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女真:戏中人
来源:本站 | 作者:女真  时间: 2013-01-19

   幕启时,我是一个双目紧闭却哭声嘹亮的小女婴。时间设定在1964年,农历正月,刚刚过完春节。地点:中国北方,某市中心医院。产科病房里人影寥寥。我母亲产后的第一顿饭是冰凉的元宵。我父亲没在病房侍候,回家盘炕去了。家里的火炕一直不太热,他准备拆开重做,给母女俩创造一个暖和的居住环境。
  父亲关键时刻的意外缺席,是多年后我所看到的真真假假口水仗的前因。
  其实任何一出戏,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冲突都只是表象。真正的根源,应该是很久之前就埋下的。这样的冲突,才可能有劲,有层次,意蕴无穷。
  按下不表。说我自己。我第一次扮演自己之外的角色,是在小学的文艺汇演。穿上借来的对襟大褂,长发挽成老太太的疙瘩鬏,额头用木炭画几道横线权当皱纹。那是一个样板戏的年代,我在台上扮《沙家浜》里的沙奶奶,唱《沙家浜总有一天会解放》。童子功就是厉害,至今这一段张口就来,不需要特意去回忆唱腔、唱词。
  真正跟戏剧热络,始于1981年。北大中文系开戏剧课,学校里有学生戏剧爱好者协会经常组织活动。去看高行健的《绝对信号》,头一次听说小剧场话剧;去人艺、青艺看那几年流行的话剧;去前门等地听各种进京汇演的地方戏。那时候没有电脑,没有网络,看戏是读书之外的大快乐。出北大南门坐332路公交车,到动物园倒103路无轨电车。103路的乘务员偶尔是年轻的男性,报站名时口齿不清,嘴里像含了粘在舌头上的糖球,外地人头一次到北京,听他们好像故意让人听不清的北京土话会很郁闷,以为自己耳朵有问题。幸好去人艺的路我们已经熟悉到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无轨电车晃来晃去,过了北海,很快就是美术馆,去看戏的人该下车了。
  看戏不花钱。
  中文系的戏剧课有专门的观摩时段。去人艺、青艺看戏,算观摩,属于正常教学内容。各种地方戏曲的门票,应该是戏剧爱好者协会的头头们协调来的结果。
  戏剧课上过了,剧本读了一些,传统的、现代的各种戏也观摩了,年轻人,摩拳擦掌,自己排戏。选了契诃夫的《海鸥》,我的角色是女演员阿尔卡捷娜。自导自演,排练地点在教室,演出服装,是东拼西凑来的,甚至还有年轻人自己的手艺,比如女演员的裙裾,就是某位上海男同学贡献的口罩布。演出地点在教室,观众也是自己人:同学们。
  《海鸥》剧组,现在还有人在剧的行当里谋生。做电影、电视的几位同学,当年多数在剧组里。
  1985年以后,我在沈阳的剧场继续看戏。在中华剧场看辽芭舞剧《祥林嫂》,前排看上去像情侣的两位观众,看到三分之一时,终于按捺不住,大声说出来:怎么光跳不说话也不唱!他们提前退场,我可以清静地看演出了。也是在中华剧场,看话剧《木匠村官》,那是编剧李铭在辽宁人艺上演的第一个话剧,他邀请张老师去看剧,张老师真心为他高兴,肯定得去啊。还是在中华剧场,看辽歌的轻歌剧《在那遥远的地方》,我没太关注这出歌剧的内容,只因为男主角是曾经一起出行的朋友。看熟悉的人在台上演出,感觉不一样。准确些讲,更难入戏。你知道他是跟你在一个酒桌上喝过酒的那个人,他不是那个角色,他是在演。能够跳过这一道障碍,你认为他是台上那个角色而不是他自己了,说明他的表演一定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也听评剧,听京剧。听得不多。
  我得承认,去剧场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能够吸引我的演出不多。分散我注意力的事情却越来越多,比如电脑、网络、电影和电视剧,还有从前没有的家庭琐事、工作牵挂。更根本的原因确实在我自己。
  另有所爱。
  爱上了小说。从前也爱,没后来这么专注。同样都叙事,小说和戏剧有相通的地方,比如背景、人物、冲突。但戏剧需要在舞台上二度呈现,而小说不用。小说的背景可以随意转换,不用考虑舞台怎么设置,成本是否太高。人物也可多可少,可以一个人唱独角戏,也可以千军万马,不必管舞台上是否装得下。哪怕你让笔下的人物天天绫罗绸缎穿得比皇上还好,天天吃山珍海味,也没关系。耗费的只是想象力,还有方块字。
  写小说显然更过瘾,自主权更大。
  真正开始一篇小说的写作,你会发现写小说的人其实也像演员。你得入戏,得把自己想象成笔下的人物才能把他们写得更真、更像。所以,每当一篇小说开了头,小说家就将开始一种特殊的生活,他一半生活在现实,一半生活在他的虚拟世界。他用现实的眼光去看小说中的人物,同时也用小说人物的目光,去看小说里另外的人,也去看写小说的那个人。写小说让一个人有了两个世界,相当于一个演员既是现实生活中的自己,也是舞台上的角色。
  写中篇小说《白头》时,里面的一个人物恸哭失声。这一段写完,我的眼睛又红又肿。写长篇小说《绯闻》时,女主人公因为失去父亲而改变了性格,有相当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像得了抑郁症。
  小说家需要像演员一样投入自己的角色,但他显然还需要有剧作家结构故事的能力,还需要有导演在舞台上再现剧作的能力。
  所以,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在创作的过程中,他必须有扮演多重角色的综合能力,比如演员、编剧、导演。
  人以群分。我愿意跟读小说、看戏的人打交道。爱戏的人和读小说的人一样,感情丰富、有想象力。现实生活中,我曾听一个人跟我说:我从来不看戏,戏都是假的。这样的人我觉得他活得很悲哀。什么是真的?你看在眼里的就是真的吗?
  好的传统戏曲演员,都是有童子功的。观众呢?如果是小时候开始的爱好,显然更容易持续一生。
  上世纪80年代初,样板戏在政治上已经失势,但《沙家浜》在北大演出,观众人潮涌动。全是年轻观众。经典唱段,台下观众跟台上互动,成了合唱,其盛况,与后来各种演唱会上粉丝们跟歌星的互动是一样的。我想,包括我在内的年轻观众,我们之所以为《沙家浜》激动,很重要的原因,样板戏是我们年少时能够看到的为数不多的戏剧。样板戏里有我们的童年记忆。类似的情景,也发生在我们对文革语录歌的态度上。时至今日,当我们听到语录歌,那种不自觉张口欲唱的冲动里,饱含了政治考量之外的童年记忆。我相信比我们年长的一代,那些在文革中深受政治迫害的人,他们耳朵中的语录歌,和我们耳朵中的语录歌,意味肯定是不一样的。
  一个演过戏的人,尽管他最后可能不会以演员为职业,但他会比没演过戏的人更容易面对现实。现实也是舞台,也有很多角色,注定了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矛盾冲突。如果你把自己想象成是一出戏中的角色,无论多么悲惨的戏,最终都有曲终人散的那一刻,显然你会豁然开朗许多。同样,当你面对生活中的喜悦时,你可以把正在发生的事情看成是一幕喜剧。再红火热闹的喜剧,也都会有谢幕的那一刻,而且结局还不一定是皆大欢喜的大团圆。如果能够这样想,即使那是无边的喜悦,你也可以稍微矜持一下、冷静一下,不让自己忘形。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孔子说得多好啊。
  让第三只眼在冥冥之中望着你。
  爱戏剧,却不知道自己对戏剧的喜爱源于何时,就像我不知道幕启时自己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婴。但我大概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喜欢戏曲。像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喜欢传统戏曲的已经很少了。他对戏曲的接受,一开始是从故事层面开始的。他喜欢历史,关注历史故事、历史人物,而传统戏曲中,比如《古城会》这样的戏,里面有他感兴趣的刘、关、张。从故事层面入手,一点点接受唱段,对表演层面的接受是更后来的事情。因为听过一些戏,学校里演课本剧时,他也跃跃欲试地想扮个角色了。在《邹忌讽齐王纳谏》中,没让他扮邹忌或齐王,让他演妾。女生都不愿意演妾,推给他了。一个大小伙子演妾,他并没有一点难为情或者拒绝的意思。回家跟我说:有什么呀,不就反串吗?梅兰芳不也是旦吗?还名旦呢。
  他的态度让我高兴。我想跟他说清醒的角色意识会让他在今后的生活中更容易面对现实,但我知道跟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说这些为时太早,说了他也不一定能听懂。人生的很多事情,是靠自己悟的,悟出来了,受益一生。别人说什么没用,即使我贵为他娘。
  二十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说他在写作之前曾经是话剧演员。我窃笑,后来也曾公开笑话他。生活中,这位朋友是一个口吃的人,不口吃的时候,说话语速也极慢。这样的人怎么能当演员?看出我不相信,他当着我的面朗诵了一大段台词。我大惊!朗诵台词时的他,语速跟正常人一样,中间一点都不打锛儿,抑扬顿挫,启承转合,没有一点儿毛病,而且还非常有表现力。从此我相信一个生活中口吃的人,确实可能当演员,确实可能在舞台上说话不打锛儿。
  但这是为什么?
  朋友说:说台词不难,现成的,背下来就成了。现实生活中,很多场合,说话其实比说台词难,你得思想,考虑自己应该说什么,说出来的对还是错。像我这样思维比较慢的人,想得慢,说得就慢呗。再说不出来就结巴呗。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自我解嘲还是真理。但我认识的人中,语速快的,确实思维都比较敏捷,而且,相对来说,这种人一般城府都不太深。
  不喜欢看戏的人会不会这样想呢:其实人生就是一幕幕戏,每个人,都在扮演着比舞台角色难演很多的张三、李四,不同的年龄段,他们扮演着儿子或者女儿,扮演着学生,忠诚的丈夫、妻子或者嬗变的情人,单位的领导或者一般群众,革命者或者反革命,高尚或者卑鄙的人,理想主义者或者没有梦想的人,龙钟的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都有幕启出场的那一刻,也都终将谢幕。没有人万寿无疆,永远站在台上。有的人戏份多一点,是一号或者二、三号人物,有舞台追光打在头上;有的人一辈子跑龙套,在台上晃来晃去,说不上几句台词,永远不为观众关注。没关系。咱不是在台上吗?
  能够站在人生的舞台上,是上苍的赐予。不管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在舞台上走过就是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