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牛健哲:南巴迪夫周末
来源:本站 | 作者:牛健哲  时间: 2013-01-05

   在南巴迪夫大学校友会上,拉姆齐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大机会。这时他已经四十一岁,正在攻读自己的第二个博士学位。
  作为聚会赞助人和校友代表之一,当天农业大亨霍洛伊茨很风光地做了一次演讲,讲完不久就和我们的拉姆齐吵起嘴来。我不知道别扭是怎么闹起来的,后来听说是拉姆齐先说了些难听的话。这倒合理,霍洛伊茨控制着大洋洲的众多顶级农业生产线,根本不需要认得拉姆齐博士是谁。然后,两个人打了个赌。依我看这不比抓着对方的头发扭打在一起更成熟,但事后拉姆齐说服他仅有的朋友米勒同意那算得上是一个机会。
  米勒是我本科时的同学,他说《南巴迪夫周末》报道了这件事。校友会期间我正在巴迪夫西边的一个城市做生意,听说了这种趣事,便想回学校见识一下。
  两人赌的是,拉姆齐能否只通过阅读学会游泳。
  讲讲赌约的来由也许会让这事不那么滑稽了。但别忘了,霍洛伊茨是一个年近六旬的企业家,拉姆齐则是满下巴胡茬子的生物学博士。
  根据米勒的记忆,事情大略是这样:霍洛伊茨在母校近旁有一处宅院,那天的校友会就在那里举行。到场的每个人都喝到了霍洛伊茨的酒厂自产的红酒。主人演讲时讲到了实践的伟大,讲起了他毕业之后如何放弃自己的专业,几经波折走进农场,从一个需要亲自抓握母牛乳房的底层经营者步步走高,成为今天这个在飞机上常常能够俯瞰到自己农场的生意人。听众中的拉姆齐绝不是那种记恨别人夸耀成功的人,但他对霍洛伊茨言语间对书呆子的几次嘲讽不以为然。米勒说认识拉姆齐的人都知道,他格外迷恋案头读写。这是相对尊重的说法,另有一些师生称他为粘在书桌上的口香糖。总之,在掌声里,霍洛伊茨结束讲话经过校友身边时,拉姆齐纠正了他讲话里的两处知识性错误,并向他推荐了几门选修课,说那会让他的生意做得更持久。于是两人开始针锋相对,最后引出了那个赌约。
  据说拉姆齐说话是很伤人的,有时说几句就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而霍洛伊茨正巧是一个时常耍耍青春期脾气的家伙。那天打赌之前,霍洛伊茨把拉姆齐推下了自己漂亮的钢琴形游泳池,拉姆齐终于说不出一个字了。后者一点也不会游泳,彼时只能舞动四肢把水面扑打得凌乱。霍洛伊茨相信这足够教训他了,就让人把他弄了上来。
  抱歉我忘了你没穿游泳短裤,你一定是在图书馆学习的游泳。霍洛伊茨这句话逗笑了周围的人,所以也流传开来。这话开始把他自己和湿漉漉的拉姆齐推向了极端,拉姆齐咬定了学游泳的事不放,霍洛伊茨也表现得自信轻松。就像对自杀的胡思乱想时常真的导致了自杀一样,那天两个人互相说的话都成了要去兑现的目标。末了像是每个人都是赢家霍洛伊茨答应,如果拉姆齐能在一个月内不下水练习而学会游泳,这位大亨将和他分享自己的财富;验证的方法是,拉姆齐当众从爵士大桥上跳下兰姆河,再成功地游上岸。
  天哪,兰姆河会把他吞了!我对米勒说。米勒叹了口气,觉得该想想办法。拉姆齐说自己从没试过游泳,不喜欢水,甚至没用过浴缸洗澡。很遗憾米勒知道他不会说谎,他的社交缺点包括喜好诡辩和执拗地追究细节,但不包括说谎。况且兰姆河可不是游泳池。爵士大桥建在河面最宽阔的地方,我见过它下面的波流,如果你妻子掉了下去,你有足够的理由弃之不顾。
  可拉姆齐认定这是自己的人生机遇。此前包括他母亲在内的很多人都厌倦了他对知识的积累。拉姆齐有两次得到了做南巴迪夫大学助理教授的机会,那本来能稍稍平衡一下他的生活,但他拒绝了。除了自学他也挺喜欢听课,但向别人授课对他来说没有一丁点意义。对实验室工作拉姆齐也挑剔得很,而且一旦新鲜的个人学习计划形成,他就会不讲情面地缺勤,久而久之,实验室对他也不再讲情面了。这局面使他最近的女朋友也离开了他,这女孩本是在前任女友走后,作为他求知的支持者填补空缺的。
  可现在机会来了,用拉姆齐的话说,他只需要跳进河里,就能证明他能把知识变幻成财富,能证明他的价值可以轻而易举地转化为常人崇尚的价值。他成功后,女性会对他另眼相看,他的性需求也便会很容易得到满足,再没有什么能干扰他沉下心来扩展认知了。
  但那是兰姆河,和爵士大桥连接巴迪夫和南部诸城的最高大桥梁。
  校友会一周之后,我才处理好手上的事务回到南巴迪夫大学。但我没有错过太多,米勒说这一周里还没几个人关心这件事。很多知情者还没有意识到那个赌约会有结果,他们只把它当做两个人吵架的一种收尾方式。他们不了解拉姆齐,也没做出什么反应。世界对你的反应基本上是由不了解你的人做出的,不是吗?但另一件事让拉姆齐在大家的视野里凸现出来他和米勒竟然在宿舍楼门前动起手来。
  米勒也喜欢读书和纸上钻研,不过是在正常人的限度内的。那天他气冲冲地找到我,说他教训了那个蠢货。拉姆齐和霍洛伊茨闹过之后,米勒感到忧虑,作为朋友他对拉姆齐有一点多余的责任感。他一度想把爵士大桥的事告诉拉姆齐的母亲,那天他坚持了一下,拉姆齐显露出少见的紧张,言谈不合中两人终于打了起来。后来强壮一些的米勒揍了拉姆齐,并说不再理会他的事了。这样,拉姆齐鼻青脸肿地赢了。
  作为活跃学生办的报纸,《南巴迪夫周末》报道了拉姆齐和霍洛伊茨的这桩事后,又两次给双方写信,倒计时似的为这个赌约保温。但学校里的其他人知道了拉姆齐和米勒打架的理由后,才意识到真的可能有一场好戏。四十一岁的书呆子拉姆齐博士当真要跳河!校园的安静中掺入了一些窃喜,事情虽然还没到沸沸扬扬的程度,但不少人似乎都决定到时会去爵士大桥做见证人。这样还好,否则特地赶来的我会像个十足的好事之徒。学生记者在后续报道里说,游泳馆的一位游泳教练在他的学员们面前奚落了拉姆齐,说拉姆齐博士从书本里只能学到救生衣的正确穿法。教练还说他和同行们届时都不会到场救人他们只救尊重自己生命的人。我猜除了霍洛伊茨,他们是最不想见到拉姆齐成功的人。
  霍洛伊茨有一天来学校和校长一起吃午饭,之后还特地去了图书馆,在那儿他有幸真的遇到了拉姆齐。拉姆齐要霍洛伊茨看管好他们共有的生意,霍洛伊茨则回应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该多交几个女朋友。米勒说此后拉姆齐着实风光了几天。他早上在校园里慢跑时和午餐时,都会受到注意。还有女生主动跟他打招呼,虽然带着几分玩笑意味。他的两个前女友也给他打过电话,劝他不要玩这种游戏。我推测了她们的意思,表面上她们是出于人道和关心,实际上她们是想缓和一下与拉姆齐的关系万一拉姆齐赢下赌约,身价不言自明;如果拉姆齐输了,一个鼓着肚子漂浮在兰姆河下游的人又不会缠上她们。
  总之,拉姆齐应该觉得一切还都不赖,只是他的阅读生活中也多了一些杂音。在图书馆他周围的人会侧脸看他在读什么书,借还书登记时管理员也会对他的书目表示好奇,多余地笑着把书翻弄一番。但拉姆齐不大在乎,只要他母亲没来他身边唠叨,他能应付其他一切。
  很快,一个月的时间就过了大半。也许是为了回应拉姆齐一直以来的强硬,霍洛伊茨先生有了举动。他说在约定的日子自己不得不待在墨西哥,问拉姆齐想提前几天还是推迟两周践约。拉姆齐选择了前者,也就是说,他要在五天后的周六走上爵士大桥。《南巴迪夫周末》版面上的空气紧张起来,拉姆齐和霍洛伊茨两个人的侧面照片被拼放在一起,鼻尖顶着鼻尖,近得足够接吻。该报敦促两人签订正式的协议,霍洛伊茨点了头。他派人来学校里接拉姆齐带着他将要读的书到大桥近前一家很讲究的旅馆休养。拉姆齐没有拒绝,他筛下许多读物,整理了一些打印的图文。听说临走前他只对一个不太熟的研究生深沉地说,霍洛伊茨这个农夫开始紧张了。拉姆齐这样做出关于人而非自然或理论的断言是极少见的,这在米勒听起来像是个不详的征兆。
星期五晚上,我住在米勒的宿舍里,准备次日一起去大桥上。米勒只说要看看那家伙怎么收场,但聊天的兴致不高。
  第二天,我们作为拉姆齐的朋友,坐上了《南巴迪夫周末》的采访车。米勒本来想自己去,但我拉他上了车,我相信跟他们在一起不会错过什么。不过我们到时拉姆齐已经到了,他穿着深色的大衣,站在桥上和霍洛伊茨的两个下属偶尔说些什么。我看不出他是否轻松。随着采访车就位,桥下河北岸上聚集了不少年轻人,估计多数是南巴迪夫大学的同学。有一辆黑色的车据说是霍洛伊茨的座驾,他应该就在那里面。
  兰姆河远看水流不算太急,是因为它的整体推进掩盖了小的湍流。站在河边便能感觉到那卷着水腥气的阵阵冷风。真不是个跳河的好季节。拉姆齐在爵士大桥当央,扶着桥栏杆,似乎在望着河面。这时已经到了午后,阳光从拉姆齐斜后方照过来,使高处的他面目不清但显得有几分神圣。米勒在岸边朝大桥走了几步,也许想上去和他说几句话,可他在上面朝米勒微微地摆了摆手,像是打招呼,又像是拒绝。
  霍洛伊茨终于下车走上了大桥,这表示时间到了。拉姆齐脱掉了自己的层层衣物,扶着旁边人的肩膀站到大桥栏杆上。那可能是他人生第一条游泳短裤。他的瘦长身形和浑身的苍白皮肤说明他无愧于书呆子之称。河边的观众呼喊了起来。拉姆齐似乎有点冷,双腿站得不是很直,他稍稍活动了双肩,似乎还给出了生涩的一笑,但终究没有多作停留就真的跳了下来。我想眩晕应该不算什么值得留恋的感觉。桥下的呼喊声升上更高的音阶,迅速变成尖叫。拉姆齐在空中蜷成一团,重重地落进河里,砸起一大片水花,然后就消失了。
  被击破的水面慢慢愈合了,兰姆河继续冷漠而有力地行进,岸上的人却都在慌张地张望。过了一会儿,河面上仍然没有求救的人。我们沿河向下游奔走,走了将近半英里,连《南巴迪夫周末》的记者也慌了神。霍洛伊茨脸色铁青,对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其中两个健壮的中年人就脱掉外套一头扎进水里。他们熟练的入水身姿倒让人更加担心了。我们继续向下游走,有的走得很急,有的则看着河面仔细地搜寻。米勒离河水最近,踏在泥滩上扭着脖子前行,鬓角和领口都被汗浸湿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多数人的关心都没有得到充分感激。当天我们看着兰姆河的流动,也在心里盘算一个区区一百四十几磅的肉身在水流间的漂流速度,而后终于心灰意冷地回返。又能看见爵士大桥时,我们发现一个人在桥上摆手招呼我们,裸着身像被抢劫过似的。又走近几步,米勒确认那是拉姆齐!人群欢呼起来,《南巴迪夫周末》的采访车抢先一步开了回去。
  我能游泳了!拉姆齐下了桥还光着膀子,赶到的人们很快围了上去。他冻得或者累得直哆嗦,身体一侧红红的,想必是落水时水面拍击所致。他的两眼却格外明亮,使他看似变了模样。霍洛伊茨扔给他一件大衣,喊道他差点害他成了杀人犯。在七嘴八舌的寻问声里拉姆齐潦草地讲了水下的事,说他刚砸进水里时发蒙了好一阵子,然后开始强迫四肢按自己预备好的动作划水。是蛙泳的一种改进动作,拉姆齐承认选定了教材之后,他趴在床上比画过。在冷水里他拼命游动,但很久才浮出水面。按照熟记的指导露出头后,他仍然没能马上呼吸,因为觉得鼻孔和嘴上还挂着厚厚的水层;而且他也来不及去看空气中的景物,眼里只有一片含混的明亮。他只能默念着要领,全力地挥臂和蹬腿,结果是,他游反了方向上岸时,他发现自己在爵士大桥的上游。书上说在河里应该顺流斜向游动寻找河岸。
  霍洛伊茨的人在桥的另一边找到了拉姆齐爬上岸的痕迹,据此分析那上岸动作不会有多优雅。但那登岸的位置让他们惊讶拉姆齐居然能在兰姆河里逆流而上游出那么远!那两个曾跳下水找人的壮汉为之面面相觑。
  次日,《南巴迪夫周末》就公布了拉姆齐根据协议该得到的东西。霍洛伊茨将赠与拉姆齐南部十一处大农场六成的股份,还有霍洛伊茨名下其他企业的优先购股权。拉姆齐成了南巴迪夫真正的红星,没法悄悄地在学校里走上三分钟。有两三天时间,看得出他是兴奋的,又没有多少法子释放这种兴奋,就和米勒说这说那,完全忘了被米勒揍过。他还说应该找个机会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讲给他母亲听,自己的事应该和家人及时分享。有一次聊得挺久,拉姆齐停顿了一会儿,终于张口要抛出他想感谢的人了,我看见米勒把目光迎了上去。
  无论如何,有些朋友被证明是值得珍惜的你知道吗,霍洛伊茨那人还真不错,我知道他当天特地选了河水最暖的时间。拉姆齐谈得起劲。他被接到爵士大桥附近的旅馆后,有一晚霍洛伊茨来和他谈了很久。如果当初拉姆齐有选择时决定推迟赌局,霍洛伊茨就会想办法让这件事不了了之,他不想害死一个已经胆怯了的人。但拉姆齐毋庸置疑的态度感染了他。他知道拉姆齐不仅细读了自选的关于游泳技巧的资料,还在本地史志里研究了兰姆河以及它水下的礁石和水生植物。他感觉到拉姆齐很坚定,但完全不想送死。有一本书详细地讲解了怎样应对水下抽筋。最让他意外的是,自己的两种传记也在拉姆齐的书目里,霍洛伊茨庆幸自己虽然时而狡猾还有些怪脾气,但经营生意多年还没有什么真正的欺诈和失信。霍洛伊茨与拉姆齐敲定了协议的所有细节,如果拉姆齐能活着上岸的话,他需要参与管理那十一个农场满四年才能兑现约定的全部股权。
  那个老家伙并不好对付,给我的农场规模的确很大,但近几年的盈利增长却很缓慢。这是他事先告诉我的。他现在管理层的长项不是学术背景。拉姆齐对米勒和我说。
  然而仅仅几天过后,拉姆齐就恢复了沉静,像以前一样来往于图书馆和宿舍之间,只是时而会在实验室多耽搁一阵子。迟来的媒体约不到他,更别提再把他劝到水里拍张照片这类的奢求了。拉姆齐阅读时肢体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气息也很深长。旁人要是观察他稍久一点,也会自然而然地随之安静下来。我留意过,他眼下读的书似乎混杂无序,让我们看不出头绪。但米勒相信拉姆齐眼中的逻辑。爵士大桥的一出上演之后,南巴迪夫大学里流传着一个说法:有几个农场即将归拉姆齐所有,他们在某些弱势项目上的竞争对手已经开始退却了,因为传言说拉姆齐想要读点东西来解决问题。显然人们是把这个当笑话来讲的,但这笑话被重复了很久。
  现在我所思虑的是该不该把拉姆齐的事情讲给我儿子,这小子刚刚到上学的年龄,但他不停读东西的毛病已经持续两年多了,有些他不肯放手的读物还有点奇怪。他现在做的事,尊重一点说,或许叫做自学立体几何和印度语。坦白地讲,我正是想要找到这类人的症结,或者想看看他们的结局才有意来关注拉姆齐其人的。