袋里摸出一捆票子,还说家里买的那两只绒山羊,也从这里出。听刘总说,就是陪大领导出国,所有埋单的事也都是由他一手操办。儿子笑对母亲说,妈听到了吧,我爸就是及时雨宋江,这么快就被招安了。老伴一扭身,走了,扔下话说,可不是,连帮人家撒谎,都不带打半点锛儿的。儿子追过去问详细,老伴却再不肯说了。
  陈老泽也不是凡事都对刘总感恩戴德的。那年,他又痛彻心肺地哭过一回,就跟刘总有直接的关系。过了小雪节令后的一天,刘总突然跑家来了,还带来几个朋友。尤其惹人注目处,朋友们怀里还抱着两只半大的狗。一只是黑贝,认识,据说老家是德国。另一只毛绒绒的,褚红色,尺多长,黑亮亮的两眼像珍珠,更是可爱。刘总说过,冬天基本不过来的,来前又没打过电话,这就把陈老泽弄得有点手忙脚乱,慌慌的问,家里来了客人,想吃点啥,我这就去准备。刘总却把那只毛绒绒的小狗往陈老泽怀里送,说家里的酸菜不是渍好了吗,再泡点蘑菇。这两只狗我可是特意给老哥带回来的。那只黑贝,帮你看家护院。这只是松鼠犬,又叫博美犬,就给你和大嫂带着玩。这两只小母狗可都是正宗的名犬,春秋两季狗发情的时候你务必看紧,千万不能让它们跟村里的那些柴狗串了种。到时候,我让人带它们去找婆家就是了。陈老泽说,外头的狗好拦,把院门关严实就行。可家里还有一条大黄狗呢,正好是公的,可怎么好?刘总笑道,跟我来的这几个弟兄说,小雪过后,狗正肥,吃了大补,所以我才在这时候带他们来了。陈老泽大惊,啊,杀狗?刘总仍是哈哈笑,说我就是怕老哥舍不得,才特意带来这么两只。我两只名犬,总换得下你的一条土柴狗吧?再说,这么漂亮的院子,养着一条那样的柴狗,也不般配嘛。朋友们早就笑话我了,说开着奔驰车,却穿条抿裆裤。在厨间忙着从冰箱里往外拿鱼肉的老伴闻言,急跑过来,冷着脸色说,要说做农家饭菜,不讲好赖,我总能对付熟了。可这狗肉席,我可从没做过。光是杀狗,别说我们老两口下不了手,怕是连看都不敢看。刘总说,不敢看就别看,我给你和大哥放假,随便去什么地方散散心,明早回来就行。我的哥们里有会这一手的,让他们下手就是了。
  看来东家是铁了心了。刘总好说就是了,凡事,只要这三个字吐出口,就是没商量了。老两口离开院子时,扭着脸不忍看拴在檐下的大黄狗。大黄狗似乎已意识到死亡近在眼前,汪汪地一声接一声叫,叫得急切而慌乱,还挣着拴在颈上的绳索死命往老两口身边扑。这狗以前可从没这样,老两口离开院子,只要说一声好好看家,它便伏在那里再不动了。陈老泽回了屋里,再跟刘总商量,说这样行不行,我这就去村里买条狗,保证比家里的这条大,也比它肥。这条我带它走。一个刘总的朋友抢话说,嫌不嫌磨叽呀?我就奇了怪了,这个家,到底谁是一家之主?刘总也不耐烦了,重重地摆手说,你带它去哪里?这种东西,你就是带它去了千里之外,也会找回家里来。我不想再在我的院子里看到它!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也有点狠,东家以前很少说我的院子这样的话,人家在行使主权了。
  迎着凛冽的北风,走在出村的路上,身后隐隐传来大黄狗绝望的吠吼,老两口不禁泪流满面。那条大黄狗,虽说也寻常,没有什么太出彩的地方,可它毕竟是一条命啊,老两口早把它当成家中的一员了,难道说杀就杀了吗?前几年,陈老泽在责任田里种过一季香瓜,只要把大黄狗留在地里,那是任何人想揪走一片叶子都难的。去年,老伴病了,烧得滚烫,大黄狗伏在炕沿下,寸步不离,撵都撵不走,不时还把前爪搭到炕沿上,伸出舌头在老伴的额头上手掌上舔。它通着人性,只是说不出话呀。老伴一路走一路擦着泪水,嘴里恶狠狠地骂,这个败家的畜牲,上辈子欠着他啦!陈老泽知道老伴不是骂东家,更不是在骂大黄狗,而是在骂逼着他们把家卖出去的儿子,把心中的忿怨迁怒到儿子身上了。他说,咱们不去城里了,去你哥家住一晚吧。见老伴好一阵没吭声,他又说,到你哥家,可再别提狗的事。老伴说,咱们俩,现在像不像两条无家可归的狗呀
  当然,更多的时候,老两口不仅不虞栖身之地,而且生活得还很舒适富足。老两口住的耳房,也是钢筋水泥筑就,再不怕漏雨漏风,只比正房矮上那么一截。数九时,陈老泽说,靠房山这边还是有点凉,反正东家也不回来,要不,咱俩就住到正房去?老伴说,愿去你去,我不去。怕凉你不会把电暖气打开呀。其实,正不正房的又差在哪儿,咱人在哪儿,哪儿就是正房。陈老泽拧着眉头想想,这话说的竟有点读书人的味道。吃的呢,冰箱里总是满满的,都是刘总开车回来时带的,带回一茬扔一茬,说是快过期了,比吃掉的还要多,还怪老两口吃的少。这富人的日子,让人实在不敢想。那在冰箱里冻得石头一样的大鱼大肉怎么还会过期呢?有次老伴问,咱们这么过,可算什么?陈老泽想想说,我是皇宫里的太监,你是嬷嬷,虽说要看别人的脸色,但过日子的事终归不用愁。老伴嘁道,太监和嬷嬷还在一铺炕上睡呀?陈老泽嘻笑说,你忘了古装电视剧吧,有时皇上一高兴,也恩准太监和嬷嬷结婚,咱俩就是对食呗。老伴说,你愿当太监你去当,我可不想当嬷嬷一样的奴才。再说,你去势了吗?去势了怎么还有儿子?陈老泽说,那我就是院公,记得杨家将里的杨洪吧,我就是杨洪老院公。老伴问,老院公有老婆孩子吗?陈老泽说,应该有吧,只不过戏文里没演。
  日子如行云流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般平平淡淡地过。儿子那边,房买了,婚结了,儿子一月两月的倒还能回来看看,当初口口声声喊想老妈的儿媳妇却只是在过大年或过中秋节时才露上一面。问起什么时候要孩子,儿子答,忙什么嘛,人家还没玩够呢,早晚的事,反正只许生一个。
  今年放暑假的时候,老伴跟回家来的儿子说起刘总足有两三个月没回来的事,儿子说,哟,你们还不知道呀,市里县里好几个贪官被双规,连你们乡长那个小沙勒弥(小人物)都被刮带了进去,听说都跟收受姓刘的贿赂有关。姓刘的也被找去协助调查了。陈老泽问什么叫双规,协助调查又是什么意思,儿子一一解释,还说协助调查就像拉皮筋,牵扯得重了,也可能被以行贿罪判刑,轻了,则屁事没有。但被窝囊一阵是肯定的了,有吃有喝,老实交行,不许见任何人,也不许跟外界有任何联系。儿子走后,老两口就吃不下睡不安了,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刘总的事。也不是心疼或担心刘总,人家跟咱不沾亲不带故的,咱跟着操个什么心呢。老两口怕的是,刘总真要是摊了事,这房子被官家收了去,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那可只剩随儿子进城一条道儿,那道并不宽绰啊。有一天,老两口在秧架上摘豆角时,老伴突然冒出一句话,说要是总不回来,也挺好,咱老两口就在这大房子里住到死。只是那热水器空调冰箱啥的太费电,咱们得把插销往下拔拔啦。陈老泽知道她在说刘总的事,便笑道,别净想美事啦。你看电视剧里,皇上倒台了,有把皇宫留给太监和嬷嬷享福的吗?
  没过多久,刘总突然回来了,事先也没打个电话,而且一回来就住了十来天,不像以前,只住一两日。看脸色,刘总明显有些消瘦,神情也不似先前那般万事遂愿的开心与快活。陈老泽小心翼翼地试探问,这一阵,出远门了吧?刘总说,平光光的路上,也不知被谁挖了个坑,我栽了,还崴了脚。回家好好休养几天吧。陈老泽猜这话是借事说事打比方,也不好多问,就退下去忙自己的事了。很快,家里就来了客人,看小汽车上的牌子,有当老板的,也有当官的,而且那官还不小。这两年,靠儿子回家指点,也靠自己慢慢琢磨,陈老泽已学会从停在院里院外的小汽车上辨识客人的身份了。这番客人来,一拨又一拨,多是在夜间,手上也多是提着大包小裹的东西,见面也多是喊压惊,还说刘总找这么个地方修身养性,堪比神仙。或在茶几旁,或在酒桌上,刘总和客人们小声嘀咕的是什么不知道,可陈老泽却一次次听刘总大声亮嗓地对那些人说,怪只能怪他们自个儿脑皮薄,抗不住,活该。我可什么都没说。我刘某要是连这张嘴巴都管不住,那往后还想不想在这地面上混啦?客人们便连连喊佩服,还说跟刘总交朋友,可交,值交。
  夏日里,挂锄歇伏那些日子,村子里有了把年纪的男人们好聚到村中老槐树下,一边喝茶水,一边扯闲白。陈老泽有时在家闲不住,也好去凑凑热闹。他把大红的中华烟掏出来,一一给那些老哥们散去。中华烟是刘总抽剩下的。刘总烟不重,却又不想戒,他抽烟的讲究是每次开包后只抽第一颗,余下的就丢开不要了。刘总刚住进这个家时,离开后陈老泽陪老伴清理房间,见茶几上扔着好几包只抽出一颗的烟,便将那些烟用塑料袋裹起来,放进冰箱,等刘总再来时送过去。没想刘总说,老哥要是不嫌弃,这些烟你就抽了吧,不然也是扔。我这人有个毛病,香烟开包后只喜欢抽第一颗。不信你也品品,这开包后的第一颗味道就是不一样啊。唉,啥叫毛病,都是钱多了惯的呀!可也好,从那往后,陈老泽的烟基本够抽了,而且是清一色的高档烟。高档烟散到了乡间的老人们手上,有人点燃,也有人看了看商标,夹在了耳朵上。抽的人巴咂两口,说这烟确是不错,但不可细品,怎么夹进了一股奴才味儿呢?人们愣愣神,轰地大笑。陈老泽心里揪起来,想发火骂两句什么,但咬紧牙关忍着,没吭声。那一刻,他想起儿子回家时说过的一个词,羡慕嫉妒恨,以前一直犯琢磨,这是个什么意思呢?现在似乎猛地开窍了。有位八十多岁的老者说,陈老泽,我小的时候可是给你们老陈家当过半拉子(半大的长工)的,你爷爷那老爷子不错,很少跟我们这些卖苦力的吹胡子瞪眼,也从不跟那些大财主们伏低做小。眼下,虽说没人逼着你荣光耀祖重振家业,可你不过才五十多岁,就把自己弄得家无片瓦的,还得看着别人的眼色,这过得可算什么日子呀?陈老泽站起身,红头胀脸地往树荫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也没回头,就是站在那里说,你们要是把有钱人看成是家里的儿子,也许就什么都想开了。
  这回众人没笑,而是沉默下来。夏日里的山风掠过树梢,发出一阵悠长的呼啸,使那沉默越发显得窘促而意味深长。
  陈老泽的那句话不会仅仅是阿Q吧?其实,他心中有着太多太多的纠结,又去跟谁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