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的,黄的,粉的,白的,被一蓬蓬饱满的绿烘托着。车水马龙中,一座移动的花园,缓缓向这边游弋过来。
近了,我们可以看到,这是一辆三轮车,上面摆满了各种品种的花。有高雅的君子兰,娇艳的月季,花团锦簇的杜鹃,还有状如彩蝶的蝴蝶兰。一盆杜鹃花,竟然开出了粉、紫、白三种颜色。姹紫嫣红中,露出一个七八岁女孩花朵一样的脸庞。一个中年女人在后面一下一下踩着。
妈,你踩不动了吧?女孩回过头。女孩叫杜鹃,和花一样好听的名字。
踩得动。锦兰用力踩着三轮车。今天车上是比平日多装了不少。昨天有个人和她约好要买两盆君子兰。还有一个老主道要一袋浮叶土。浮叶土是锦兰从家对面南山上的树林里搜集来的,经过枯枝落叶腐殖发酵过的,土质疏松,保水保肥,很适合养花。很多卖花的都会以一块两块的价钱出售。锦兰不卖,遇到买花的,锦兰就会免费送给一塑料袋。谁都希望把花养好,自己只是费点力气,举手之劳。
女孩环顾了一下四周的花盆,把一盆叶片肥厚的绿萝抱在怀里,说,我来抱着它!这样你踩起来就省劲了。
锦兰嘴角上扬笑了起来。
妈,等我长大了考上北京的大学,我踩着三轮车,你和爸坐在上面,我拉你们去逛天安门!杜鹃怀里抱着绿萝说。
锦兰又笑了起来。
早晨没到七点,锦兰就踩着三轮车载着一车花和女儿杜鹃从家里出来了。锦兰的家在县城北郊的十里铺,村子的最西头,建有一个塑料大棚的,那就是锦兰的家。从家里到杜鹃就读的向阳小学有大约十里路,一车花加上孩子,锦兰踩起来很费劲,要四十多分钟才能到学校。风平浪静的天儿还好说,遇到刮风下雨的天头,锦兰就要提前到六点半,甚至更早。
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两三年了。从杜鹃上幼儿园开始,锦兰就风雨不误接送杜鹃上下学。下半年开学,杜鹃已经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
锦兰沿着熟悉的工农路向前行驶。
前面,再过一个交通岗,就是向阳小学。这段路程大约需要五分钟。
街上的人流密集起来,孩子的身上大都穿着天蓝色的校服,胸前红字写着向阳小学,都是和杜鹃一个学校的。从人流的稠密度看,今天没迟到。两年来,锦兰没让身为班长的杜鹃迟到一次。有一次下雨,锦兰把准备好的雨棚扣在三轮车上,把杜鹃藏在里面,风大雨急,打得锦兰睁不开眼睛。锦兰愣是一步一步推着车,把杜鹃准时送到了学校。
每天的这个时间,这条原本寂静的街上就变得热闹起来。身着校服的身影从不同的交通工具里出来,随着清脆的拜拜声,蹦蹦跳跳地进入到那道电动伸缩门内。
锦兰减慢了速度,把三轮车停在校门口右侧的第二棵树下。杜鹃从三轮车上跳下来。
慢点。锦兰偏腿从车座上下来,给杜鹃整了整后背上的书包,又把挡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替杜鹃掖到耳后,然后拍拍杜鹃的脑袋说,去吧。
杜鹃冲锦兰挥挥小手,喊声妈,拜拜,转身蹦蹦哒哒向大门跑去,马尾辫上的粉红色蝴蝶结跟着一跳一跳的。
这所小学校园宽敞,师资力量雄厚,在县城是数一数二的。女儿还小时,锦兰就想,以后一定让女儿到这所小学来上学。因为锦兰和丈夫老杜的户口都不在县城,所以费了不少周折,又交了借读费,才让女儿成了这所小学中的一员。
杜鹃遇到了熟悉的同学,相互打着招呼,牵着手走在操场上。
像有一根无形的线,透过透视墙,锦兰的目光被那个粉红色的蝴蝶结牵扯着,直到消失在楼门口处。
穿着校服的孩子的身影渐渐没有了,送孩子的也渐渐离去,校门口恢复了宁静。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旁,车门一开,一个小胖堆儿从里面钻出来,嘴里叼着一根火腿肠,急火火地向校门口跑去。
这个小胖堆儿要迟到!锦兰笑了笑,踩起三轮车,向花鸟鱼市场而去。锦兰每天的行程大概如此。这个一举两得的办法是锦兰想出来的,既可以送杜鹃上学,又不耽误自己卖花。
花鸟鱼市场在县城的南部,锦兰要经过大半个县城。把女儿送到了学校,不着急了,锦兰不紧不慢地踩着三轮车。
一上午,锦兰卖出去好几盆花。春天到了,养花的人多起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姐看见那盆三色杜鹃,嘴里哎呦了一声,蹲下身把脸贴在盛开的花朵上。那贴心贴肺的表情像在贴着自己孩子的脸。锦兰见是个爱花的人,就把价钱降了几块。结果大姐一下子买了好几盆。锦兰送货上门。大姐家住的是平房,门前有个不大的小院,摆的全是花。有月季、杜鹃、海棠,几盆绿萝从窗台上垂下肥厚的叶子,在风里荡呀荡的。锦兰一边帮着往院子里搬着花,一边问:家里养了这么多花,怎么还买?大姐说:我这个人呀就喜欢花,一看见这些花,就像看见自己的孩子,心情也就好,什么烦恼郁闷全跑光光了。这一点锦兰非常赞同。去年秋天,老杜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把右腿摔成了骨折。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锦兰一边照顾老杜,一边侍弄着大棚内的花草。是那些花花草草,给她灰色的心情涂抹上了几许亮色。接着锦兰把各种花的习性、水肥管理、病虫害防治等知识给大姐详细介绍了一番。锦兰经常上网学习一些花卉的栽培技术,然后根据各种花卉的习性正确栽培管理。每次遇到买花的,锦兰也都要把养花方面的知识教给对方。她觉得那些花就好比她一点点养大的孩子,她希望她的孩子到了一个新家后,比在她这里长得更茁壮,也更让人赏心悦目。
从那位大姐家出来,锦兰踩着三轮车边走边想,那个大姐是个爱花的人。锦兰把买花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喜欢花的人,另一种是爱花的人。喜欢花的人把花放在眼里,爱花的人把花放在心里。喜欢花的人,把花当成眼中的风景;爱花的人,把花当成孩子。常有人对锦兰说,买回去的花好好的,过了没几天就蔫吧死了。锦兰就和人家讲,这养花跟养孩子是一样的,你得上心养才行。养儿养女几个月要加辅食,是缺钙了还是缺锌了,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你要知冷知热,学会观察。养花也一样。那个大姐属于后者,锦兰放心了。
下午,眼看快三点半了,和锦兰约好要花土的那个老主道还没到。昨天锦兰和她约定的最后时间是三点半,过了这个时间,锦兰就不再等她了。虽说顾客的事挺重要,但是锦兰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要办。就在锦兰要离开的时候,那个老主道赶到了。锦兰帮着把装花土的袋子绑在自行车后面的货架上,道别后偏腿上了三轮车,急匆匆向向阳小学驶去。
下午三点五十分,向阳小学门前的街上,早晨的那份热闹又会重新上演一次。不同的是,下午这个时间段,是一群小鸟张着翅膀欢叫着从里向外飞。
在清一色的天蓝色校服的包围下,在数不清的小脑袋瓜的攒动中,锦兰总能一眼辨认出那个花朵一般的脸庞。看见杜鹃小鸟一样飞向自己,锦兰的心就像花儿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
杜鹃背着书包欢笑着跑到锦兰的面前,锦兰同样笑着伸出双臂把女儿搂在怀里。这是每天放学时母女之间经常进行的仪式,来接孩子的家长和学生经常看见这温情的一幕。
三轮车中间的位置,早已摆好了一把蓝色的儿童塑料椅,椅子上是锦兰亲手缝制的喧乎乎的方格小棉椅垫。锦兰招呼杜鹃上车。杜鹃上了三轮车,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
见女儿坐好了,锦兰说了一声,回家喽!
移动的花园向前驶去。
街道两旁的柳树刚吐出嫩绿的柳芽,长长的柳条丝绦一般垂下来,在春风里荡漾着。
妈,你说柳树吐出的嫩芽像什么?杜鹃回过头问。
这个锦兰倒是没认真想过。锦兰只记得柳枝上最先吐出来的嫩芽是毛茸茸的,没几天,变成了鹅黄,然后是嫩绿。至于像什么,锦兰比喻不出来。
像我们音乐课上学的一串串的音符啊!杜鹃歪着脑瓜说。
是啊,自己怎么没想到呢?那摇曳的枝条不正是五线谱,那绽放在枝端的嫩芽,不正是一个个跳跃的音符吗?
今天老师让我们看图说话,我就这么写的。老师说我比喻恰当,夸我写得好。杜鹃喜滋滋地对锦兰说。
鹃儿,告诉妈想吃什么?妈给你买!锦兰决定奖励女儿。
每天放学的行程中,杜鹃经常把这样那样的好消息告诉锦兰,也经常受到锦兰的表奖。今天杜鹃得到的奖励是一块棒棒糖。杜鹃剥开糖纸,将棒棒糖举到锦兰眼前,让锦兰尝尝。锦兰象征性地舔了一下。杜鹃甜甜地笑了。
妈,我给你唱个歌吧。
锦兰答应着。
于是,那座移动的花园在脆生生的歌声中向前驶去。
下了公路,拐上土路,便望见了自家的大门,也望见了等在大门口的老杜和趴在老杜脚旁的笨笨。
杜鹃眼睛一亮:妈,你看,笨笨!笨笨回来了!
杜鹃挥着胳膊连声呼喊着。
笨笨直愣起耳朵,抬头看见杜鹃,撒开四条腿向这边跑过来,围着三轮车兴奋地撒着欢儿。
妈,让我下去!
锦兰还没停稳车,杜鹃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
杜鹃一把搂住笨笨的脖子,笨笨,你终于回来了!这两天你去哪儿呀?
笨笨躲在杜鹃的怀里,嘴里哼哼唧唧地,像似在诉说着。
笨笨走丢两三天了,锦兰在村里找了个遍,也没找到。笨笨不是什么名贵狗,只是一条普通的笨狗,和杜鹃一起来到这个家,养了七八年了,锦兰也和笨笨有了感情。和杜鹃更不用说了,一看见杜鹃,就和杜鹃闹成一团。笨笨走丢这两天,杜鹃一放学回来,就会伤心地哭上一场。不过,锦兰冥冥中有一种预感,总觉得笨笨不会丢,狗不嫌家贫,笨笨不会离开这个家的。也许只是暂时脱不开身,一旦有机会它还会回来的。如今她的预感应验了。锦兰很高兴。
老杜早已瘸着腿推开了大门,笑着向锦兰说着笨笨回来的经过。经过半年多的调养,老杜虽然落下了残疾,但是已经能够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了。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在好起来,锦兰的心像这春天的黄昏,充实而宁静。
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下来。夫妻俩坐在院子里对一些枝叶进行修剪。杜鹃在一旁给笨笨梳着毛。
笨笨,这几天我们都在想你。你是不是也在想我们?你是不是不愿离开我们才回来的呀?
笨笨喉咙里呜咽着。
那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们天天在一起,好吗?杜鹃抚摸着笨笨颈上的毛说。
笨笨把两只前爪搭在杜鹃的膝盖上,摇着尾巴冲杜鹃撒着娇。然后和杜鹃疯闹起来,围着杜鹃上蹿下跳。杜鹃开心地笑着。笑声清脆响亮。
锦兰和老杜停下手里的活儿望着,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这个春天的傍晚,晚风轻拂,花枝摇曳,笑声和花香流泻在小院内
锦兰站在第二棵树下,把视线从透视墙的空隙间收回来。锦兰曾想把接送杜鹃的地点设在距离校门口更远一点的地方。来校门口接孩子的大都开着轿车,最不济的还骑着电动车,只有她踩着三轮车。现在的孩子自尊心都很强,她不想让杜鹃在这个问题上抬不起头。她把这个想法跟杜鹃说了。杜鹃搂着锦兰的脖子说,我的妈妈是最棒的妈妈,我就让你在第二棵树下等我!
杜鹃不仅让锦兰在老地方等她,还离自己大老远就喊着妈妈,妈妈,唯恐别人不知道锦兰是她妈妈似的。最让锦兰感动的是参加家长会。锦兰在网上看见一条新闻,说一个孩子因为自己父母拿不出手,怕在同学面前丢面子,竟然花钱租人代替父母去参加家长会。那次家长会,杜鹃紧紧拉着锦兰的手,一直把锦兰送到自己的座位上。锦兰观看着教室后面墙上的光荣榜,顶数杜鹃得的小红花最多。杜鹃的班主任也夸杜鹃勤奋好学,有上进心,不攀比。并且当众让锦兰向家长们介绍培养出好孩子的心得。
这一天,锦兰没卖出去几盆花。小穆三岁的女儿丫丫不见了。小穆和丈夫是浙江人,在花鸟鱼市场开了一家水族馆,锦兰每天就在她的店门前卖花,一来二去就和小穆两口子熟络了。丫丫也经常围着锦兰转。丫丫胖乎乎的一张小脸,齐眉的刘海下,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样子十分可爱。听说丫丫不见了,锦兰和左右门店的邻居纷纷出动帮助寻找。可是找遍了市场,也不见丫丫。小穆丈夫和一些人扩大范围,锦兰留下照顾小穆。望着哭得快要背过气的小穆,锦兰虽然一直在安慰说没事,但还是觉得任何安慰的话,此刻都变得轻飘飘的。小穆此刻的心情锦兰有所体会。有一次杜鹃星期天放假,和锦兰一起来了市场,遇见住在对面小区的同学,便去同学家玩了。大半天过去了,左等右等也不见杜鹃回来。锦兰心里的草便呼呼地长了起来,后悔不该答应杜鹃去同学家。她穿过马路,不顾保安的阻拦冲进小区,在小区内大声喊着杜鹃的名字。直到杜鹃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才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她理解小穆,孩子就是妈的心头肉。孩子不见了,就等于在妈的心上剜了一刀。小穆用拳头疯狂地捶着自己的脑袋,然后疯了似的向外面奔去。
一直到下午三点半,锦兰离开时,丫丫也没能找到。
锦兰的心情降到了极点。杜鹃从校园内跑出来,很快发现锦兰脸色不好,忙问怎么了。锦兰把丫丫不见的事情告诉了杜鹃。杜鹃去过花鸟鱼市场,和丫丫在一起玩过。
杜鹃问:丫丫会找到吗?
锦兰说:会的。
第二天,锦兰到了市场,把三轮车一丢,直奔小穆的水族馆。小穆傻了似的坐在椅子上,头发乱草似的涂在脸上。锦兰的心就是一沉。
锦兰把小穆的丈夫拉到门外询问情况。小穆的丈夫垂着脑袋说已经报警了,警察正在帮着寻找丫丫。
一整天,锦兰都心不在焉的。眼睛总在周围巡视,希望看见丫丫跌跌撞撞向这边跑过来。可是这样的情景只是锦兰一个美好的希望。
几天后,警方初步断定,丫丫可能被拐了。听到这个消息,小穆当时就昏了过去。锦兰的心也跟着沉到了底。
众人帮着在城内贴了小广告,又到电台、电视台、报社登了寻人启事,还是一无所获。锦兰想到了网络。她经常上网,了解网络的力量。锦兰上了宝贝回家寻子网,把丫丫的照片和体貌特征登载在了上面,希望能通过这个平台找到丫丫。从那以后,锦兰每天晚上忙完后,总要打开电脑,到宝贝回家寻子网上看看有没有丫丫的消息。
这一天,锦兰上了宝贝回家寻子网。看见那些失踪的孩子花一样的脸庞,锦兰心里一阵难过。突然,锦兰看见一则寻人启事,看见上面的照片,锦兰的心咯噔了一下,这不是杜鹃小时候的照片吗?她急忙点击了详细资料。上面显示宝宝名叫辛桐,失踪时间是八年前,当时仅仅两个多月。孩子具体的体貌特征是当时体重八斤,身长五十多厘米,脑袋比较大。失踪时头戴白色带字母的绒线帽,淡蓝色纯棉连体衣。锦兰越看心里越发冷,杜鹃被老杜抱来那天,就是这套装束。当看到上面写着孩子的左肩有一块蚕豆大小的红色胎记时,锦兰哆嗦成了一团,额头的冷汗就下来了。锦兰把老杜叫了进来。老杜看见电脑屏幕上的照片,脸上变颜变色,一把按灭了电源。
杜鹃确实不是锦兰亲生。锦兰和老杜结婚后不久就怀孕了,可是一场车祸,不仅夺去了锦兰腹中胎儿的性命,还彻底剥夺了锦兰做母亲的权力。那段时间锦兰心如死灰,大瞪着两眼躺在床上。不久老杜抱回了杜鹃,说是他战友帮忙在农村要的,家里因为是个女孩,条件不好无力抚养,所以就送人了。杜鹃粉团似的小脸,顿时把锦兰的心擭住了。
在锦兰的追问下,老杜不得不承认,杜鹃是他从一个女人那儿抱来的,他给了那个女人三千块钱。锦兰闻听一下子呆住了。
第二天早上,锦兰推着三轮车慢慢走出大门。老杜一踮一踮从后面撵上来,把灌着凉开水的瓶子递给锦兰,然后深深地看了锦兰一眼。杜鹃冲老杜挥挥手,喊了声爸爸拜拜,上了三轮车。锦兰双脚用力,三轮车向前驶去。
这个早晨和平时一样,晨风习习,阳光明媚。这个早晨又和平时不一样。平时娘俩一路上有说不完的话,可以说是一路欢歌。今天锦兰却沉默着,对于杜鹃的问话,只有简单的嗯行一类的简单词。
到了校门口,杜鹃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叮嘱锦兰下午别来晚了,然后和同学跑进校门。学校下午举行艺术节,请家长过来观看。锦兰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踩着三轮向花鸟鱼市场驶去。
到了市场,见小穆眼神空洞地坐在水族馆门前,嘴里喃喃嘟囔着:妈妈怎么就没看住你呢?怎么就没看住呢?锦兰见了,鼻子一酸,眼睛湿了。
下午一点,锦兰来到了学校。艺术节在体育场内举行,看台上人山人海坐满了人。表演的节目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大合唱,有舞蹈,还有表演小品的。杜鹃演唱的是歌曲《妈妈、太阳和月亮》。
都说我是妈妈的小太阳,
妈妈才是我的太阳,
远离妈妈就远离温暖,
靠近妈妈就靠近阳光。
啊,世上只有两个太阳,
两个美丽的太阳,
一个在黎明的海面,
一个在妈妈的心上
杜鹃的歌喉宛如百灵鸟般婉转清脆。锦兰注视着台上那个载歌载舞的身影,凝神了许久。
晚上,锦兰打开了电脑,上了宝贝回家寻子网。自己替小穆登的寻找丫丫的消息虽然有很多网友关注,有的利用微博转发帮助寻找。但是一直没有丫丫的确切消息。锦兰关闭了丫丫登记信息的网页,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了那个名叫辛桐的照片上。锦兰握鼠标的手停住了,停了一会儿,锦兰点击了那张照片。如今,锦兰可以确定这个失踪的辛桐就是自己的女儿杜鹃。锦兰的眼前又浮现出小穆痴呆呆的样子。可想而知,那个失去女儿的母亲,八年间是如何煎熬度过的,她的世界八年间恐怕始终是泪雨在飞。一时间,锦兰的心很乱,她烦躁地关了电脑。
上小学前,杜鹃都是和锦兰一个被窝。现在虽然自己另睡了,但是躺下没多久,那个被窝就瘪了。杜鹃鱼一样钻进了锦兰的被窝里,笑嘻嘻地将头枕在锦兰的胳膊上,一只手习惯地捏住锦兰的耳朵。小时候杜鹃有一个小小的习惯,就是睡觉时必须摸着锦兰的耳朵,否则就哭闹着不睡。大了这个习惯仍然保留着。锦兰搂着那个娇小的身体,嗅觉中似乎又闻那股淡淡的奶香。杜鹃小时候很闹夜,每天晚上锦兰都要起来两三次,抱着在屋内走来走去。冲奶粉,换尿布,锦兰那时候真是左边尿湿右边换,右边尿湿捧在前胸。非亲生让锦兰在哺育女儿上比别的母亲付出了更多的辛苦。但是看见小脸上毛茸茸的绒毛,凝脂一般柔软的小脚丫,锦兰的心就融化成了一汪水。
怀里那个小身体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锦兰的一只胳膊已经没有知觉了,仍然没有放开。
你又到那上面看去了?一旁传来老杜瓮声瓮气的声音。
锦兰没吭声。
以后你别上去了,杜鹃就是咱的闺女!
吧嗒,传来一声打火机点火的声音。随后锦兰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烟味。
两天后的早晨,锦兰到了市场,见小穆水族馆的卷帘门拉着。旁边的老金媳妇告诉锦兰,小穆两口子找丫丫去了。说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丫丫找回来。锦兰站在水族馆门前愣了半天,直到老金媳妇大声喊她才醒过神来。
这天下午,那个移动的花园比平时提前了移动的时间,速度也比平时缓慢了不少,车上花的数量和早晨来时差不多,没少几盆。今天来市场买花的,都会注意到,这个卖花的女人样子呆呆的,手里一直拿着手机,好像要随时打电话,又犹豫着是否打出去。
锦兰伸出手指按了一串号码,每个数字都按得很慢,好像似有千钧重。最后,锦兰的手指停在了手机键盘绿键的位置上。锦兰惊恐地望着那个绿色的键子,手指不住地颤抖着,猛地合上了手机,好像那个绿色的键子俨然就是一个洪水猛兽。过了一会儿,锦兰打开手机,手指在键盘上按着,最后,锦兰闭上眼睛,手指在绿键上按了下去
锦兰靠在向阳小学门口右侧的第二棵树下,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接电话的是辛桐的母亲。那个在思念的泪水里浸泡了八年的女人闻听锦兰的介绍,在电话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声。辛桐的父亲接过电话,说即刻动身赶过去。他们住在河南的一个小镇上,大概二十几个小时可以到达。到了就和锦兰联系。
和杜鹃的亲身父母通过电话后,锦兰的手机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伸缩门缓缓拉开了,一群小鸟叽叽喳喳张着翅膀从里面飞了出来。锦兰靠在树旁,像没看见一样,直到杜鹃嗨地一声跳在她的面前,锦兰才从树身上直起身子。
妈,你怎么了?
没啥。上车吧。
杜鹃半是疑惑地上了三轮车。
一座移动的花园,缓慢地在街上移动着。
鹃儿,给妈唱支歌吧。就唱艺术节上你唱的那首。
行!
那首《妈妈、太阳和月亮》的旋律像一只轻捷的叫天子,萦绕在那座移动的花园的上空。
接下来的几天,县城的街上失去了一道风景,那就是那座移动的花园的影子。
一个星期后,人们欣喜地发现,那座移动的花园重新又游弋在县城的车水马龙中。只是那座花园的中间不再露出那张花朵般娇嫩的脸庞,花园的重量却并没因此减轻,似乎反而加重了,移动的速度大大减慢。
杜鹃走后,锦兰在炕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三四天。昨天支撑着下了炕,来到了院子里。笨笨趴在台阶上,抬头瞥了锦兰一眼,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呜咽声。老杜在花圃里低头忙着。这几天老杜整天不说一句话,不是一根接一根地闷头抽烟,就是在花圃里闷声干活。阳光针一样,有些刺眼。锦兰望着空寂的院子,睫毛上升起一个个晶莹的小太阳..
早上,锦兰把花搬到三轮车上,推着车刚要往外走,老杜从后面赶了上来,把一件雨衣搭在车把上,有雨。
和往常一样,锦兰走的仍旧是工农路。在老地方,校门口右侧第二棵树下,锦兰习惯地停了下来。
车身一动,一个灵动的小身影从上面跳下来,粉红色的蝴蝶结一跳一跳地闪耀在人群中.锦兰的视线模糊了。那群快乐的小鸟中再也没有她的那只杜鹃了,此刻,她的杜鹃也许正迎着飘香的泡桐,牵着她妈妈的手,走在上学的路上。
锦兰极力不去想离别的那一幕,可是却像有一把刻刀,把那一幕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那天她没有送他们到大门口,只是送到房门口处就站住了。夫妻二人再一次向她千恩万谢,大概说了以后常联系,当门亲戚走一类的话。锦兰全没往耳朵里进。她的视线一直在那个搂着笨笨的身影上。杜鹃松开笨笨,走到锦兰面前,哇的一声一头扎进锦兰的怀里大哭起来。锦兰瞬间被她熟悉的气息包围了,她紧紧地搂着杜鹃,咬着牙,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锦兰松开杜鹃,伸出手掌替杜鹃抹去泪水,说,跟你爸妈回去好好念书。杜鹃点着头,抽泣着说,妈,放假我就回来看你。锦兰推开杜鹃,走吧。说完脚步趔趄着奔进屋内,反身关上房门,身子靠在上面,泪水夺眶而出。门外传来杜鹃的大哭声和拍打房门的声音。锦兰紧紧闭着眼睛不予理会。哭声渐渐远了,锦兰猛地车转身,透过门上的玻璃,见杜鹃站在大门口,冲着房门这边张望着,小肩膀一耸一耸的。锦兰的泪似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
校门口渐渐清冷起来,锦兰上了三轮车,向前驶去。
今天是杜鹃的生日。现在想来,今天也许不是杜鹃真正的生日,这个日子只是老杜随口那么一说,杜鹃真正的生日也许只有她妈妈知道。但是锦兰固执地认为,今天就是杜鹃的生日,八年间,每年她都要在这一天给杜鹃过生日。
前边是一家宝贝儿童摄影专营店,杜鹃百岁时锦兰抱她来这里照了百岁照。那天杜鹃有些困了,张着小嘴打了一个哈欠,摄影的老板及时举起相机拍下了那一瞬间。照片出来后效果出奇地好。从那以后,每年的今天,锦兰都要带杜鹃到这里来拍生日照。相册内依次记录着杜鹃八年来从小到大的成长足迹。
锦兰在摄影店门前驻足了很久。
每年的生日,不光要拍生日照,锦兰还要给杜鹃买上一个生日蛋糕。杜鹃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好,锦兰只能在超市花十来块钱买上一个拳头大小的。杜鹃捧着那只小小的蛋糕,伸出小舌头在上面舔了一下,美美地吧嗒吧嗒嘴,然后把蛋糕捧到锦兰和老杜面前,非让他们尝尝,他们不尝她就不吃。后来条件好一点了,杜鹃也不要求买大的,买贵的。而且无论大小,都是三口人共同分享。杜鹃头上戴着皇冠生日蛋糕帽,闭着眼睛许着心愿,然后吹灭蜡烛,小心翼翼地切着蛋糕。切好的蛋糕,总是先送给她和老杜,然后才是自己的。
锦兰从衣兜内掏出手机。杜鹃走后的第二天,锦兰就给他们打了电话,问他们是否已经平安到家了。杜鹃的亲妈说他们已经到家了。锦兰问杜鹃怎么样,女人说很好。锦兰叮嘱女人,杜鹃晚上睡觉爱蹬被子,要记得起来替她盖被。女人哼哈地答应着,说她知道了。又问锦兰还有事吗,没有事她就先挂了。其实锦兰非常想让杜鹃接电话。她强烈地想听杜鹃的声音。想了想又忍住了。她不断地告诫自己,如今女人才是杜鹃的亲妈,她已经没那个权力了。今天,介于它的特殊性,打电话的念头又被勾了起来。她想告诉杜鹃的亲妈,杜鹃不喜欢提子味的,买蛋糕别给她买那个味儿的。那个味儿的酸奶和饮料也别买。
无需查找,那个号码已经熟稔于心了。锦兰飞快地按着号码,然后紧紧贴近耳朵旁。里面传出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女声: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停机。锦兰愣住了,重新按了一遍号码,里面仍旧是那个女声。锦兰整个人就杵在了那里。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漫天的雨丝飞扬,路人纷纷撑起了伞。经过锦兰身边时,纷纷回头侧目,这个伫立在雨中的女人怎么了?车把上分明搭着一件草绿色的雨衣,怎么不穿上呢?
在人们疑惑的目光中,那座移动的花园缓缓向前驶去。经过了雨水的洗涤,那座移动的花园变得翠绿欲滴,分外醒目。
突然,锦兰停住了车,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
里面是一声长长的呼唤: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