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4日 星期三
老臣:苦菜花开
来源:本站 | 作者:老臣  时间: 2013-03-01

     童年的滋味儿经过岁月的酝酿,虽苦犹甜。我记忆里的苦菜就没有苦味,只有清香。每到春天,不管开车跑多远,我也要找到空旷的田野,亲自挖点儿野菜。收获归来,用冷水把嫩生生的绿叶洗净,餐桌上便有了一盘略带苦味儿的春色。脆嫩的菜叶入口,心里会泛起复杂的滋味儿……
     童年,挖苦菜是我学习做人的第一课,老师就是我寄宿的本家二奶。
     第一场春雨降落的时候,山川土地依旧是苍黄陈旧的颜色,但已有星星点点的绿色在向阳的土坎下探头了,我便央求二奶去挖野菜。干瘦的二奶,坐在土炕上,隔着窗户上唯一的巴掌大玻璃望窗外。她回头瞅瞅我,笑眯眯地不回答。
     “二奶,快下炕吧,道边的车轱辘菜绿了!”我催促她。
     二奶看着我,张开豁牙的嘴,说:“傻小子,二奶早就盼着吃顿菜粥。可菜芽才冒头,嫩着呢,不能挖。”
     “为什么不能挖?”我迷惑不解。
     “苦菜太嫩,像雏鸟一样,翅膀还没有打开,现在就挖糟蹋了。”她仍是笑眯眯的,透过那块擦抹得透亮的窗玻璃,望着窗外由苍黄渐渐变得乌蓝的群山,还有紫燕斜飞的乌蒙蒙天空……
     二奶不下炕,我就只能趴在她身边,盼望着野菜快快挣扎开绿色的翅膀来。
     又一场春雨过后,坡上的野杏花率先开了。二奶领着我走向敞开胸怀的田野。一个苍老的小脚女人,一个小不点的男孩儿;一只大荆条筐,一只小荆条筐;一双影子在脚下跌跌撞撞,四下里寻找绿色。二奶的头发全白,风一吹,给人枯草的感觉。她眼神儿不济,埋着头,吃力地分辨那星星点点的绿色,是车前草、艾蒿,还是野蒜、苦菜。
     挖菜的时候,二奶总要叮嘱我:“挖的浅一点儿,别伤了菜根儿。伤根儿就长不出二茬菜了。”她的脸上一幅营养不良的灰色,可是,一年四季都挂着笑意。二奶的日子苦,我的记忆里没有二爷。二爷早年当兵远走他乡,杳无音信。二奶一个人,领着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过日子,一年四季喝稀粥,春天里天天吃苦菜。可是,二奶怎么还笑得出来呢?
     泛浆的土地疏松而富有弹性,绵绵的,软软的,我和二奶在上面印下同样大小的脚印。一双是扭曲变形的,走过六十年的人生路;一双是趔趄不稳的,刚刚开始人生之旅。四只脚印,像干涸沙滩上挣扎的鱼,不知道要蹦跶到哪里去……
     绿色的叶片遮没筐沿的时候,二奶召唤我道:“小子,回家吧!”“再挖点吧。”我不甘心,脚下的绿色充满了诱惑,它们能给我带来收获的快乐。况且,面前的野菜虽然多,可是田野里挖野菜的人更多。
     “别贪心,得省着点儿挖。”二奶平静地说。
     地这么宽,山这么大,干吗要省着挖?我不解。
     “野菜再多,也能挖光喽,挨饿的人家多呀……”二奶撩了一下额头上的白发,仰望头顶掠过的雁阵,叹息着回答我。
     我们走上回家的路。二奶慢悠悠走,给我讲“贪心人的故事”。她那张豁牙的嘴里,贪心的人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小路在脚下闪跳着。路边的茸茸茅草里,处处是镐、铲的伤痕。荒年,城里,乡下,哪家不靠野菜填补肚子?回头望,我们刚刚挖野菜的地方,多了几个埋头寻找绿色的身影。我赶紧向二奶报告:“二奶,有人在我们那个地方挖苦菜呢,我们的菜根白留了。”
     二奶并没有回头,而是平静地走出很远,才慢悠悠对我说:“傻孩子,什么你的、我的,那是大伙儿的地方。”她的这句回答,让我在日后经商的年月里一直脸红。是呀,当人们总是想尽可能多地占有社会资源的时候,我常常想起一个老人在贫苦岁月里的旷达。
累了,也饿了,我和二奶在路边歇下。二奶捡出了几根苦菜,抖抖土,放到口中嚼起来,绿汁渗出嘴角,她吃得真香。我问:“二奶,不苦吗?”二奶一脸笑意,道:“苦啥,甜,像甘蔗一样甜。”阳光照着她脸上的皱纹,白发下的面孔和善、慈祥。很多年后,我才理解,一个不觉得苦的人,怎么会不笑,怎么会不乐观地面对大地和青天呢?
     整个春天,我都跟着二奶去挖野菜,也学习如何做人。
     如今,二奶慈祥的笑脸早已和花籽一样,埋进开着苦菜花的大地,可我怎能忘记那苦涩的清香给我的生命启迪呢?微笑面对风雨与彩虹,二奶是我一生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